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未料云端竟会知晓宁添南这个人,抬起头来,面露惊讶。
云端转回头,站起身来,在季锋肩头轻轻一拍,道:“朕来过这里的事,还请侍卫长不要对别人提起。”
“小人明白。”季锋低头应声,见云端绕过自己往门外走去,心中略一犹豫,还是转过了身,道:“皇上……”
话到一半却被已然踱出门外的云端竖手一立,打断道:“汪云崇的事朕自会处置,侍卫长请回罢。”言罢抬眉看了季锋一眼,负手走进院外的渐浓的夜色之中。
京城,酉时将过。
汪云崇在耀阳门前勒马停住,望了一眼身后青砖大道上仅存的余晖,翻身下马。
数月前,也是在这耀阳门前的大道上,自己被除了十二卫总领之衔,一夕之间贬为庶民,甚至还被祺王当街一拳一脚,打到血溅白雪。
几番日月轮过,谁想一本薄册,让自己竟还有锦服华冠站在这耀阳门前之时,造化当真弄人。
大步走进耀阳门,里边早有一个小太监探着头候着,见到汪云崇,躬身行了个大礼,一边麻利地领在前面,直往西面的长庆宫而去。
到得长庆宫门口,只见来往进出着六七个宫女,端着些瓜果菜品忙着布菜,汪云崇微微蹙了一下眉,站在阶下等着那小太监进去通报。
半晌,小太监疾步走了出来,再一躬身,向殿中摊手道:“太后有请。”
“有劳公公。”汪云崇点了一下头,步上台阶。
东侧偏厅之中,镶边雕花的宴桌上摆着寥寥七八样清淡菜色,一个华服妇人端坐主座之位,鬓角几缕银丝,眼尾几处不甚明显的浅纹,已上年岁的脸上依稀可辨出年少时的风华无双,正是长荣帝的生母,叶太后。
叶太后两手搭在膝上,看着眼前清淡已极的菜色,毫无动手的意思。
小太监将人引到,躬身便退了出去,汪云崇站在门边,一时竟有些愕然。
并非头次面见太后,先前任十二卫总领之时亦蒙太后召见过数次,但今次……换了个身份位衔,要如何自称?称臣,还是自称小侄?
思前想后,总都是不太妥当,于是一撩锦袍下摆,俯身拜道:“汪云崇叩见太后。”
叶太后抬起凤目,依然晶亮的眸中难掩愁色,挥手道:“不用多礼了,坐到哀家身边来。”
汪云崇应了声“是”,起身走到叶太后右边的座旁,再向叶太后行了一礼,这才坐下。
叶太后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即转头向身边侍立的宫女道:“想来澜妃也尚未用晚膳,去请她过来。”
那宫女应了一声,便转身依言而去。
叶太后略略直了直身子,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品,向另一边的侍女道:“菜都全了?”
那侍女道:“回太后的话,菜品按太后的意思置的,已是上全了,要让御膳房再加几道么?”
