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一动作,全场立时静了下来。
继桑莫之后,天苍派掌门明旸、秋水阁阁主清一、四大家主、漕帮帮主韦航、明河山庄庄主谢旬晖、唐门门主唐承轩、少林寺主持弘觉大师、七杀楼少主顾惜缘……纷纷迈着沉重而又激越的步子默默走至坛边,毫无犹豫地划破手腕,而后默默地将血滴入坛中。
半炷香的功夫,众人手里都持了一碗红如残阳的酒,满脸的豪情壮气。桑莫单手持碗作势一挥,道:“喝下此酒,则正气盟成,各位,我先干为净。”说完便仰头喝下血酒,而后“砰——”地一声将碗摔碎在地。
群雄见状也仰头喝下血酒,而后就听此起彼伏的“砰砰”之声响起,如余音绕梁,连绵不断,又如暴雨落地,夹杂雷声滚滚。
“诛离火,行天道!灭冥火,扬正气!”
第八章:千里夜奔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料君已至随州,此去君山局势不明,万望小心。”
“今过随州,境中有山曰紫檀,青松红枫,野菊迎霜,秋景甚佳,日后或可同游。”
“日诵《金刚经》,偶得佛陀妙旨,然无人可语,思君甚矣。”
“今到君山,听闻冥火恶行,可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心中激愤,欲抚琴而歌,然无人相和,无奈忍之,遂心念长州。”
“夜对残局,思前想后,觉君棋着高妙,一时无解。料君归来之日,或可拆出下招。”
“即日起程南下前往冥火山,万事自虞,望君勿念。”
“谣传冥火教教主离火习得幽冥玄火,武功深不可测,且为人阴狠,切不可强自出头。”
“今至湘水,遇大雨,遂得一曲,附上琴谱与君品鉴。”
“人生如梦,人生如空,雨涤红尘,从虚而来,归虚而去,实乃佳曲。妄念听君亲奏,不知今到何处,何日可归。”
“已近桂州,十日便可上冥火山。岭南山明水秀,漓水一带风光清奇,诚欲邀君共赏。”
十日……从长州至桂州,恐得半月……若日夜兼程,料来可在到达冥火山之前赶上……
相国寺内,了尘手攥信笺伫立庭中,看着那清俊飘逸的字迹,兀自踟蹰。但想及冥火教骇人听闻的罪行与离火高深莫测的武功,只觉一颗心像被瑟索秋风吹到了万丈高空,无可依傍,怎么也放不下来,定不下来。斟酌良久,终于作了即刻离京南去的决定。
虽然早已知晓少年的身份和武功,却还是止不住心头如此这般的忐忑,如此这般的担忧与挂念。他不知道这是为何,只是觉得,或许伴在他身边,日日看着守着护着,便可免了这份不安也未可知。
主意既定,了尘当下也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回到禅房,打开紧锁的衣橱,拿出搁置多年衣衫换上,戴了斗笠,取了剑,关好寺门,趁着天色尚早,急急往城东马市行去。
冥火山本名大明山,位于红水河与右江之间,也算得上钟灵毓秀,多姿多彩,风光秀美,高树低灌、飞禽走兽也是应有尽有,且山上四季常青,当真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可自打四年前被离火看中,更名冥火山,作了冥火教的总坛,就失却了原本的幽美秀丽,变得阴气森森,终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煞气和血腥之气,几令百兽闻风而逃,因而也便越发的死气沉沉,真如幽冥鬼蜮一般令人不寒而栗,不敢靠近。
但偏偏有人住得安逸闲适,竟还有品茶赏花的闲情雅致。
岭南的秋天全不似秋天,依然气候温和,草木葱茏得连冥火教的青墙黛瓦都有些分辨不出。秋阳的余晖斜斜洒进幽深的庭院,投下斑驳零碎的树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离火坐在庭中,手边是新沏的普洱茶,热气袅绕,陈香四溢;眼前树影疏离处是盛放的墨菊,凝重而不失活泼,华丽而不失娇媚,在飒飒秋风中随意舒卷,洒脱娴静,品格清绝。
离火一时看得呆了,连杯中茶凉都浑然不觉。
然而,他爱墨菊,却不是源于这般清绝的资质。他着实爱极的,却是那黑里透红的,与他何其相似的色泽。
在这浊浊红尘滚过一遭,不仅白变黑,且黑如沉沉夜幕,无法划破的夜幕。但只因了那熊熊烈火,那滚滚热血,才终于有了一抹鲜亮的颜色——红。
灼目的,刺鼻的,蚀心的,无救无赎的红。
可他真爱极了这生命中唯一的红,即便有违天道,即便与世为敌,即便万劫不复,即便……他也要倾力夺取更多,来浆染那无边黑幕,来成就他一生唯一的华彩。
一丛明艳诡谲的火花绽于掌心,慢慢在风中越烧越旺,越舞越狂。离火却不觉灼痛,只含笑看着那随风翩跹起舞的火焰,眼中竟带了几分凝视挚爱之人的深情与狂热。
良久,察觉身后有人站定,离火才缓缓收掌成拳,双眼却未曾移动毫厘,只沉着嗓子问:“什么事?”
