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伸出手,在颜如七手腕上轻轻按了下,扫帚颓然落地,尖尖的竹刺擦过颜如七的鞋面,有一种迟钝的质感。男人将他的双手握进自己手里,笑道:“小七儿,怎么不说话?”
颜如七脑子里有许多火车轰隆隆轧过,他等这些汹涌的火车终于轧过了崇山峻岭,这才狠狠的呼吸,冷然道:“你放开。我们谈一谈。”
身后是熨烫的温度,男人沉默了片刻,放开了手,接着似笑非笑的倚在墙上,一股子慵懒随意,看起来温和无害,但颜如七知道他这样让人不自觉放下警惕的表皮之下该会有怎样的嚣张和锐利。
也不知道是运气太好了还是太不好了,怎么他就能遇上这样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呢?颜如七抬头看了看既高且远的云天,复又低头,握紧了拳头。
“我怎么会在这里?”颜如七问。
“小七儿,若不是我救你,你就要被人掐死了呢。”男人笑了笑,对于当时的状况似乎很不以为然。
颜如七决定跳过这句话不听,“你三番五次接近我,是为什么?”
男人笑了,“小七儿,你说什么啊,明明是你把我带回家,你若不招惹我,我怎会到你身边?”说着红瞳妖艳脉脉生情,又道:“小七儿,我是真有些喜欢你呢,不然也不会……”
“住口!”颜如七霎时红了脸。觉得跟这个男人肯定有代沟,简直无法正常沟通。“你变态别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变态!上次我栽了,我认了,你再乱说话我……我!”颜如七本来想说毒死他,可是一想对方根本不怕他的毒,于是话说到一半竟说不出去了。
“你敢乱来我就天涯海角追杀你!我会买许多杀手把你千刀万剐!!”颜如七终于想到一个完美的方案。
男人笑得眼睛弯弯,问道:“哦?你知道到哪里买杀手吗?需要我帮你吗?”
颜如七冷哼一声道:“这世界,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墨冉衣肯定能办到这事。某个名字在颜如七脑中若隐若现,“怎么,你不信?天羽阁的杀手买你的命。也算对得起你吧!” 颜如七孤陋寡闻,这个是唯一的他从墨冉衣口中知道的杀手组织了,当时墨冉衣说这个是杀手界的龙头老大,该是不假吧?
男人似乎有些惊讶,转而哈哈大笑道:“小七儿,买天羽阁的杀手杀我,就怕你找得到人,却出不起价呵!”
颜如七愤怒了,他觉得自己被嘲笑了,他觉得在这个男人眼中,自己就是那个无比幼稚无比可笑无比愚蠢的存在,这极度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这种被伤害的羞愤和痛苦压过了恐惧和忐忑,让冲动化身魔鬼控制了意识。他猛地抡拳冲过去,“我杀了你!”
男人缓缓收了笑,云淡风轻的往旁边微微侧身,顺便伸手一拉一拽,颜如七就转了个身子被人压在怀里,然后耳边生风,侧着脸贴上了凹凸不平的树干。
“好了好了不笑了,再笑小七儿要生气了。”
颜如七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做着如此恶劣的事情,居然还用这种语气说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显然这个男人很善于让他变得不冷静。
男人在颜如七身上摸了摸,道:“小七儿,玉玄宫的功夫对别的男人来说,是不宜练的,对你倒是很适合。只是那心法太普通了,要不要我教你更好的?”
“不要!”死也不要!
