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灵精怪 卷一 都市夜归人(前传)——朱砂

作者:朱砂  录入:05-24

无论如何,倘若不是沈墨白,这个孩子也不会丢掉……

沈墨白躺在床上,脸色还是白得像纸。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仍是时时的高热。郎中来看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只能

说是心病。病得久了,周身那润泽如玉的柔光消磨殆尽,像个纸人儿似的,干巴巴的,闭着眼睛的时候满面病容,也就是个相

貌平平。罗靖端详了他一会,坐到床边:“吃药了。”

沈墨白慢慢张开眼睛。他瘦了。眼眶深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两颊有些凹了进去,半点血色也没有。可是那双眼眸仍然

晶莹黑亮,长长的睫毛一抬起来,整个人就灵动了三分。罗靖把他扶起来,碗递到嘴边:“喝药。”

沈墨白张开嘴。药熬得时间久了,又有黄连,苦得厉害,他却像是尝不出味道似的。喝完了,他舔舔唇边的药汁,轻声道:“

左将军有消息吗?”

罗靖皱了皱眉:“没有。”沈墨白从回了罗府,就不停地问左穆的消息。但左穆确实没有再来,就连王尚书府上的“鬼”也不

闹了。

沈墨白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头向旁边无力地垂下去。罗靖皱眉看着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再说,只是伸手过去把他放倒

:“不舒服?那就再睡一会。”

沈墨白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罗靖的。他细瘦的手腕露在衣袖外面,像是一折就会断。近来,他经常这样拉着罗靖的手放在

眼前,也不知看些什么。不过他太虚弱,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两只手就一起落在他胸口上。罗靖由他拉着,并不把手抽回来。

手放在沈墨白胸膛上,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下的,并不像罗靖自己的那样有力,而是舒缓的,让人心里觉得安宁。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看的是他掌心里的一道新伤。那是他把马鞍砸在地上时,被镶嵌的银饰划破的。伤口很小,但很深,结起

的疤痕截断了一道掌纹,这在手相上——是无后的征兆。他天天看,然而那道伤痕始终没有褪去的意思。时间一天天过去,他

也就一天天愈来愈绝望。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的心事,只是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掌很凉。今年秋天很热,他却总是手足发凉,病中便更厉害。摸摸他身上

的被子也还厚实,便去摸他额头:“又发热了?冷得厉害么?”

沈墨白摇摇头,仍然握着罗靖的手。良久,他慢慢松开,无力地指了指床脚:“那些东西——”

罗靖走过去看看,拎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朱砂和笔砚:“这个?”

沈墨白看了一眼,闭上眼睛点点头:“扔了。”

罗靖微微一怔:“扔了?”这砚台是沈墨白的师傅给他的。质地不过是块细腻点的石头,刀工粗糙,但用了多年,表面已经摩

挲得光滑如玉。沈墨白从乐山寺出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点东西,辗转了这些地方也没丢下,现在却突然让他拿去扔了,这转变

实在太大。

沈墨白用手捂住脸:“扔了,扔得远远的。”以后,永远也不再动用任何法术!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戒执戒执,可是他

却执着于自己的命运,固执地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天生魔障,并不是动善念而必结恶果,结果……却是绝望的!难怪师傅拿给他

看的永远只有佛经,难怪师傅要让他永远隐居在山中,不得涉入红尘,原来,他真的只是个魔障……

罗靖微微有些诧异,但没有再说什么。扔了也好,扔了,沈墨白与乐山寺就真的断了。

那年的秋天燥热得厉害,足足到了九月,才突然冷了下来。初冬时分,皇帝在猎苑又进行了一次围猎。冬猎称作“狩”,万物

尽成无所顾忌,正是可以合围尽杀之时,皇帝有令,谁的猎物多,就重重有赏,猎物最多的那一个,赏双俸。圣旨一下,谁不

踊跃?罗靖的城防两营经过一番整顿,面目一新,加以都是少年,马队一列,看上去个个英姿勃发,引得皇帝大为高兴。这一

番射猎,风毛雨血,洒野蔽天。结末一一清点,竟是罗靖名列第一,皇帝龙心大悦,当场就赏了双俸,还亲赐一柄碧玉如意,

如意柄上雕了莲蓬花样,据说是兆早生贵子。或者真是沾了天子的福气,没有多久,丁惠身体不适请了郎中,却诊出了喜脉—

—她有身孕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罗靖一个秋天都因沈墨白和碧烟的病心烦,虽然也常去丁惠房里,却甚少行房,想不到竟然会有了孩子,整

个罗府都喜气洋洋起来。芳云芳雨天天走马灯似地卧房厨房两头转,又是汤水又是药粥,忙得不亦乐乎;连罗靖脸上也多了笑

容。对于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他毕竟还是难过的,现下丁惠有了身孕,正室生子就是嫡子,那喜悦就更多一层。

天色将黑,罗靖匆匆进了大门。如今两营整顿已完成十之八九,他也减了去营里的时间,天色一黑就赶了回家。堂屋里已经摆

上了饭菜,碧烟今天似乎是好些,也坐在桌边作陪,只是眼神还有些呆滞,不时就拿着筷子发起呆来。虽然还远不到显怀的时

候,丁惠却已经换了宽松的衣衫,或者是将为人母,笑容也多了宽容温文,不时为碧烟夹菜,一派贤淑风范。碧烟到底还是神

智有些不好,吃了几口就有些闹,被芳雨哄着回房去了。丁惠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露出担忧之色:“碧姨娘这样子,也不知几

时能好。”

罗靖觉得胸口似乎堵了点东西,闷闷地难受:“再请个好郎中来吧。”

丁惠叹道:“这京城里的郎中都快请遍了,再请,只怕要请皇上的太医了。妾身想,爷如今蒙皇上赏了双俸,家里的日子尽过

得去,再买几个丫头来伺候碧姨娘吧,只芳雨一个怕是不行。碧侍卫虽说是亲哥哥,可男人到底不如女人家心细,若再有个什

么……可怎么办?”