“回教主,是正气盟的新动向。”
“哼,正气盟?不过一帮乌合之众,也想灭我冥火教,简直不自量力!”离火再看一眼那质朴庄重又自妖娆的墨菊,缓缓站起身,双手背于身后,一股森然迫人之气霎时充斥整个庭院。“他们到了哪里?”
“第一批人马已经过了红水河,还有三日便可进山。”
离火冷笑一声,道:“看不出那帮宵小动作还挺快!都布置好了吗?”
“回教主,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他们进了山,便可一网打尽。”
闻言,离火忽而仰天长笑,不知是激动还是得意,又或是无端的狂喜。而后大袖一挥,像是有些愉悦地道:“传令下去,都给我好生戒备,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教主英明。”
秋风习习,天边挂着温柔和煦的日头,宽阔的官道上却烟尘滚滚,向南的马蹄声没有一刻断绝。道旁有个不大的茶寮,此时却堪堪坐满了人,交谈之声不绝于耳。
一路马不停蹄,累毙了五匹好马,了尘终于在第六日赶到了桂州。当然,顾惜缘一行人却是早已离去。想及已然相距不远,了尘这才勉强放下心中无来由的牵挂与急切,寻了棵树栓了马,就向路边的茶寮走去,打算喝口茶,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茶寮里坐的都是性情豪爽的江湖汉子,眼见一人青衫黑笠,款步向棚内走来,脚步沉稳,气若亭渊,竟是身手不凡,都觉一奇,却无人上前搭话,反而暗自戒备起来。
倒是了尘,进了茶棚也不急着落座,甚是谦恭地向众人一抱拳,道:“不知各位好汉可是寻着正气盟而去?”
众人先前不知来着何人,值此多事之秋,况他还藏头露尾,不免心有敌意。此刻听他提起正气盟,情知不是敌人,顿时放松神情,便有人笑着回道:“正是。我等不过是无名小卒,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武林大会,但也心存正气。前日听说正气盟已往冥火山而去,也想除魔卫道,略尽绵薄之力,便一路跟了来。”那人说着顿了顿,看了风尘仆仆的了尘一眼,才接着道:“兄台这么问,想来也是与我等同路了?”
那人一席话说完,了尘已拣了座,喝了半碗茶水,回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就在正气盟中。此去冥火山吉凶难测,在下甚是担心他的安危,便一路追了过来。不想到了桂州,他们已经离开。今日遇见各位,就想向各位打听打听,还请不吝相告。”
先前说话之人显然是在座几十人的头领,还是他热情地回了了尘的话,“兄台客气了,不知兄台想知道些什么?”
“不知各位知不知道正气盟的人马现今到了哪里?”
“据我所知,正气盟的人马分成了三批向南而行,第一批由兵剑阁和四大家族率领,前日已过红水河,此刻想来应该快到冥火山了。”
“那另两批呢?”
“第二批由尚武庄和秋水阁率领,已近柳州。至于第三批,帮派众多,首领不详,三日前才离开桂州。不知兄台的朋友在哪一批人中?”