男人修长的手指捏了捏颜如七的脸:“啧啧,怎么这么犟的脾气,好歹我们也是一夜夫妻,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的……”
“你他妈……”颜如七终于控制不住开始爆粗口了,他觉得这个世上最恶毒最伤人的粗口都不足以形容自己的绝对愤恨和对方的滔滔恶行。他觉得这辈子可能都没有骂人骂得这么顺畅肆意过。
男人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抓着颜如七的下巴转过脸,头低了下去。
不一会儿,男人放开了颜如七,看着他不说话。
颜如七尝到了腥味,连忙吐出去。又拼命的用袖子擦着嘴巴,恶狠狠的瞪着男人,似乎想用眼光杀死他。
男人呵呵一笑,道:“我的血好喝吗?”“他的眼神诡异,大家谁也没讨着便宜,颜如七咬破了他的舌头,他咬破了颜如七的唇。
“你这个人真恶心。”颜如七为这个人定了性。
男人不置可否,只说:“收拾一下吧,一会儿送你回去。你的同伴该找你找得急了。看在原来的情分上,提醒你一句,天涯庄的事可以看,但不要插手。”
这话即便在理,颜如七也是不会听的了,他甚至升起了强烈的逆反情绪。男人从他眼中看到了厌恶和不甘,他笑了下,心想这眼神至少比恐惧要可爱得多。
101 突然就回了
宫青离睡得很沉。一直沉到梦里,不能醒。
梦里是一片金碧辉煌的房子,大的,小的,远的,近的,它们每个都长得差不多,都很美丽,同样,也都很冰冷。
太冷了。宫青离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抱紧了双臂蹲在角落里,他知道他一定很冷。
一个女人走过来,拉起了瑟缩发抖的孩子,孩子扑到女人身上,嘤嘤哭泣。
“别哭了,乖,别哭了……”女人柔声安慰着孩子,直到孩子终于哽咽着却不再掉眼泪了,才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远。
宫青离将眼光投入远方的大房子,那里传出来人声,是与此处的清冷截然相反的喧嚣。
喧嚣在这里永远内藏着世故和冷漠,不带一点温情。
宫青离知道他们往哪里走。他本能的走着,似乎并没有为自己的这种本能而奇怪。
到处都很明亮,明亮的不止是那大大的房子,还有人们脸上的表情。可是,宫青离只觉得厌恶,觉得排斥。
他看到许多人举杯,许多人弯腰,他们的目光落在一个孩子的身上,那个孩子穿着鲜艳的衣服,笑着说话,他的手被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牵着,那男人把他抱在膝上,为他擦去嘴角的糕点屑。
宫青离觉得饿,他一眼就认出那孩子面前摆着的糕点,那样淡淡的绿色,上面勾着金黄色的花蕊,甜而不腻,真的很好吃……
宫青离面前的画面开始分割,分割成两半,两半里各有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如此相同,却又如此不同。
宫青离凉薄的笑了。
许多年过去,那个女子早已经不在了,那两个孩子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许多事当时想不明白却很在乎,现在不在乎了却突然明白了。
宫青离的师父喜欢摸摸宫青离的头,望着远方告诉小宫青离他有多么幸运。那时眼中的情绪宫青离看不懂,也从来不想去追究,就像追究每一味药每一种毒的性状一样。跟了师父以后,小宫青离或许不缺少父爱,但这种父爱多大程度上被宫青离理解和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华美的大房子和表面穿得光鲜的人们在喧嚣中渐渐远去,宫青离看到了许多事情,许多场景,他冷静的木然的看着,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上,如同在看一场场的戏。
显然,这些戏不怎么好看。
宫青离闭上眼,拒绝再看。
当宫青离醒来的时候,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去找颜如七去了,谁也没心思管宫青离,反正他自己就是大夫,而且只是昏倒,并没有什么伤口,也没有生命消逝的痕迹,所以大家把他安置在床上躺好后,就匆匆的走了。
