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七还要再问,颜益樊却转开了话题,言语间,不着痕迹的看了眼白襄尘。
颜益樊是个什么样的人,颜如七自认为不能完全了解,也至少可看清三四分。颜益樊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对待朋友真诚好爽,对待幼弟慈善温柔,但这都不能掩盖他有一颗钢铁般坚硬且冰冷的心的事实。
在战场以一敌百的猛将,手染千万人的鲜血,长刀一立,敌军顿时闻风丧胆。这样的人,又能柔软到哪里去?
颜益樊固然直接,但他也不是死脑筋。朝堂之上风云诡谲,看似墨冉衣比他更善于玩弄权术,但颜益樊孤身从军,闯荡至今已是征远将军之尊,手执大元帅之印,又怎会是一个只懂得耍刀杀人的武人?
颜如七自然注意到了白襄尘的异状,难道这伤与白襄尘有关?若真的有关,颜益樊是什么心思?他心里觉得怪异,反复思索颜益樊说的“大哥答应你的事,不会变”这句话,脑中突然又闪过普生寺里白暮云一身寂寥,执着叩拜,两行清泪沾锦衣,一抹残血奏佛闻的模样。
是债,便要还,如今的颜如七再有什么触动也做不得这个主。
他心中轻轻一叹,失去了询问的兴致。
126 往日之纠葛
本来说留宿一晚。但突然来了报告,说胤国与定国的出入境异常。
颜益樊神色一凛,抱歉的看向颜如七。
颜如七笑了笑,道:“大哥自去忙,我也急于去丰州。”
颜益樊摸了摸他的头,吩咐人送他离开军营,临走前牵了马来要换下他的小毛驴。
这小毛驴进了趟军营,很长了番见识,见颜如七走过来,撒丫子跑过去凑近了以示亲密。
颜如七心想:小样儿,装得挺像。却也对它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于是婉拒了大哥的好心,带着小毛驴优哉游哉的上路了。
颜如七走后,白襄尘一脸不逊的仰着头,道:“何必为我遮掩,告诉你弟弟是为了救我受伤的又怎样?”
颜益樊看也不看他一眼,良久才道:“我们的事,他不需要知道太多。”
白襄尘脸色微白,咬紧了牙。
颜益樊转身一瘸一拐地进帐,又去看那边防图,白襄尘却跟进来。咄咄逼人道:“怎么?你不是想报复我吗?因为你弟弟……现在怕他怪你为救仇人受伤?”
颜益樊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白襄尘,现在你是个军人,不要想一些无聊的事。”
白襄尘死死的看着他,看到眼睛酸痛,终于转身出了营帐。
颜益樊嘴边溢出冷笑,想起颜如七站在纷飞的梨花中恍惚笑着的模样,心脏被深藏的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而此时,宫青离一行已经进入了丰州,在一家馆子里吃饭。
香暖看了看这一路上失魂落魄的宫青离,心中很是不忍。
那日要离开天涯庄的时候,李然就醒了。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李良衣不解带守在她身边,整个人瘦了一圈,见她醒来激动得快要哭出来,李然却抓着他第一句话就问七哥怎样了。李良半天没回过神,还是香扇香暖回了话。
之后他们离开天涯庄,李然明显没有往日活泼。香扇香暖也觉得她当日昏倒得诡异,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所以这一路,气氛多少有些压抑。
石虎想的心思与他们不同。颜如七交代他的事,第一件是护送他们回玉玄宫,第二是带李然李良去墨冉衣那里。
墨冉衣自顾不暇,如何能有精力照顾两个嫩娃娃?石虎无奈,但只有照办。
再说宫青离。石虎本来以为以宫青离的德行,肯定是想跟着颜如七,别人怎么劝也劝不动的。没想到当日宫青离就一句话:“七说的?”
