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不过十二月廿三,他们怎就如此心急,这么早就张罗着过年了?
今天也不过是祭灶王的日子,竟用得着传召所有已然出宫建府的王爷都进宫吃家宴?
还是说,这些个久居深宫的赫赫显贵都闲得太过无聊,或受不住那般冷清无趣的日子,连任何一个小小的寻乐的机会都不肯放过?
想到此处,顾惜缘不免有些怅然失落。
忆去年此时,不过是离了金陵城,便想顺道去无想禅院看看。谁料路过山下小镇,见到的也是如今这般准备阖家欢聚的喜庆景象。
压抑着,压抑着,还是想起十几年来无一例外都冷清过了头的新年,以及那一句不得回楼的禁令,一时只觉心头剧寒,竟像是几十年的内功都无法抵挡那漫天的风霜冰雪,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匆匆上了山。
因此,见到了尘的那一刻,他便决定留下。只因那带笑的眼神和关切的话语,冰凉的心忽就回暖,紧绷的脊背也像找到依靠般倏然放松。
那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静静地没有言语,没有一切俗世的喧嚣与芜杂。不迎接也不庆祝,只是这么喝喝茶,聊聊天,弹弹琴,下下棋,或并排而坐静看飞雪飘落、寒风呼号,一年的光阴便在情谊渐深的过程中倏忽而逝,却不被察觉。
之后,日子还是这么混沌而又悄然地继续,安静得让人觉得仿佛可以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
然而,不可能了。
只要自己还在这个位置一天,那样的日子便再也不会有了。
而那个人,少了自己的陪伴,在这般寒冷孤寂到几可冰冻人心的夜晚,要怎么过?
自己,又该如何?
“五弟,父皇问你话呢!”
被越明桦一记手肘撞在臂上,顾惜缘始才回神。抬头就见越昭衍正目灼灼地望着自己,却又不知他问了什么,半晌都答不出一个字,顿觉羞窘。
越明桦见此又出来与他解了围,身子微微倾向顾惜缘,低声道:“父皇问你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挺好。”
顾惜缘话一出口,桌上立刻静得鸦雀无声,那些妃嫔们也顾不得失态不失态,全都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这也难怪,她们都只在祭祖大典上见过顾惜缘。就连那几位王爷在内,至今还没有人与顾惜缘同时觐见过越昭衍,自然不知道,顾惜缘面对当今圣上,从来都是这样不讲礼数——
君王也好,父皇也好,在他眼中,越昭衍始终不过是不必要的存在。
“那就好。”见了众人的神态,越昭衍不由哈哈大笑,对他这个性情孤傲的儿子不禁越发喜爱,不愧是他与朝歌之后。“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直接跟朕说。”
“是。”
一顿家宴就在众人的惊讶和父子二人不痛不痒的对话中结束。
因为相识才不过几日,心里没有半点熟悉亲切之感,也不欲与太多人有过深的牵扯,更因心中一直惦念着那人。散了席,自不理会身后的喊叫,也管不得会否引起谁人的不满,顾惜缘寻了一处安静少人的角落,便提气跃上宫墙,认清了相国寺的方向就纵身而去。
宫中晚膳结束已近亥时,幸而了尘向来睡得晚,顾惜缘到时,他房中的烛火尚未熄灭,门也未关,似是在等着怎都牵挂不够的那人。
“大师怎么都不关门,外面风可凉呢!”隐隐猜到原因,心头欢喜的顾惜缘忍不住嗔怪了一句。
了尘闻言从棋局中抬头,见少年气息紊乱,显然是从某处飞奔而来,嘴上淡淡道了句“来了”,手里却已倒了杯新沏的热茶递过去。指尖触到微凉的肌肤,不由心头一凛。
虽知此人内功深厚,如此小寒实在不值一提,却怎都不想收回,却想把这双手拉到掌中暖住。
正暗斥自己心猿意马,顾惜缘就在他身后开了口,清拔的声音在了尘听来竟如一泓柔柔的春水,让人不禁想去触碰,或沉溺其中。
“这是哪日未下完的残棋?大师与我把它下完可好?”