叶太后道:“不必了,你们先下去候着罢。”
伺候的几个侍女齐声应是,挨个儿地出了侧厅。
待闲人都走了干净,叶太后凤目流转,重又看向汪云崇,道:“世子要记得,你是姓云的。”
汪云崇剑眉微微一耸,太后这一言既出,已是承认自己是云家之人。
但是……如今朝中大权在握的是祺王,被架虚的太后所言,难说还有几分力量。
“是。”汪云崇点了一下头,接话道:“侄儿记下了。”
叶太后宽慰地点点头,伸手在汪云崇的手腕上轻轻拍了两下,道:“皇上突然失踪,我们这孤儿寡母深宫之中无依无靠,只有眼泪往肚里吞。皇上之前就最是信重你,没想到你竟是禄王的儿子,真是先帝英灵庇佑。”
“皇上神武英明,洪福深广,定然不会有事。”汪云崇道:“侄儿已令十二卫沿迹搜查,一有消息立时禀告太后。”
“嗯。”叶太后应了一声,视线自汪云崇脸上移开,道:“哀家与你母亲,是相熟的。”
汪云崇紧了一下眉,不知叶太后忽然提起了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何用意。
“呵,”叶太后转回头来,道:“其实何止是相熟,我们根本就是手帕交。”
汪云崇神情未动,只等叶太后续话。
“你母亲汪雪饶,是当年的昭武将军汪干的女儿,汪将军两子一女,可想而知全家自上而下对这女儿有多疼爱。”叶太后略略一顿,道:“可是这样娇滴滴的将军千金,却竟然心甘情愿地嫁给禄王做妾,真是令人扼腕。”
汪云崇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道:“能与深爱之人朝夕相伴,名分种种,其实也无甚打紧。”
叶太后眉间一动,道:“果然是雪饶的儿子,好一个无甚打紧。”盯着汪云崇半晌,却又再次将目光移开,续道:“禄王确实是少见的风雅之人,只要是与他相处过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很难不被他吸引。他待所有人都极好,对心上之人更是周全到让人甘愿什么也不顾,只要与他相守终老,也无怪雪饶如此死心塌地。雪饶出嫁之前,哀家也曾劝过她,可她却说,她是禄王唯一一个明媒正娶的女人,做妾又何妨。”
汪云崇眉头轻拧,不知想到何事,沉吟不语。
叶太后目光移回,打量了半晌汪云崇神色,道:“世子可有心上人?”
汪云崇抬眼起来,对上叶太后晶亮的眼睛,轻点一下头,道:“有。”
叶太后竟有些微讶,耸了一下眉尾,这才略略一勾嘴角,道:“哀家听闻,世子在十二卫时风流潇洒,不知惹了多少春心暗许却不曾流连,未想阔别数月,竟有人能让世子如此果断地说这一个‘有’字,当真意外。”
汪云崇略略直了直身子,嘴角再次一扯,道:“太后此言,倒让侄儿惭愧了。”
叶太后轻轻摇摇头,养护得极为玉润的手指轻轻抚着面前的青瓷细盏,道:“世子既有心上之人,待皇上归京之后,世子定会重新获封,到时不如及早将人接来京中,可别误了人家。”
汪云崇唇边笑意微苦,道:“侄儿的心上人如今位尊权高,恐怕……不会轻易来京。”
“位尊权高?”除了京中权贵还有何人称的上是位尊权高?叶太后好奇之心顿起,刚想续问下去,却见方才被遣去请澜妃的那个宫女碎步走了进来,道:“太后,澜妃娘娘到了。”
叶太后点了点头,道:“让她进来罢。”
澜妃着一件深紫宽袖短衣和素白色暗绣的月华裙,盈盈步入,向着叶太后微微一福,道:“太后金安。”言罢轻轻抬头,已经哭红到有些微肿的水眸瞥到一边的汪云崇,讶异地又看向叶太后。
叶太后伸手指向自己身侧的另一空位,道:“过来坐。萄儿呢?”
澜妃走了近前,坐了下来,道:“萄儿今天玩得很累,哄哄她就睡着了。”
“嗯。”叶太后点点头,看向右侧的汪云崇,道:“禄王与先皇一母同胞,数十年来手足之间无瑕无隙,今天哀家把世子也请来,就是想一家人说说心里话,也希望世子记得,我们一家人的命途,可全仰仗世子了。”
澜妃也看向汪云崇,明亮的水眸又开始泛红,润色的嘴唇微微发颤。长荣二年,她方刚嫁入宫中,长荣帝带着她下江南巡游,却未料被乔装成商贾的轩成人劫了去,当时就是汪云崇一人一剑闯进轩成江南密地救了她出来,自此之后汪云崇名声大噪,长荣帝一次提了他三级官衔和俸禄。
而今,长荣帝突然失踪且时隔数天不闻消息,这个时候看到汪云崇以禄王世子身份重归京城,对澜妃而言直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一时喉中哽咽眼中泪光打转,竟是话也说不出来。
汪云崇看向澜妃,道:“皇上遇刺之前,可有对娘娘说过为何要在此时围猎?可是祺王耸动?”