石虎点头。
宫青离点头。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石虎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天涯庄的事有些奇怪,石虎作为资深情报人员的直觉不容忽视,他也想快点回到墨冉衣那里向他说明这一路的情况。
香扇香暖互看了一眼,即便是在冷血冷情的红越歌身边待惯了,也不免对宫青离生出几分同情来。要说这玉玄宫风水确实不咋地,自打一开始玉玄宫就是个女人注定掌握主权的地方。这么多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习性让玉玄宫的女儿总比外面的女人多几分豪气,多几分傲气。但是这些女人对情之一字却是难得参透。
红越歌忙活了一辈子,从东家抢到西家,再从西家抢回东家,抢回来的公子们虽说相貌一个比一个好看,但论起情来,怕是一个比一个惧她,一个比一个恨她。玉玄宫的武功路子怪,因为是按着女人来创建的,多多少少确实有些吸取男人精气来提高自身功力的邪门路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红越歌把男人都当做是工具,是宠物,真正谈情说爱那叫是鬼扯。
红衣红裳之流自幼跟着红越歌长大,红越歌的脾性多多少少沾染了些。后来红越歌武功越练越怪,性情也越变越怪,便打发了红衣红裳一个管内务。一个跑外务,身边换了香扇香暖。红衣红裳也是玉玄宫的奇葩。
都说玉玄宫人呢不懂情,偏偏一个红裳痴情恋着当时的六公子子宁,宁可自断一臂以绝红越歌养育之恩,就想着带子宁远走高飞;一个红衣又对十三公子也就是昔日的江东一刀岳非凡怀着心思,小心掖着藏着,不知从何处下手。这两人正正经经算起来真是不符合玉玄宫的传统。
颜如七有一阵子在红越歌的书房中看过许许多多玉玄宫的事务记录,其中就包括各家公子的来路和入宫后的种种事情。那些个公子中间,被抢得最惨烈的当数岳非凡。
岳非凡昔日在江湖上有些名头,江湖人尊称一声江东一刀,是真的敬佩他刀耍得好。红越歌遇上他的时候,他正在杀人。
以一敌十,一把寒光刀耍得密不透风,手起刀落便是血肉横飞仿若人间地狱,偏偏那人一身青衣孑然而立,嘴边扬着冷笑,眼里俱是清光。这场景深深打动了红越歌,让她血液中名为征服的因子疯狂蹿动,于是没别的话——抢!
岳非凡有家有室,上有老父,家有小财,小日子过得也算舒舒服服。可红越歌一声抢,他宝刀尽断,功夫被禁,硬让红越歌困在床榻之中,做个只会遵从男性本能的废物。这日子过得,当然是凄凄惨惨不可言说。
于是他想逃。他仗着有几分功夫,即便被禁了那底子仍然在的。他也不是没脑子的人,筹谋许久。趁着红越歌外出便要逃下山去。岂料那红越歌早知他不甘心,专门下个套子等着他钻。
待他兴冲冲的下了山,回了家,迎接他的却不是慈祥的父亲和温暖的家园。
红越歌冷笑着倚在门边,嚣张狠戾:“我能抢一次,就能抢第二次。”一挥手,岳家洗劫一空,生生挑断了他的脚筋扔在他老父面前,公然侮辱。一个大男人竟被个女人侮辱,这场面诡异得可怕。
家产被夺,儿子遭辱,岳非凡的老父亲气得在地上抽搐,从此一病不起。
红越歌做事大都如此,狠绝无情到了极致,所以后来她有此报应真不能怨别人。
岳非凡被带回玉玄宫不久后,岳非凡的父亲便病故了。岳非凡再是性烈,也撑不住一时间这么多灾难,常常推着轮椅在月下茫然发呆,醒过来便是冷泪沾襟。那段时候,红越歌正热衷于折磨其他的公子,比如六公子子宁,对他的心思自然淡了些。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的岳非凡再没有当初横刀斩敌冷笑翩翩的傲然模样,真的……就像一个废物。
也是那段时候。红衣看见岳非凡的次数多起来。红衣管的是内务,后院那些公子们,红衣都有见过,不但见过,平日大部分事都要她来安排。这个清冷倔强的岳非凡引起了心中几乎早已死绝的怜惜,从怜惜到牵挂,其实并不远。
