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欧文放开覆上的手,却还是紧紧抱着他,像要把人给深深嵌入,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放开……」麦伦不自在,对方抱得太紧了。
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喀答喀答喀答,是逐渐接近中的脚踏车齿轮声。
「听,神父来抓人了……」欧文小声在他耳边细语,一双眼笑得弯弯,其中闪着淘气的神采。
麦伦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惊,对他而言,神父的背后有强大的宗教势力,而那宗教团体在过去的世代里,总会以各种名目诛杀异
端毫不留情。相当不巧的是,麦伦也列在那被诛杀的范围之内。他起身就想要跑,被欧文给按下来。
「别动,这么完美的星期日上午,被抓到教堂听圣歌太可惜了。」以贴着前头人耳朵的方式,热热的嘴唇低语。
麦伦放下心,原来欧文说的「神父来抓人了」是这个意思。
外头,神父停好了脚踏车后就去敲门,叩、叩、叩!
「我知道你躲在里头……别再拿写稿当理由,你来这里半年了,我就没看过你写出了个什么!」
「又拿这事来挖苦我……」欧文小声碎念。
「……你躲他,用不着把我也牵连进来啊。」麦伦没好气地小声说:「不上教堂,当心你死后下地狱。」
「一个人下地狱没意思,要就结伴去,你跟我两个人。」后头那人嘻皮笑脸说。
麦伦白他一眼,还待回嘴,外头黑影晃动,神父走进了玫瑰园。
「还跑?追猎物最有趣了,可惜你不是我心仪的兔子……」神父喃喃自语,矮着身,仔细检查每丛花树的阴影。
「神父好坏啊……」欧文戏谑地笑。
灌木丛后空间狭小,随意乱动就会被叶缘的锯齿及枝梗上的利刺给勾上。一时间两人动弹不得,只闻得彼此呼吸声低而急促,
却还是刻意的压抑,免得被外头人给察觉。
麦伦恍惚了,捉迷藏的游戏他也玩过。当时,第一朵「犹如狂恋中」正半放,他怂恿保罗摘下,同样一起躲在这丛灌木后,等
着他未婚妻寻来,好献上殷勤,当时保罗从旁呼出的热息拂上他的耳朵,正如盛夏的熏风,搔得人连发尖都会痒。
甜甜的什么在自己心底漾开,却也知道,不管心底冒出了何种情衷,都不适合。
他只能尽一个朋友的本分,倾听朋友的苦恼,适时给予意见。
保罗苦闷好几天了,说娜塔莉越来越对他心不在焉,常常一个人对着天空笑得甜蜜蜜,偶尔又有些凄苦,不知道是不是跟最近
的吸血鬼传言有关?因为隔壁镇上有几个女子失踪,听说被掳去当吸血鬼的新娘了。
麦伦劝他:别乱听信吸血鬼的传言,女孩儿是要哄的,要她跟着自己一生一世,就要常常赞美她、讨好她、让她死心塌地,永
远只爱你一个人。
保罗更苦恼了,该怎么做呢?
麦伦建议:不如送朵花儿表达自己心意吧?
