男人说话的时候,他身边的灵一直站在他的左后方。
陈久问,你现在怎么样。
男人说,还是老样子。想着要改变要改变,到了现在还是一个样,我十几岁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地方去,现在还是没地方去。
田仔细打量着年轻男人,发现男人的手腕上有烟头烫伤的痕迹,可能手臂上有更多伤痕,但被衣服遮住了,看不见。他的脖子
上有手指的勒痕,锁骨附近还有一些旧伤口。
听他说话,知道这个人已经二十出头,但从身材上看,说他是高中生也有人信。他身后的灵看起来比他还要消瘦,一言不发地
站在旁边。
陈久说,我以为你们已经分开了。
男人看了一眼身边的灵说,我们对对方都没有什么帮助,不过到现在也没分开,大概就是留个念想。而且如果我哪天想自杀,
他肯定拦着我。
男人身边的灵抬起头,看着男人,说,如果你要自杀,肯定早计划好了,怎么会告诉我。
年轻男人笑了一下,未说话。
田随口问了一句陈久,说,他是谁?
年轻男人转向田,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和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他帮了我不少忙。
田并不知道男人可以看见自己,对男人的回答很是惊讶,但男人却好像非常熟识田一般。
陈久问,你周一还要回去吗?
年轻男人说,当然要回去,这两天是偷溜出来的,刚刚说过了,我还是没地方去。今天既然我们又遇到了,你有什么想知道,
可以问我。如果我知道,我就告诉你。
陈久想了一会儿,指了指田,问,我和他会在哪里分开?
年轻男人说,一座山上。
陈久又问,什么时候?
年轻男人说,这个我不知道。
陈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开口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自己也多注意一点。
年轻男人说,当然,只要我不想死,我就绝对死不了。
说完,男人温柔地拉住身边灵的手臂,向反方向走去。
田注视着男人的身影,等到男人走远了,田问,他是谁?
陈久说,我们边走边说吧。
田跟在陈久身后。虽然他没有完全明白男人和陈久之间的对话,但是清楚地听到了陈久问的那个问题,也清楚地听到了男人的
回答。
这时,陈久开口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十一年前,他十岁的时候。我当时高中毕业,去他那个城市旅游,碰巧在公园遇到他
,当时他正和几个灵界的男孩一起玩,把球打到了树上,我去帮了他们一把,就认识了。
陈久顿了一下,继续说,他有个双胞胎弟弟,自从他们诞生以来,家里的生意就变得不好。他家里找了人来看风水,最后风水
先生说问题就出在他身上。
田问,是因为他能看到灵吗?
陈久说,这当然是一部分的原因,和灵说话,在看不见灵的人看来,是非常诡异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可以梦见未来会发
生什么事。这其中有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也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他曾经无数次地在梦中度过了明天,醒来之后,再按
原来的轨迹重新过一遍。因为可以非常准确地预测未来,很多时候他说出的话,都让家人很恐惧。风水先生来过之后,家人干
脆就说是他本身不干净。再后来,他在十几岁时,离开了家。说是说自愿离开的,但如果不是被迫,没有人十三四岁就自己出
来生活。
陈久说,四年前,我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借宿在学校里比他大几届的男人家里。没其他的人愿意收留他,他没地方去,只
能住在那里。那个男人一直殴打他,具体的情况我也没有多问。今天看来,和四年前的情况应该没什么变化。我想,他一定知
道自己的未来,一定在努力地改变它,不过看样子他没有做到。
第三十四章:无法互相左右的生活
田说,那个灵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陈久说,灵无法对人做任何事情,那个灵只是跟在他身边而已。他死于校园暴力,不知道是自杀,还是意外。他遇到他的时候
,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但依旧没能忘记过去跨去另外一边。
陈久停顿一下,继续说,我四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对于他没地方去、被人殴打这件事情,那个灵没办法给他一点帮助
。
田问,为什么无法左右还是要在一起?