“夜深了,还不回去?”
“我今晚不回去了。”
这话,顾惜缘说得极为自然熟稔,了尘听后却是怔了一怔。自从搬到新居,除了那晚喃喃倾诉至将近天明。这人尚是第一次要留宿相国寺。以为他只是住不惯皇宫,有了王府便不会再来,前段日子也确实没来,心里还着实失落了好一阵子。
眼下的景况,却是怎么回事?
“怎么,新家住得不习惯?”
“家?不过是一处空空荡荡的宅院罢了,何以当得起‘家’之一字,我可从未把它当作家。”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人,神色清韧淡然,似是尘念都绝,顾惜缘终是没把后面的话宣之于口,只随手拈了一颗棋子。“大师先还是我先?”
抬头示意顾惜缘先行,了尘浅呷了一口茶,语重心长地道:“如此说来,还是住得不惯。公子也别太过挑剔。”
“哪里挑剔,这相国寺我就住得挺好!”
虽只是一句嘟囔,但两人都是耳力极佳的人,这话了尘自然是听见了,却怎也不好作答,气氛一时就尴尬下来。
两人也就不再多言,各自默默地不知是在想着棋着,还是在想着心事。
待一局走完,子夜将至,这才各自回房睡下,却不知彼此都是辗转了多时方才入梦。
往后的日子,顾惜缘又被动地忙碌起来。
不是宾客临门,便是被几位兄弟拉出去闲逛,更有甚者,宫中还常有人请他过去抚琴。他如今虽已不是供人差遣的琴师,但那些人既是嫔妃贵人,借亲近晚辈之名邀他进宫,以他现在的身份,却是更不好推拒。
最常邀他的,还是太子越明桓。新年前后的一段日子,竟陵王一时就成了东宫常客。
然而,没来由的,顾惜缘却是十分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大哥,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奇怪,似是过于亲近,交浅言深了。
别看当今太子长得仪表堂堂,奸佞多疑之名却是众所周知。可他却总在顾惜缘面前摆出一副和善慈爱的面孔,甚至毫无隐瞒地与他谈论军国大事,甚或偶尔还征询他的意见。
顾惜缘甚至可以说非常厌恶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迫窥探了别人的秘密,又像是被试探一般觉得羞愤。
然而,最令他不安的,却是越明桓总会在无意间对他露出占有掠夺的眼神,那样灼热的视线即使一闪而逝,也叫人难以忽视,何况感官敏锐如杀手出身的顾惜缘。
幸得他还未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不然,顾惜缘便不能保证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兄友弟恭局面还能维持下去。
就在于宫里宫外往复的来回间,除夕已至。
这晚,越昭衍依旧在居善厅设下了家宴。
被三位贵妃、二位淑妃、两位昭仪、四个才人和十个子女环绕着,眼前的天伦之景让越昭衍觉得幸福无比:于家,后宫安宁,儿女成群且各各不凡,互相友爱,怕是一个帝王最大的荣耀了;尤其是,朝歌与他的儿子也能伴在他身边,受父庇佑。
意到此处,越昭衍不禁用目光去寻顾惜缘,却见他神情恍惚,微皱着眉头像是有心事一般,颇有些好奇与忧心。
当下也不好询问,只在宴后,见他婉拒了几兄弟一起去看烟火的邀请,才让常明唤住了他。
两人一路无话,默默行至清光殿,远远便可看见较场上闪烁不定的璀璨。
越昭衍在汉白玉的栏杆前站定,看着倒映在水波里的点点火光,继续沉默。顾惜缘站到他身旁,也还是不说话,只把悠长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处,隐藏在暗夜中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就在常明以为这父子二人快要化作雕像时,终于有人开了口,当然还是自觉有愧,一心想与儿子拉近距离的越昭衍。
“缘儿。你可是叫顾惜缘?”