保罗说:村里没人会讲甜言蜜语那一套,城里人附庸风雅,才会唱情歌说情话,送花更是娘娘腔的行为,他做不来。
最后,保罗还是半推半就接受麦伦的提议,娜塔莉看见保罗跟他从花丛后钻出来,吓了一跳,却笑着收下那朵花。
却在那天日落之时,当麦伦回自己别墅,顺便送她回去时,她把花转送给了他。
「犹如狂恋中,名字贴切,真的哟。」娜塔莉一脸装得不在乎,微红的脸颊还是透露出了些许心意。
跟玫瑰一般红的脸颊。
他不该接受,却还是接受了。当晚他没有按照习惯,吃了那香甜几臻极品的花朵,而是放在水瓶里,让它绽放得久些,因为是
那人亲手摘下给爱人的。
就假装自己是那位幸运儿吧。
恋爱这事总是来得突兀,如同此地的雨水,总在最莫名其妙的时刻来临,连躲都无法躲,他也一样,在这场夏日时光里突然间
喜欢上一个人,在意起一个人。
因为那人总是爽朗的笑,无心机的亲和力,被归类在黑暗族群的他渴望的就是这阳光一般的人。
然后,犹如狂恋中,而这场恋情必定如同这朵花一样,花期短暂,很快就会枯萎。
「想什么?」后头的欧文问,嘴巴贴着前头那形状优美的耳朵,不让低语漏泄给外头意图抓老鼠的猫听到。
麦伦眼前鲜明的光影蓦然褪散,一时间有些恍惚,就像沉睡多时的人乍然觉醒,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到底哪个世界才
是梦境。
「我……」
附近枝叶被撩动了,追捕者接近,他立即住口。
「我看见你们了,出来吧!」神父的声音有种异样的迫切,似乎因这追捕的游戏而兴奋。
麦伦吁了一口气,游戏结束了,不是吗?正要爬出去,却被欧文给拉回来,他不解地回头,只见欧文用指尖碰了碰嘴唇,要他
继续噤声,他才恍然大悟,神父在欺敌呢。
果然,神父静待了一会儿,见玫瑰园里没有任何动静,才又转了出去,脚踏车齿轮再度发出响声,他已经离去。
「别看神父忠厚老实,他很会骗人的。」欧文笑嘻嘻说。
麦伦正要爬出去,后头抱着他的欧文却不放人。
「你是生根了?还不走?」他问后头。
「别急。」那人将脸埋入月光一般的发里,浅闻着,鼻尖摩挲着发后一片清凉的颈肤,似乎人已经醉死在里头。
「别在我耳边喘气。」麦伦没好气地说。
「嗯……」又吸嗅了一大口,后头那人终于满足,退开:「你的味道……跟玫瑰一般浓烈……怎么形容?传说爱神阿芙萝黛蒂
的儿子艾洛斯打翻神酒,洒出来的酒滴成了玫瑰……的确,让人醉……」
「你用这些话讨好过多少人?」
「别人我懒得讨好,除了你。」依旧是嘻皮笑脸。
麦伦赶紧要爬出去,没答话。这大孩子一样的小说家说话愈来愈露骨,求爱态势明显,他招架不住,但才爬出一步又被拉回来
。
「等等,头发被灌木缠上了,小心扯痛。」欧文温柔地说。
麦伦回头,他头发长,容易被细枝给纠缠,见到小型园艺剪就在脚边,随手拿起给他:「剪了吧。」
「为什么要剪?我帮你解,你等等……」
「可是……」
可是在从前,每次逛花园不小心头发缠绕上枝叶时,那个人就是拿把小刀或小剪子剪断发尾,说这样干净利落。
欧文虽是男人,手指指节也粗大,却很有耐心的松开一绺绺银发,还说:「漂亮的头发剪了多可惜?留在你身上比装饰这些绿
叶来得好。」
麦伦想:就算流有同个血缘,处理事情的态度还是不太一样吧。欧文更为体贴,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陷溺进去,所以该早点
儿跟他切断关系,趁这关系还浅。
欧文见麦伦半晌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你在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脸臭得跟阴天一样?」追问。
「因为我刚才当了一回老鼠,躲在树下等大猫离开,又被逼着听了奇怪的甜言蜜语,所以累了。」
「嘿,别老是一本正经,正因为生命苦短,才应该随时随地找乐子。」
「那如果生命不苦短呢?」麦伦回问:「是否连乐子都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欧文被问倒了,幸好他脑筋动得快,手往旁边一捞,随手摘下花园里另一株玫瑰,潇洒的把花送给麦伦,「停下来,嗅嗅玫瑰