“想来应该是第三批。”
那人略微思索了一下,再抬头看看天色,才道:“第三批人多掣肘,行程极慢,兄台若是快马加鞭,在过红水河之前应当追得上。”
“在下正有此意。多谢各位相告,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了尘说话间已丢下茶水钱,两三个起落便纵身掠至栓马的树旁,解了缰绳就跃上马,向着烟尘滚滚处扬鞭而去。
这日十月廿五,顾惜缘一行人拖着冗长的队伍,终是到了红水河边。闻得先行之人已在冥火山脚下安营扎寨,就等他们,心里便按捺不住地急,急着早日杀上冥火山,急着勇诛恶首,大展拳脚。无奈一弯残月惨淡晦暗,不利夜行,只得耐着性子在这渡头小镇歇息一夜,明日再上路。
是夜,许多人都睡不成眠,想着过了红水河,不日便可攻上冥火山,心头又是激动又是热切,兴奋中还夹杂着微微的好奇和害怕:冥火教总坛会是何等的龙潭虎穴?离火又是何等的凶残暴虐?这一仗,又是否能灭得冥火,诛得魔头?又是否可得一举成名,扬威江湖……
顾惜缘也睡不着,却不是因为想着冥火教或离火,只是无端强烈的寂寞侵袭而来,让他难以入梦。
身处人群,如是热闹喧腾,可十八年来无人相与的寂寞竟像刚刚苏醒般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势如洪水猛兽,堪堪就要压破心房,冲口而出。
然而,竟是能说与谁听?
终究知音不在。
一时怅然无比,自觉无法纾解,顾惜缘便自房中取了被西参悉心包裹的无弦琴,纵身飞向窗外,寻了河边一处安静不扰人的角落,径自弹了起来。
楚风旖旎绵邈,汉歌清新明快,一时如凤鸟引项长鸣,一时如鸳鸯交颈而歌,相颉颃兮共翱翔。琴声音节流亮,感情热烈,奔放却又不失缱绻深挚的缠绵之意,竟是那一曲广为流传的《凤求凰》。
年少思春本是人之常情,歌以咏志也无可厚非。顾惜缘却越弹越是心惊,曲毕后背已是冷汗涔涔,不多时便浸透衣衫,夜风一吹,凉得他几乎浑身战栗。
就觉自己离京以来对了尘的思念越发有异,却不料果真是这般心思。
屋顶抚琴鸣啸的清朗身影,殿内诵经念佛的虔诚姿态,语重心长的劝慰,无言认真的倾听,和歌对弈时的心意相通,共赏飘雪融冰时的低眉浅笑,拉着他手时的诚挚热忱……弹着这曲求偶之歌,脑海里掠过的,竟全是了尘或平淡或关心或赞许的容颜,以及他眼里那抹毫不作假的相知相惜,相依相持……
如若这般他还不能省及心中情思,真是无端白活于世!
可那人对他,却是何意?
只知一夜琴啸和鸣过后,那人身上拒人千里的孤傲冷意倏地就销声匿迹,仿若不曾存在过一般,从此便于他知己相待,对自己时常进住无想禅院也并无斥言。后来到了长州,自己夜夜奔宿相国寺,那人也欣然允诺。
如此接受与包容,还有那些不经意却不减真诚的关切与照拂,确有些不像对待朋友该有的态度,似乎过于亲密了。但仔细考量,竟又瞧不出一丝异样,毕竟二人不是一般交情浅淡的朋友。
然,思君甚矣——可真无半点别的心思?
“夜深了,琴圣不去睡觉,一个人在这里想些什么?”
顾惜缘正自心绪百结,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询问,觉得嗓音恁地熟悉,不由回头去看,就见一人青衫黑笠策马来至跟前,端的意气风发,衬着沉沉夜色如鬼如神,又如烟如雾般看不真切。
“请问阁下是什么人?怎么认识在下?”