“是。”
“若是朕不问,若是你外公不说,你可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朕?”
“不是。这是娘的心意,我怎会不让你知道。”
惜缘——这便是她的心意?越昭衍心道,有那人这两个字,他这二十年的念念不忘也便值了。
“你不开心,朕看得出来,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朕说说。”
“没有,父皇多虑了。”
“你是不是在想你娘?朕知道你前些日子去了杭州。”
他娘?
一方石碑,御笔写下的“顾朝歌之墓”,便是他娘?
还是那三千西湖水,才是他娘?
回想那日,目之所及是隆冬里萧条至极的西子湖,和那一方茕茕孑立的、失却坟茔的墓碑。触手是冰冷的温度,没有丝毫想象中娘亲该有的温暖。
心也霎时跟着凉了。
所有的委屈、不甘、凄苦与悲愤,通通化作寒冰一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仿佛也要将他沉入那深深的西子湖底,无望的情绪只差一点便要将他击垮。
而将他解救的,自不言待,便是那人。
忽然就觉得手上一暖,原来是了尘的手覆上了他放在墓碑上的手,用力地握紧,好似要将自己嵌进他内里一样用力。
暖过之后便是痛,却让他立刻就得到救赎。
记忆中的热度和那人已然逾矩的关切犹如昨日,如是温情脉脉,叫他如何舍得下,放得开。
那便不放了罢。
顾惜缘望向越昭衍,嘴角不经意上扬,笑道:“我很好,还要多谢父皇。”说完,不顾越昭衍是否会意或听懂,便径自纵身离去,去实践他挣扎许久,踟蹰许久终于做下的决定。
午后未时,了尘正在大殿里打坐念经,蓦地感觉到身后站了一人。以为是顾惜缘,便不作理会,料想他定会自己找些事做。直至半晌都没听见动静,才知另有其人,不由心生警戒。
运足了功力才向殿门看去,就见春阳的光辉里站着一个意态恭谨却又冷淡的男子,正是郁青。
“少主邀大师酉时三刻到天茗楼一叙。”
郁青传完话便走,留了尘一人在原地思索顾惜缘今天怎的如此客套,竟还请自己出去品茶。继而想起今日却是上元佳节,天茗楼所在的东市定的热闹非凡,那人想必又是动了孩子心性,想去瞧瞧了。
但,却是为何,不肯亲自前来?
猜不透。
上元节当晚,长州城的东市空前拥挤,只因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国师大人和在百姓眼中几乎神明一般存在的琴圣五王爷同时出现,且还与民同乐地共游灯市。
源于卓越的品质和周道的服务,天茗楼被认为是长州城最好的茶楼。
天茗楼的茶叶,全部自产于南方的私家茶园,且都是初发的新芽;而泡茶的水,则是用的终南山上的灵泉水,三日一采,储于冰窖;茶则是现取现泡。
顾惜缘觉得,单是看那些茶博士洗杯,落茶,冲茶,刮沫,倒茶,点茶,便是一种无上的享受,便邀了了尘来此。
两人吃完茶,街市上的灯已全亮了起来,整个长州城瞬时被包围在一片热烈至极的火红里。即使天气尚且春寒料峭,昏黄明亮的色泽也如朝阳一般暖人心头。
如是温度与情景,原适合所有的事物疯狂生长。
顾惜缘心头一动,当即拉了了尘下楼,融入那灼灼妖冶的万巷灯火,融入那一场几乎焚尽他所有才思的爱恋。
二人边走边看,遇到前来招呼寒暄的人便和善地回两句,不多时已来到护城河边。
只见河边挤满了人,且多是平日里甚少出门的碧玉闺秀,低语浅笑,端的好不热闹。顾惜缘却无心观赏这无边美色,只盯着河面上三三两两的花灯,满腹疑惑。
“这是在放花灯?”
这话,自然是在问了尘。了尘不知顾惜缘为何问及此,心里有些好奇,还道:“是。”
“有什么用意?”