这是颜如七的房间。宫青离下意识的寻找颜如七的踪影,眼睛看了一圈。突然回忆起昏倒之前的画面,顿时肩膀一僵,脸色煞白,紧接着就翻身下床,鞋也没穿好就往外跑。
李然一行人几乎把天涯城都翻了个遍也没寻到颜如七,只好打道回府再作打算。石虎皱了眉,心想再找不到就要报给墨冉衣了;香扇香暖比石虎更紧张,心想再找不到只好用最快的方式将消息传回玉玄宫了;李然李良面上已黑,特别是李然已经开始考虑勉强动用蛛族的力量。
李然进门,宫青离出门,门一打开,双方刹不住脚,一下子就撞到了一起。
李然正是苦闷气愤之时,抬头一看是宫青离,那火气顿时蹭蹭的上冒,叉着腰就骂开了:“姓宫的!你做的好事!我七哥怎么对你不住了?你把七哥弄哪儿去了?啊?你说话啊!”骂骂咧咧尤不解气,双手就着宫青离的前襟,眸子里要冒出火来。
把颜如七弄哪儿去了?宫青离回忆起自己情绪失控的时候,脖子上一痛,顿时不省人事,又怎么会知道颜如七到哪儿去了?李然这样更让他心慌意乱,一来担心自己的失控让颜如七受伤,二来又担心颜如七的去向,心里煎熬得不行,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牙齿咬着嘴里的肉也不知道疼,腥甜的味道顺着喉往下滑。
香扇看出宫青离的不对劲,赶紧拉开李然,李然还在教训宫青离。她喋喋不休说了半天,颠过来倒过去无非是说宫青离不该那么大声对颜如七说话,问他颜如七的去向等等,虽然中心意思也就这么两个,但每句话都不带重样而且骂人绝对骂得高杆,让香扇等人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也深表佩服。
可惜,李然骂宫青离就像是秀才骂文盲,牛头不稀罕马嘴,说不到一堆儿,听不到一处儿,宫青离是怎么也听不懂也不屑于去研究这样“高深”的“学问”的。
“然妹,你冷静一下,现在公子不知去向,我们也要先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啊。”香扇把挥着手臂踢着腿的李然拉到一边,她也心急,但现在在场的玉玄宫人里也就她和香暖能说上话了,这么堵在门口闹让江湖人笑话不说,对找到宫主也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她必须制止。
香扇拦着李然不让她闹,香暖挡着宫青离不让他走,李良看看周围,与石虎一起将一行人都推到门里,大门一关。都面对着发愣的宫青离坐直了,准备开审。
宫青离不怎么说话,而且他当时自己就情绪混乱,对外界的关注自然低到不能再低,又怎么可能说出个甲乙丙丁来?
于是急性子的李然连连暴走,好脾气的香扇每每相劝,石虎冷眼旁观,李良不知所措,香暖眉头紧锁,宫青离茫然失神。
没有了颜如七,这些人几乎是一盘散沙。且不可调和。颜如七或许武功不算高的,或许智商不算好的,但他的存在让他们自然而然的走到一起,可以融洽相处,可以各司其职。有的时候,一个人存在的意义,真的不需要太大,不需要太多,只需要那么一点点恰到好处而已。
而此时,颜如七正站在门外,错愕的听到里面的争吵不休,左右看了看,以为走错了房间。
那个男人是个变态!颜如七一路上都这么念叨着——一个恶心的变态!
男人送颜如七回来的时候,笑道:“你脖子上有掌印。”
颜如七心中一悸,想到宫青离狂怒的脸,渐渐有点劫后余生和回程心怯之感。
谁料到那男人又笑道:“这掌印还是淡了些。”
颜如七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男人已经一手控制住他的双臂,另一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颜如七在极度愤怒中想要破口大骂,谁知脖子上温度骤然升高,没过两分钟,男人又放开了他,兀自笑道:“这样好,让他长长记性!”说完把颜如七丢在客栈附近的暗巷中,身子一跃,站在墙头慵懒的回头笑了笑,瞬间消失了踪影。
颜如七一边走一边骂,对男人的不满和愤恨已经超过了将要面对宫青离的复杂思绪,所以当他真的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时,反而愣愣的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藏起来了。
李然怒了。“你们什么意思!我自己去找七哥!良子,我们走!”