“皇……”澜妃哽了一下,提及皇上遇刺更是难过非常,端起面前清茶饮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道:“围猎前几日,皇上说,御囿内所饲的一只猛虎忽然发狂,连日来频繁咬杀囿中所养动物。春末夏初乃万物生发之际,若是纵容这只猛虎咬杀下去,对其余动物繁衍不利。皇上说近来烦闷,不如召几个权贵子弟去御囿猎杀此虎,正好舒活筋骨。我也叮嘱过皇上恐防有诈,皇上却说有十二卫贴身护佑,定然不会有事。”
“那只猛虎呢?”汪云崇问道。
“被安德侯的次子射杀了。”澜妃提起衣袖拭了一下眼角,道。
汪云崇再次拧眉,静默不语。
“围猎之事有何不对么?”叶太后看了一边不停拭泪的澜妃一眼,问向汪云崇。
汪云崇抬头起来,道:“太后以为有何不对?”
叶太后被问得一怔,道:“世子掌管十二卫多年,哀家却对查案全不在行,怎生问起哀家来了?”
“太后勿怪,”汪云崇一牵嘴角,道:“侄儿也是想多些线索彼此比对一番,这片刻之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叶太后点了点头,提起银箸往汪云崇碟中夹了一块鱼卷,道:“世子这几日辛苦,这一到长庆宫又给我们拉着说了这许多,来,先吃点东西。”
自长庆宫里出来,仍是方才的那个小太监在前引路,已是二更时分,各处灯火渐暗,脚下碎路蜿蜒,那小太监提溜着个昏黄的灯笼领在半丈前的侧边,汪云崇干脆低头抱手,忖起御囿之事的前因后果来。
忽然那小太监一个顿步,接着慌忙俯身跪倒,叩首道:“奴才见过长公主。”
汪云崇止住步子,抬起头来,眉心微微一蹙。
云裘着一条蔓青色的纱褶裙,长长的裙摆依旧拖散及地,修长的两手交叠在身前,美目中浅光闪闪,神色黯然。
那小太监在宫中时日不短,自是知道这二人先前有过怎样纠葛,当下只道速速躲开为宜,于是挪过身子向着汪云崇再一磕头,道:“奴才先在一旁候着世子,世子有吩咐再唤奴才。”
“不必了,”汪云崇道:“你回太后那儿去罢,宫中的路我还算熟悉。”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连声应是,起身慌慌张张往长庆宫回去了。
汪云崇隔着两丈之距对视半晌,见云裘没有开口的意思,微一耸眉,抬脚便想离开。他此时身份已然是与云裘同样的皇族血脉,加之连日劳神苦思御囿之事颇为烦躁,实在无暇理会这位难缠的长公主。
哪知经过云裘身边,却被云裘伸手扯住了衣袖,紧抓不放。
“崇……”云裘声音有些微颤。
汪云崇略略侧头,道:“长公主请自重,仔细论起来,我也算是长公主的堂兄。”
扯住衣袖的手在最后两个字落地时更加收紧,云裘抬起头来,盯住汪云崇,道:“你不是的对不对?禄皇叔当年……全家没有一个活口,你不是皇叔的儿子对不对?肃哥答应过我助你回京的,你何必……”
汪云崇沉声道:“呈本上写得明明白白,长公主若是还有疑惑,不妨去问问太后。”
“崇,我……”
汪云崇心中烦躁,对着清北实在是半点耐性也无,见她仍不放手,手臂微一用力,挣了云裘的拉扯,道:“数月前佟将军所提那荒唐婚事,想必也是我云家先祖在天之灵保佑,才未酿成血亲之乱,长公主若仍是执迷,要如何面对先祖?”