“把心上人的名字写在花灯上,再将花灯放入水中。若花灯行至河心,烛火还未熄灭,则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的?有那么灵?”
“心诚则灵,有一份希望总是好的。”
“大师在此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话音还在耳际,人影却早已远去。看着顾惜缘离去的方向,不知他又心血来潮动了什么心思,了尘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少顷,顾惜缘便已回来。却是站在了尘身边,一言不发,只紧盯着河面新添的一盏花灯,双目瞬也不瞬。
直待花灯安稳地过了河心,摇曳的烛火犹自在河风里翩跹起舞,他才长舒一口气,临出门前的几丝犹豫终于彻底抛却脑后。
了尘也在看那花灯,暗自思忖上面竟会是谁的名字。这两年的相交,据他了解,顾惜缘并不识得什么女子。但转念想及自己终究是出家人,这事他原是不便对自己言说。
这样想着,心里霎时就涌起仿佛带刺的失落与不甘,依稀还有些微的伤心,仿若将要失去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又像是自己明明很想要某样东西,却囿于心里的执念或顾虑而不能去追逐,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别人的手心。
可他竟不知,那究竟是一样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矛盾如斯。
应该是知晓的。
通透至此,怎会真不知晓自己的心思。只是不敢深究,也不敢承认罢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猛然被惊醒,了尘立时省及佛祖教诲,自己九年来求的也便是清净六根,忙运功平复了心神,才回道:“好。”
“前几天郁青给我请了个厨子,烧得一手好斋菜,不知大师可愿赏脸府中一坐?”
“琴圣都这般诚心相邀了,贫僧哪里推辞得过,这就去罢!”
虽只一墙之隔,这尚是了尘第一次到竟陵王府。
以为凭越昭衍的霸气与大气,定会将其建得极尽奢华,用以彰显皇室气度和对顾惜缘的宠爱,不料却是如此简洁雅致,处处透着清华的出尘灵气。不由暗道,越昭衍当真是爱极了这个儿子。
顾惜缘甫一进门便吩咐郁青去了膳房,自己则引着了尘继续往里走,走到一处绿竹丛生的院落方才停下。
指着庭中石桌,顾惜缘对了尘道:“大师先坐,我去取琴。”
了尘这才知道,此处竟是顾惜缘的住处。见他自去房中取琴,心头疑惑更甚,觉得今天的顾惜缘说不出的奇怪。
等顾惜缘取了琴回来,郁青也已端了斋菜过来,几样精致的小菜在桌上摆开,入眼便知清淡可口。
见此,了尘心里颇有些欣喜。但看见那一壶温酒时,便是一震,不由抬头去看顾惜缘。眼前之人却只是微笑,笑罢,径自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调侃道:“大师可别怪我独享这绝世佳酿。”
捕捉到顾惜缘笑中的一丝狡黠,了尘按下心中无端的不安,拈起筷子尝了一口八珍豆腐,嫩滑清爽,还带着梅花的淡淡幽香,不由赞了声“好”,继而又道:“府里像是没有多少人?”
“除了楼里跟过来的六个人,便只剩厨子和我。”
就着茴香烧山菇喝了一口酒,顾惜缘再看向了尘时,双眼已带了些不自知的迷醉。
他本是不喝酒的,但自从入了京,应酬便日渐一日地多起来,才被迫端起酒觞,酒量却是不小。
但今夜,他竟然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人就在月华下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与柔和胜似一坛千年佳酿,让他就此沉醉,但愿长醉不复醒。
“很久没听大师弹琴了,突然很想听一曲。”
转眼瞥见于桌边架好的无弦琴,了尘二话不说便走过去坐下,半低着头,声音竟带些不自觉的轻柔。
“琴圣想听什么曲子?”
“《高山流水》。”
清音四起,山雄壮,水潺湲,水环山,山护水,山水相依的绵绵情意便如头顶那无双月华,将整个庭院笼罩其间。了尘自觉弹了这么多年的《高山流水》,却不知好端端地,怎就弹出了这般缠绵悱恻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