岳家传来岳非凡父亲的遗书,这遗书自然到了红衣手上。一般情况下,这东西要么毁去,要么上交。红衣却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先拿去给岳非凡看了。才封好了送到红越歌那里。
虽然最终都是到了红越歌手上,但这意义却不同了。红越歌自有自己的眼线知道了这事,虽然没有对红衣提过,但是却当着香扇香暖的面大发了顿脾气,对岳非凡又生出了凌虐的心思来。
这些事情香扇香暖一一看在眼里,但惧怕红越歌威严,时时提心吊胆,当时未曾对红衣提过。自从颜如七阴错阳差当了玉玄宫宫主,香扇香暖虽知命不久矣,但终究心中暗暗轻松,日子过得也随意许多。从心里讲,她们对现状还算是比较满意的。
宫青离是个痴人,他虽不多话,但他的痴处是个人都看得懂,香扇香暖日日看,越看越觉得这人世间少有,越看越觉得颜如七就该一直是玉玄宫主,心中本来就坚定的想法层层加固,到了最后,竟是分毫不可动摇。
颜如七从来没想过长期在个女人堆里当什么宫主,可是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不争,不想,不逾矩,不激进,所以玉玄宫人竟慢慢真正接受了他坐那个位置。他一甩手说不干了,改日信物也奉还,谁肯理他啊?别说离得近的香扇香暖不肯,就是回了玉玄宫,红衣红裳之流也断然不会肯的。
颜如七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当日羽没有点破他,但心中仍然觉着有趣。
心法要练,功夫也要练,不止要练,还要苦练,要练出名堂,因为有些事一旦插了脚。就抽不了身啊。
玉玄宫到底是老资格的教派,虽不想卷进漫漫红尘参与江湖厮杀,但真论起来,还真不怕谁。局是要破的,但也不必牺牲一个“宫主”。而且玉玄宫人心知找不到岁岁红的话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哪里会想要缩成个乌龟状?
颜如七当时没想明白,等想明白时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不说后话,且说现在。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赶路却丝毫没有耽搁。宫青离一离了颜如七,就开始下意识的光吃米饭不吃菜,只喝白水不喝茶,看得香扇香暖都觉得吃饭是一种酷刑。这也算是本事。
许是下山久了,许是跟颜如七待惯了,许是宫青离这些人太异于常人了,香扇香暖这一趟出去,沾了不少人气儿,这时她们轻轻一叹,忍不住劝道:“宫公子,宫主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嘱咐我们好好照顾您,所以你也吃点菜啊!”
这后面的话自然是她们自由发挥的,所以说得随真诚,但不免有些脸红。脸红是因为李然李良和石虎略带古怪的看着她们,让她们发挥失常。
而这时颜如七,正快乐的歪在小毛驴上,以培养默契之名,行拍打报复之实。到底是洒脱畅意的人,自得其乐也冲淡了不少愁思。
127 小BOSS对战
墨冉衣正在丰州。端一杯茶,轻烟薄雾,对面坐着白暮云。
“自晔京一别,多时未见,墨兄风采依旧啊。”白暮云入仕,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但这地方是丰州,是白家的旧地,意义自然又不同了。不过在他看来,这官是做不久了。
墨冉衣笑得亲和,轻轻放下茶杯道:“过奖了。白兄到底是未来白家家主的风范,自入仕以来,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得名得利,想来高升有望。”
白暮云淡淡一笑,虽然是闲适地坐着,可那样子比起墨冉衣来就是正经不少。墨冉衣这样的人,即便是端端正正坐着也能生出几分慵懒来,何况现在本也没什么正经心思。
“是墨兄看得白某。白某资历尚浅,只是偶尔帮父亲做些杂事。如今新来丰州。事物繁杂,一时无从下手,以致焦头烂额,左右难逢,墨兄这样说可是取笑我?”