花吧。生命长短不是决定幸福的唯一要素,在于你停下脚步后,看到了什么,拥有了什么。」
太巧了,居然又听见了那句谚语,害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
然后,他问了件事。
「你……」看着欧文:「身体肌肉很结实……你真是写小说的?」
刚才窝在欧文怀里时,心中就起了不协调的感受,背后挨着的是长年训练方能锻造出的体魄,肌肉硬得磕人,这不该是一个小
说家该有的身体。
欧文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我在城里固定上健身房练身体,练出一身肌肉后,到海边才能吸引女人注意。你也从城里来,都
不上健身房的吗?」
「我没有上健身房找小说灵感的好习惯。」暗讽对方练肌肉的心思不正。
「难怪你又瘦又白……」欧文接着又说:「我决定了,走吧。」
「走?去哪里?我不……」兴趣缺缺。
变魔术一样的,欧文不知从哪里牵来一辆脚踏车,拍拍坐垫说:「随便往哪里去,累了就坐下来野餐……不可以拒绝,我去拿
点食物来。」
风一样回屋里,等出来时,手里已经提了野餐篮。
强势地硬要麦伦提着野餐篮上后座,麦伦摇头,赌气了,为什么他得听这家伙的话?他要回去、回去、回自己熟悉的窝,明天
一早就到附近的镇上搭公车回伦敦。
「很可惜呢,我想跟你一起找个阴凉地方研究娜塔莉的日记。昨天不是说到她日记里有陌生人来这里度假吗?年轻贵族,跟我
曾祖父成了好友……有趣的是,那个人也留了一头银色长发,跟你一样……」
「那又怎样?」麦伦冷冷说:「每到夏天,我家族随时有人来这度假。娜塔莉遇上的,搞不好正是我曾祖父那一辈、也或许是
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娜塔莉说,那陌生人温文有礼又有气质,俊得跟童话里的王子一样,不就跟你一样吗?若真是这样……」欧文望望墙上的照
片,笑:「我曾祖父跟他真是不能比。」
「……」
「在敏感的时刻拜访小镇,那人是吸血鬼的嫌疑性提高了……」欧文捏着下巴,评估着:「如果那人是你的亲族……」
麦伦瞪他一眼,提篮丢给他后转身往外走,欧文跨上脚踏车追着跑,歪歪扭扭地随时都要跌倒。
「追什么追?不怕我这吸血鬼的子孙咬你一口?」麦伦冷笑。
「我说错话了,原谅我吧?」欧文涎着脸讨好:「你想不想知道娜塔莉跟保罗对那人的观感?」
麦伦心念一动,停步。「他们、她……说了什么?」
放出诱饵的人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日记,扬一扬,旧书特有的气味随着翻飞纸页散传,记忆的味道既潮且霉,恰与四周鲜甜的
花香成对比。
「和我去野餐,到精灵湖畔,我们一起慢慢翻。」欧文说。
麦伦拿不定主意,很想知道日记的内容,可这样又会被欧文给牵着鼻子走,他不甘心。
欧文怂恿下去:「内容真的很有趣,你知道吧?那个人每次来拜访时,也一定会等到保罗开口邀请,他才会进门……」
「好,我们去野餐。」叹口气,麦伦投降。
坐上脚踏车后座,心却绕得远,猜着当时保罗跟娜塔莉的眼里,他究竟是怎么个模样?他用心与他们相交,却在传说的迷雾里
成了狰狞可怖的野兽,让本来是好朋友的人,对他畏惧得无以复加。
然后,砰砰,枪声斩断了一切羁绊。
◇
想来这脚踏车已经有一段年岁了,负载着两个大男人,咿咿呀呀苟延残喘,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宽广牧场,跟里头放牧的牛羊马
争着路权,上坡下坡,让骑乘者玩得不亦乐乎。
真要说,玩得尽兴的只有欧文,麦伦则是不住地喊:「跟着木桩上的箭头!别走黄泥土路,会愈走愈远!」
原来草地广大,常常会吸引许多健行客前来踩踏,牧场主人因此在广阔草皮上立下引路木桩,指引穿越的方向;此外,有些地
方被农用机具长期驶过的缘故,翻出了草下的黄色泥土,若是不小心顺着这路而去,最后必会迷失在牧场深处,与牛羊为伍。
这是麦伦的经验之谈,见欧文就要重蹈覆辙,赶紧提醒。
「我抄近路。」欧文回头笑说。
麦伦才不相信呢,他就住在精灵湖畔,有近路他怎么会不知道?