陈久把外套的领口向上拉了一点,没有回答田的这个问题,他往前走了几步,说,四年前,他就和我说过,我几年前会遇到一
个灵或者田,在一起呆一段时间,后来会分开。那时候我没在意,因为事情离得很远。
田想起陈久那么多次都以为自己要走的事实。
陈久说,你对我不用抱任何道义上的责任,我们彼此都是无法左右对方的,要分开,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现在我们在往前走
的路,是笔直向前的,在什么地方有岔路,我们都不知道。
田说,有岔路也不一定会往那里走,走哪条路是你自己的选择。
陈久说,你的想法和他刚开始一样,试着去改变梦中的未来。
田说,未来的很多原则都是主观决定的,走向哪条路,自己可以决定。
陈久顿了一下,说,你想想看,我和你站在一条岔路前,因为思维是独立的过程,所以选择是我们两个自己决定的。你会往哪
里走,我不知道,我会往哪里走,你也不知道。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踏出步子,会走到一条路上吗?我看不一定吧。你想和我
一起,选择大路,而我想和你一起,很可能就选择岔路。
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陈久说,改变未来就是,现在预定的结局是X,越不想发展成X,越会因为种种原因变成X。担心X会发生,它往往就会真的发生
。只要知道了结局,就算试图改变,但暗示还是真实存在的。与真实存在的暗示相比,你为改变所做的事情,因为不知道会引
导到哪个方向,反而是不真实的。
田未说话。
陈久也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就好比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死亡,但是每个人都会关注在这之间自己会经历什么。
这与改变结局无关。
或许是因为陈久说话的方式太过于冷静,田开始觉得有些迷茫。这个人明明说过见不到自己会想见面,但却能这么冷静地说出
过程比结果重要,然而自己却无法接受他的这套理论。
——因为无法互相左右,所以会分开。
那个被压制住的决定仿佛得到了什么增长的毒药,开始慢慢地滋生。
而这时的田并未发现。
第三十五章:想说的话
听到自己的这番话之后,田就没怎么开口了,陈久也不再说话。
既然知道最后会分开,就不能投入太多的感情,这就和明天早上需要早起,今天晚上得早点休息的道理一样。
但是,陈久想,通常越想睡觉就越睡不着。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田,想说句话,不过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种情况一直从路上持续到家中。
陈久拿了毛巾和睡衣准备进浴室,结果却弄错了颜色。
不是那件,田说。
陈久把手上的那件放下来,换了另一件,随口说了句“对不起”。
他钻进浴室里关上门,任凭热水冲刷着身体,觉得胸口越来越堵得慌。
虽然知道会分开,还是很体贴;而自己也渐渐地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
有一堆话想说,但知道说了和没说一个样。自己把最重要的话告诉对方,很可能对方只是当做普通的话随便听听,所以本来就
是在肚里的话,干脆还是烂在自己肚里算了。
毕竟在不远的未来就会分开,而且是田自己提出要离开的。
这是四年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了。
陈久洗完澡,窝到床上去。田也洗好澡,也窝到床上。
陈久成弓型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田把手从自己的被褥里伸去陈久那边,握住陈久的手。
原本只是普通地握在一起,在田的执意下,变成了十指相扣的情况。
陈久说,别随便就和别人这么握手。
田问,有问题吗?
陈久说,手指扣住、手心贴住,代表心脏连在一起。很多姿势都有含义,不只姿势那么简单。
田没有把手抽走的意思。
陈久心想,就这样吧,能这么握住的机会也不多。
冒出这个念头之后,他突然觉得能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了。
陈久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田说,没有。
陈久说,我有。
陈久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相信事情都是有因果的,一件事情的发生有它的原因,也有它的结果。也许我认识你,就是为了
理解我容易忽略基本方面这一点,但是……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了,陈久只好闭了嘴。
田问,但是什么?
陈久没回答,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说,我喜欢你……虽然会分开,但我只是想把话说清楚,不然以后也没机会和别人说,不如
拿出来告诉你。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我只是告诉了你一个事实。
田说,我没能喜欢你,对不起。
陈久说,这也只是个事实而已。
这么回答之后,陈久抽出自己的手,说,我喜欢你,但没有对你抱有除了同伴之外的念头,这个你放心,在离开之前,我们都
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
田从被褥中伸出手,抚摸着陈久的头发。陈久侧着身,将脸埋入枕头中。
陈久心想,等田离开之后,想养一条狗。
这个念头从那次事件之后,就一直在脑海中萦绕。
抚摸着脑袋的手,让冰冷的脸颊和耳朵渐渐地变得暖和。
田说,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陈久说,明天我想多睡会儿,你如果要吃早饭,就自己起来弄点,帮我把门关上就好。
第三十六章:想说的话
田问,你说完了,现在轮到我了。
陈久问,你不是没什么说的吗。
田说,如果我当时就说了现在要说的话,我想你刚刚就不会往下再说。
他停顿一下,继续,在这整个事件中,你忽略了一个最为基本的方面,那也是能不能改变未来的关键。这个最基本的方面是—
—改变未来实际上就是试图改变造成这个未来的条件。
陈久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田说,你说那个人一直在改变未来却不得,但是这个事实不能推导出你也不能。你们改变的流程相同,但条件完全不同。他试
图改变他身边的条件,这个条件的复杂程度很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但是你如果要改变我走的事实——暂且把它看成事实——
你应该干什么?