如此月黑风高之夜,来人又是黑笠遮面,是人便要提起三分警惕。顾惜缘却不然,只觉来人身上的气息竟有几许似乎刻骨的熟稔,还带着如春日暖阳般的亲切之感,问话时便透出些许友好。
来人没有回话,虽有黑纱阻隔,顾惜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似乎灼热,又似乎清浅,久久不曾移开。
就在顾惜缘等得不耐,正欲张口再问之时,来人突然跃下马走至顾惜缘近前,动作迅速地摘掉斗笠,对着瞬间怔愣的少年璀然一笑,欣喜宠溺的神情一闪而逝。
“了尘……大师……”怔愣许久,顾惜缘才终得找回神志,却没能找回舌头,竟像牙牙学语的小孩一般说不出完整的话。“大师怎么来了?”
这可是所谓的心灵福至?还是心有灵犀?我刚想及此人,他便已在眼前,解我无端相思……心头一阵激动,一阵甘甜,顾惜缘忽地就红了脸,幸得被浓重的夜色掩盖,来人并未察觉。
“冥火山乃是江湖一大险境,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就过来了。”
从桂州至红水河,三日里几乎没有片刻休息,终是赶上了。听到旷野琴声,饱含清扬神韵,便知自己所料不错。循声而来,果然就见少年又在抚琴,悬了多日的心霎时安定下来。可复见那孤单寂寥的背影,却又涌起一阵剧烈的疼惜。
“大师什么时候出发的?”听闻了尘因为担忧自己,竟然亲身前来,顾惜缘顿觉心头暖热,却忽见了尘满面疲色,不由问道。
“既望之日。”不知少年为何有此一问,了尘毫不介怀地洒然答道。却见少年突地收紧双手,面上神色乍喜乍悲,双目盈盈竟似要泛出泪水,了尘骤然心痛如绞,急急问道:“有什么不妥?”
“不,没有不妥。”
九日,从长州至红水河——这般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匆匆赶来,只因不放心自己孤身涉险,有何不妥!
此人竟是如此在意自己,本该高兴不是,却为何心里抽搐一样地痛,那因长途跋涉不停不歇而略见消瘦憔悴的脸,竟不忍也不敢再多看一眼。再看,自己怕是便要控制不住了,万万不可……
“大师肯定累了吧!我们这就回客栈,大师趁早洗个澡解解乏,去去风尘,再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就要上冥火山了。”
顾惜缘说着便从坐着的石头上站起身,正要引了了尘往客栈行去,陡然察觉肩上一沉,抬眼,原是了尘解了披风给自己披上,心里一暖,面皮又开始微微发热,而后便被了尘的几句话说得像要燃起来一般灼烫。
“年少健忘!说过多少次,晚间气湿露重,况且还是寒秋之夜,你就一点儿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早知道你如此,我不来也罢。”
了尘也不知怎地,见少年衣衫单薄地伫立在寒风之中,便又是气恼又是疼惜,一时竟忘了仪态,说出这番看似嗔怪实则关切的话来。但说便说了罢,修道多年,终是改不了直率的性情,认了!
“大师莫气,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见了尘生气,顾惜缘心头竟掠过一丝莫名的窃喜。但抬眼瞥见满面风尘,旋即被愧疚与心疼取代。于是一手抱着琴,一手牵了马,对了尘笑道:“回去吧,大师不累我也累了。”
此刻夜深人稀,了尘便不再戴着斗笠,与现出真容的顾惜缘并肩往客栈行去。
两人一路无话,只静静感受着重逢的惊与喜,感受着知己伴身的安慰与欢悦,感受着一种似乎异常却又平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萌动,各自失神。
真是平生不会相思,不知相思,不解相思,无端偏害相思。
第九章:力挽狂澜(上)
侠骨文心笑看云霄飘一羽,孤怀统揽曾经沧海慨平生。
越武帝昭和八年,十一月初三,牛煞冲天,忌杀伐。
两日前,正气盟人马终于齐聚冥火山脚下,四家一阁的当家连同天苍、秋水等几大门派的掌门,经过彻夜商议,拟好大致的攻山计划,便决定让众人在原地好好休整调息一晚,再一齐杀上冥火山,杀冥火教一个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