就在颜如七还在纠结的时候,门啪的被推开了,怒气冲冲的李然拉着李良就往外冲,然而她来不及冲出门就看到了发呆的颜如七,她的七哥脖子上红红的印子分明是被人勒过的痕迹。
脸上的惊喜尚来不及放大就转为了惊恐和怒气。李然抓了颜如七的手叫道:“七哥,是谁干的!”
颜如七脑子有点懵,正要分析李然的话。里面又冲出来一个影子推开了李然,但是那人非但没有冲上来,还仿佛站不稳似的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看着面前这张饱受打击的脸,颜如七提起的心突然就放下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颜如七知道跟自己的恐惧比起来,宫青离的恐惧可能更甚。
颜如七心理平衡了。看着宫青离类似痛苦悔恨的表情,他决定暂时放纵心里的黑暗幸灾乐祸一下,何况他真的是苦主,比真金还要真,所以他的任何负面情绪也真的算不上幸灾乐祸。
“七……”宫青离的声音甚至有点发颤。
颜如七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拉着李然和李良转身离去。
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宫青离显然犯了错,错处还不小。颜如七没有做好准备坦然面对他曾经无比猖獗的阴暗冲动,所以当他在李然举着镜子让他看脖子上骇人的掌印时,至少在那一秒认同了那个男人的做法,并且在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了一种类似于惺惺相惜的隐晦的欣赏。
而在这一秒被他认同的那个男人,正趴在屋顶透过瓦片的缝隙往下看,看过之后,笑得没心没肺,觉得这出戏虽然还不够精彩,但至少达标了。他早就知道,颜如七是一个思想奇怪行为独特的人,他的内心可以和外表一样光明和温暖,同时他也可以很洒脱和超然,有时候,这种洒脱和超然几乎够得上冷漠和残酷。
对于一个经历了太多世事的人来说,似乎快乐和痛苦都已经是一种过程,而不会太深刻。他说他是有些喜欢颜如七的,这话不假,因为他有一种直觉的自信,自信他懂这个奇怪的少年——尽管这个少年看起来是那么普通,普通得那么自然。
有的空虚,是情爱也无法填补的,那是信仰。有的信仰,是世俗没有记载的,却会让人一生去执行。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102 夜深人未安
颜如七再回到自己屋里时。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宫青离也早离开了。他长吁了口气,看了看外面高挂天空的明月,叫了小二打水洗漱,然后上床睡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气得狠了也累得很了,颜如七往床上一躺,被子一盖,居然什么乱七八糟的也没想,闭眼就睡。
睡到半夜,正是气温最低,人意识最容易清醒之时,颜如七的房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迅速闪了进来,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站在那里如山一样一动不动。
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点点清辉披洒在他的肩上,大片黑色的阴影映到颜如七身上,遮住了他的容颜。
床边的人觉得窒息,这种突然之间几乎灭顶的窒息让他忍不住蹲下身子,手指轻轻的拨开了颜如七凌乱在颈边的长发,那丝丝缕缕的乌发之下。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指印,它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冲击人的感官。
颜如七睡得正沉,突然感觉到脖子上凉凉的,他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就往被子里钻。可是那凉凉的东西却不放过他,又把他从被子里拖了出来。颜如七伸手挥了挥,可是手又被塞进了被子里。这下子他不乐意了,脑子一醒神,睁开了眼。
宫青离正在给颜如七擦药,见他不老实,便尽量轻轻的拿开他的手,又怕他冷着,所以才塞到被子里,没想到他就这么给醒了。这时他一手手指上还沾着药覆在他脖子上,另一手轻轻拨开他的头发,两人一对眼,动作都停了下来。
颜如七一巴掌挥开宫青离的手,起身靠后坐着,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来做什么。”
宫青离慌了神,虽然是直直的站在那里,可怎么看怎么觉得手脚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