陈久说,改变你的决定。但是决定是你下的,我不会轻易去改变。
田说,“我”是这个事实成立的条件,所以说,改变这个事实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我不走。除非我死了,我都会在这里。而我
死了情况又有两种:第一种是,我为了救你而死,但我想你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去送死;第二种是,我自己因为某种情况死了
,而我已经死了一回,从概率上来说,没那么容易死第二回。只要我一直在这里,这个未来的事实便无法成立。
陈久说,你的确想得和我不同。
田说,那是因为我只关注最基本的方面,你和我正相反。
陈久笑了起来,说,所以我挺喜欢你的。
田说,不谈感情方面,我也挺待见你这个人的。虽然我现在没喜欢你,以后也不一定会喜欢,不过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挺好的
。
陈久没有回答,他转身过去。
田说,晚安。
陈久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拉好,缩半个头进去,回答,睡吧。
第三十七章:感光
第二天早晨,田先起了床,他把陈久掉到地上的被子拾起来。
陈久睡得很熟,一点要醒来的迹象也没有。田想,搞不好他前几天都没睡好。他这么想着,帮陈久把床尾的被子塞好,再将窗
帘拉得严严实实。
田轻轻关上卧室门,走到卫生间,他想着等洗漱完毕,就出门帮陈久买早餐。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陈久的手机在卧室里响
了起来。电话持续响了很久,陈久才接。
又过了一会儿,陈久从卧室走出来,他用手抵住嘴打了个哈欠,又揉了一下眼睛,径直走到洗手间,拿起田挤好牙膏的牙刷,
一把塞进嘴里。
刷完牙,陈久草草洗了把脸,对一直守在身边的田说,走吧。
新事件吗?田问。
陈久说,刚刚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说附近邻居有点事。不知道是事件还是什么,总之先去看看。
田也不打算问什么,跟在陈久身后就出了门。
两人下了楼,往小区门口走,陈久问,你要不要吃点早饭。
田回答,不用。
走在陈久身边的路人见陈久对空气说话,直直地看着陈久。
田说,我如果要吃,会自己从家里带点东西出来。在外头没什么需要,你不用特意和我说话。
陈久看了一眼田,回答,不要紧。
身旁的路人依旧用奇怪的眼神看陈久,还与身边人耳语了两句。陈久没在意,继续往前走,田则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两个路人
。
两人在小区门口上了的士,陈久朝窗外看,说,坐公交去也行,不过我想快点过去。其实也不是件可以急的事情,已经发生很
久了。
出租车司机以为陈久是与他说话,便接下话说,说,现在是上下班高峰,堵得很,急也急不来。
陈久没有回答司机的话,他大约想等田的回答,但田一直沉默着,陈久也只好闭了嘴。
在一个四岔路口附近,陈久和田下了车。刚下车,陈久便说,出租车没关系,公交车,你就算是逃票了。
看陈久的样子,不像是在说笑话,但这好像的确是陈久说的寥寥无几的笑话。
陈久说,我们现在离目的地还有点距离,我也不认识他们,我们找找看吧。
田问,找谁?
陈久把手揣进口袋,说,我朋友家门口,住了一对兄弟。弟弟先天有眼疾,从出生开始就看不见东西。除了眼睛看不见,他的
腿也不方便。小时候都是哥哥领着他上学、放学,到现在已经21岁了,很多时候还是哥哥领着走。几个月前哥哥意外死了,只
剩下弟弟一个人。父母虽然关心儿子,但也没时间天天陪在儿子身边。
田往远处看去,像是为了找到那两个兄弟一般。
远处灰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从北边吹过来的风,降低了街道的温度。
田问,你的朋友为什么要你过来呢?
陈久回答说,弟弟总是对着空气说话,就像哥哥在身边一般。
田说,一定是哥哥变成灵之后,还在他身边。
陈久说,这的确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对于看不到灵的人来说,一定会觉得弟弟精神有什么问题。就算不认为他精神有问题,也
会觉得他很恐怖,而渐渐疏远他,对于他来说,会变得更难以生活,很可能连他的父母都会觉得害怕。
田说,你的意思就是你来这里是为了赶走他的哥哥?
陈久回答说,我只是先来看看,至于能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尽力去做这件事,但我没办法让事情按照我
的意志走。的确有人可以做到,但是我实在不行。
田说,你抱着做不到的心情,就很难做到。
陈久说,我对我自己的能力很了解,我到底能到达哪个程度,到底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我都很清楚。
听完陈久的回答,田不想辩驳,但也没有觉得赞同。
两人在附近晃了很久,终于在一个路口前,遇到陈久口中的兄弟俩。
哥哥走在前面,牵住弟弟的手。而弟弟闭着眼睛,跟在哥哥的身后。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腿有点问题,走路一直向右边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