不久后,碰上一条溪水挡路,欧文怪里怪气叫一声,学西部牛仔驰骋时的呼啸呐喊,把个脚踏车往浅浅的溪底钻,一大片水溅
上来,湿了两人裤脚。
「别这样!上岸,快上岸!」麦伦扯着前头人的衣服大喊,他是真的很讨厌身体弄得湿漉漉。
「欸,说了这是近路!」欧文说完,身体重心往前,拼了命的往溪流下游冲奔。溪底浅而平,技术好且力气大的他载着一个人
居然毫不费力,就是苦了后头的乘客,讨厌河水的他被困着动弹不得,颠颠簸簸的路偏又震得他屁股疼。
真要考虑跳水逃走了,自古水即为一切的泉源及起源,能涤尽世上脏污、给予新生,麦伦的体质却偏于闇夜那一方,活水、雨
水等等都会削弱他的生命力,虽然未必会孱弱得像是婴儿一般,总还是不舒服。
跳吧……
「到了!」蓦地前头一声喊。
这么快?麦伦往前头一看,小溪归处的精灵湖赫然在目,蓝的不能再蓝的湖水澄净如瞳,倒映出天上云朵飘然,湖中央,小小
汀洲隆起,绿草绿树植被其上。
看看来时路,因为是顺着溪水,免去东绕西绕的麻烦,果然是近路。可就算是近路也一样,打死他都不会再走一遭。
欧文双手用力一抬,脚踏车前轮悬空上了岸,脚继续用力往前蹬,直到湖边才停下来。
「信我的话没错吧?精灵湖……」他回头望着麦伦,低声说:「这么近。」
或许吧,麦伦想:勇于冒险的人,总是能找到事半功倍的捷径,自己不敢,所以总绕着平顺的远路,只求苟且偷安。
平顺稳当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生活少了些刺激与惊喜,数十年、数百年都如一日,单调贫乏得让人总是忘了,他是怎么活下
来、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很羡慕那生命有限的凡人,正因为有限,所以充分找乐子。喜怒哀乐、悲欢愁苦都比他强烈个千倍百倍,因而让生命多采多姿
。
有手拂过被风紊乱了脸面的银发,再度将耽于臆想的他给拉回现实之中。
「你有随时随地恍惚的本事。」欧文的声音低沉:「我在这里,别老是想着别人、别件事。」
麦伦瞪一眼,推开他手跳下来,隔着芦苇及灌木远眺湖面旁的小森林。森林旁,石墙石瓦的古雅建筑一半被树隐掩,一半倒映
湖里。
真巧啊,也不知道欧文是不是故意选来这里野餐。
「啊,要是有小船就好了,我们可以到那上头冒险。」欧文指指湖中央的小洲。
「就算有船也不行,这湖里有……」话说到一半猛然住嘴,麦伦本来想提醒湖里有恶精灵,不过他曾经当着欧文跟神父面前说
过,吸血鬼迷信是一种过时的习俗,此刻若是提精灵,无疑自打嘴巴。
欧文喜孜孜接口:「你看过?!」
「什么?」
「吃人的妖精!小镇谁都知道,精灵湖里有绿头发的邪恶妖精,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拖入湖里吃掉。」
「佩格·泡勒……」
「对,就是佩格·泡勒,会吃掉安息日当天在水边玩耍的小孩。这地方是怎么搞的,既有吸血鬼又有坏妖精,怪物总是会吸引
怪物的,不是吗?」
麦伦听到那句「怪物总是会吸引怪物」,一肚子不舒服,于是冷言冷语:「你故意缺席礼拜,就为了钓出怪物来?」
「你真了解我!」欧文大喜:「我欠缺灵感,希望传说中的神怪能多多出现,滋养我干涸的心灵。」
「你等到死吧……」银发人小声咕哝。
「来来来,骑了好一阵子路,肚子都饿了,我们一边野餐一边等妖精出现……」说着就在湖畔边的树下阴影处,摆上野餐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