墨冉衣一笑:“怎敢取笑。墨某查匪,白兄守财。这丰州向来富庶,财帛难以计数,白兄却是守得严实,守得清楚啊。”
“墨兄查匪手段才高妙。这丰州向来守备森严,从未出现过盗匪作乱之事。也不知是何方来的匪贼,竟有这般能耐再丰州作乱。墨兄杀一儆百,初到丰州便血染青山,这等魄力连三皇子都比不上啊。”三皇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白暮云微眯了眼,却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墨冉衣,锐利如刀。
“三皇子是做大事的人,这等事情自然是不会做的。墨某查匪心切,丰州众官又是心慈,只好我做了这恶人。”
墨冉衣初来丰州,顶着钦差大臣的名头,带着皇帝亲自拨下的兵员,为的就是查匪乱。匪乱从何而起?因何而来?历经几岁?又有何作乱之处?贪得多少钱银,造下多少人命冤孽?千头万绪偏又无从下手,而丰州是白家旧地,都是些旧臣大族,仗着朝中有人,家族厚望根深蒂固便不把墨冉衣放在眼里。这一来难免会有推诿敷衍之事。
墨冉衣看起来和和气气,但到底不是个和气的人。找了个茬子缴了一帮小势力的盗匪,拿到他们与官府沟通双方分利的证据,便是痛下杀手,一场腥风血雨悄然行进,打得白家势力猝不及防无可奈何。皇帝早下旨嘱咐墨冉衣从权从急,此事上报也是他站理,但那帮小势力的盗匪到底跟丰州官府有无沟通,沟通了多少怕就只有墨冉衣和当事人知道了。
白暮云比墨冉衣后到丰州。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一到丰州便迎来家臣的集体哭诉,他也是头疼欲裂,但圣上有旨,白暮云的职责是管财,准确说是管理丰州的税收,与查匪之事确无牵连。这档子事,按他白家未来家主的身份,是要过问的,按他现在这不大不孝的官职来说,确实不该管的。
白暮云看出墨冉衣有心借查匪一事削弱白家势力,便隐于幕后,层层布局。自然是护白家。
墨冉衣早知白暮云心思,却也不惧。论心机,他墨冉衣也不是傻子;论手段,墨冉衣是墨门中人,从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之后做的事情也不一样,许多手段墨冉衣能用也敢用,但白暮云却不能也不敢。
白暮云到底是世家弟子,上要顾着朝廷,下要想着家族,难免束手束脚。与墨冉衣斗法,他本来是想试探一二,到最后却不得不认真以待。这已经不仅仅是身份和立场的问题,说起来未免没有惺惺相惜之意。
不过现在,他找上门来,说是叙旧。这叙的什么旧白暮云心中尚有疑虑,墨冉衣却是已然清楚了。
最可怕的敌人不是面对面的时候对方与你为敌,而是在你尚不清楚之时,他已隐在暗中蓄力待发。白暮云想起一段尘封的往事,那往事已经在记忆中枯败了色彩,但此刻他却记得越发清楚起来。
见墨冉衣神色平静,带着惯常的慵懒无谓,白暮云心中却是越发确定起来。他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已是初冬时节,干净的石砖小路有些发白,空气转凉,凉得有些沧桑。
白暮云转身,看着墨冉衣:“山中数十载。人间不夜天。桑田沧海变,君心可与言……”他说得很慢,说每个字的时候,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墨冉衣。
墨冉衣的脸色,稍稍有了变化。
茶杯放在小桌上,冉冉的白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墨冉衣歪斜靠坐着的身子似乎挺直了些,那份慵懒随着白雾消散,逐渐露出隐藏得深沉的锐利。
“那一年的白菏开得不错,一季枯荣之后,许多人都忘了……”白暮云轻轻勾起唇角,他找到了墨冉衣的死穴。
然而,白暮云并不知道,墨冉衣从来也没有刻意隐藏过,他希望有人记得,希望有人回忆,希望记得的人是白家的人。
墨冉衣笑了。“是啊,许多人都忘了。”
白暮云沉下脸:“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家并没有过错。若你是这样的打算,还是早早收手的好!”
“收手?”墨冉衣笑容更甚,“白暮云……”他站起身,正立在白暮云面前,“我与多年之前并未变过。白家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找回来。”最后几个字,墨冉衣说得很轻,很温柔,但是却如斯冰冷,冷得彻骨。
白暮云不动声色,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袖中攥紧了拳头,冷笑一声道:“我言尽于此,告诫你不要做错事。找错了人。若要斗,白家也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