这句话说得极重,云裘身子一震,道:“你用先祖威胁我?”她骄横已惯,虽知汪云崇此时权位已与先前不同,却仍是语意强硬,霸道逼人。
汪云崇懒得与她争一时口舌,抬脚便走。
“皇兄已经失踪数日,生死不卜,”云裘近前两步,道:“肃哥现在打理朝政亦是稳妥有当,你这个世子身份除皇兄之外尚自无人敢下一言断定,若是皇兄真有不测,这天下非肃哥莫属,你以为有你的份么?”
汪云崇顿步回头,英气迫人的眉微耸,眸中精光慑人,道:“长公主应该知道,此话大不敬。难道长公主并不希望找到皇上?”
末尾一句音调虽是不高,却沉沉地直逼而来,云裘浑身一凛,道:“你怀疑我?”
“呵,”汪云崇轻哼了一声,道:“凡事皆有真相,是真是假到时自有定论,长公主又何必心急。”言罢再不多看云裘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卫督府的主书房内,盘香烟气徐徐,正中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韩承希与董之弦分坐一左一右,正各自专注地盯着面前案卷。
忽得书房大门被一推而开,两人一齐抬头,讶道:“崇哥?”
汪云崇跨步而入,随手掩上房门,拿过桌上散落的一本案卷翻了几页,道:“有什么眉目么?”
韩承希皱着眉摇了摇头,董之弦则松松筋骨站了起来,道:“崇哥不是去太后那儿了么,怎么不直接回帘云别院?”
汪云崇抬眼扫了两人一眼,反手一推将房门扣紧,道:“太后对我之和善,有些出乎意料。”
“嘿,”董之弦三两步蹭到汪云崇身边,道:“皇上失踪了这么多天,祺王联着柴家权势熏天,一旦祺王真个儿大权在握,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叶家,太后此时当然要站到崇哥这边,这有何奇怪?”
“不对。”韩承希也放下手中案卷,起身走了过来,道:“叶家世代为将,家风向来勇悍,承传的祖训更是以精义尽忠为先,太后又是皇上生母,在尚未确定皇上下落之前,又怎会轻易选定立场?”
“希说的对,”汪云崇招手示意两人靠近一些,道:“我是禄王世子之事,对叶家而言不过是暂时限制祺王而已,归根结底,不论是我还是祺王,对身为外戚的叶家都是威胁。而作为叶家眼下权位最高之人,太后实在不该在此时与我过于亲近。”
韩承希听到此处,心中猛地一惊,拧眉道:“崇哥怀疑太后?!”
汪云崇摇摇头,道:“皇上乃太后亲子,怀疑谁都不该怀疑太后。但是太后……的确有事隐瞒。席间说及御囿之事时,总是说到要处,太后便将视线偏开,与澜妃娘娘提及皇上失踪之事的反应相较,神情之间也有些相差。”
“所以,”董之弦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崇哥是觉得御囿之事另有其因?”
“嗯,”汪云崇点点头,拉过一边的椅子坐下,道:“我想过几种可能。第一,御囿之事是祺王作祟。但是,祺王若是想要下手必要有人扶持,佟佐两位将军对我朝忠耿无比,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据澜妃娘娘所述,御囿围猎是皇上自己提出的,并非祺王建议,而那御囿猛虎之事,我问过御囿当值的几个守卫,也是确有其事。第二个可能,轩成人偷潜入京劫了皇上。前些天轩成和叶廷恭打了一场打仗,折了四万兵卒,加上近来轩成连连战败,倒是很有一鼓作气潜入京城的动机。但是,若是皇上真被轩成所劫,他们早该以皇上为挟,逼迫叶廷恭退兵送城,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这样一来,这两种猜测的可能都极小了。”韩承希俊眉紧锁,理不出头绪。
汪云崇看着愁眉不展的韩、董两人,道:“还有一种可能。”
两人一齐抬头,却见汪云崇脸色沉得吓人,心中各自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