罗靖放下筷子,刚才还美味的饭菜此时食不下咽:“这倒也不错。就是你,现在有了身孕,芳云芳雨也伺候不过来,再买两个

人倒是正路。”

丁惠迟疑着,欲言又止。罗靖微微皱眉:“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丁惠犹豫片刻,终于道:“妾身想,想再找处宅子……”

罗靖讶然:“这是何意?”

丁惠低头半晌,道:“妾身是怕,怕也如碧姨娘一般……”

罗靖眉头一皱:“什么意思?烟儿那只是意外,你提这个做什么?”

丁惠苦笑道:“是意外,可妾身就是怕,这意外再来一次——”

罗靖有些不悦:“你这是怀疑墨白?”

丁惠轻叹口气:“妾身也是胡乱想的,大约是被碧姨娘那事吓怕了,这些日子总爱胡思乱想,生怕肚里孩儿有什么意外……”

罗靖沉着脸,没有作声。丁惠瞥一眼他的面色,柔声道:“其实妾身出去住也好,大家都静心,也避嫌。妾身也不用什么大宅

子,只要一两间房,安静些就好。”

罗靖沉默片刻,站起身来硬生生地道:“不必。你若不放心,把东西两处院子隔开就是。”

沈墨白倚着窗台,听着泥水匠们叮叮当当地干活,看着一道墙慢慢升起来,把东院圈住。手指在窗台上无意地划着:一个方框

,里面一个人,是囚字呢。他看的诸般书中,占卜之法不少,但拆字法却没有细细研究过,然而即使不通此法,也知道这“囚

”字并非吉兆,难道是说他这一生,注定是要被囚禁的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墨白没有回头,那人也就停在他背后:“怎么又在窗口吹风了?”

沈墨白拉一拉肩头上殂如的皮毛披肩,轻声道:“我并不冷。”

罗靖过来摸摸他的手,皱眉道:“手又是冰凉的,还说不冷?”不由分说,伸手关了窗子,拉他到火盆边坐下,“草枯花败的

,有什么好看?等下了雪,我带你城外山上看雪去。”

沈墨白抬头看看他,终于还是问道:“为什么要筑墙?”既然是要圈禁,还提什么城外看雪呢?

罗靖微微有些尴尬:“惠儿胆子小,加上有了孕,总爱胡思乱想……”

沈墨白如同雷击般怔住了:“有孕?”这些日子罗府中人对他如同避瘟神一般,就连来送饭,也是放下食盒便走,绝不多说一

句话。他只见人人都喜气洋洋的模样,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罗靖点头,眼睛却盯着沈墨白。沈墨白并无所觉,只是去看他的手——手心上那道伤疤还在,当时划得既深,又揉进了泥土污

物,罗靖自己不在意,也不曾清理干净,如今留下一条暗色疤痕,清清楚楚地横过那条掌纹,利落地将之从中断开,绝无半点

余地。这样的掌相,难道还有别的解释?

罗靖见沈墨白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反而摸不到头脑,试探着道:“女人家总有些个古怪心思,她在孕中,郎中说不可动气,

我想这也是小事,不如就顺了她的意……”

沈墨白微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过来,几乎不可置信地道:“她是怕我?”一刹那间陌生的怒气从心底直冲上来,

竟把他自己也骇住了——丁惠怕他,那么罗靖呢?罗靖筑起了这道墙,是否意味着,其实他也是害怕的……

沈墨白曾学着心如止水,但他现在尝到的却是万念俱灰的滋味。罗靖看着他刚刚有些血色的脸一下子又苍白下去,心里微微一

疼,正想说话,沈墨白已经站起身来,轻声道:“我想睡一会,将军自便吧。”

罗靖被他这一句轻轻的“将军”噎了一下,思忖着要再说些什么,院子里忽然传来喊声,芳雨从还没建完的墙头上露出脸来,

笑盈盈道:“爷,夫人说晚上想吃样凉凉酸酸的菜,可是郎中说不可吃寒物,奴婢们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爷去劝劝夫人吧

。”

罗靖皱了皱眉,沈墨白已经和衣躺下,疲倦地道:“将军快点去吧。”

罗靖略一迟疑,给他盖上被子,道:“晚上想吃什么?告诉厨房给你做。”

沈墨白面向床里,淡淡笑笑,没有回答。罗靖等了一会,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了。沈墨白大睁着眼睛望着床帷,帷帐上刺绣

的团花纹在他眼里似乎变成了一道道的掌纹。明明是无后的兆相,为什么丁惠竟然会有孕?是他记错了?还是丁惠在说谎?难

道,难道她腹中的胎儿不是罗靖的?

沈墨白在罗府里听下人们说过,有些大家里的小妾不得宠,怀不上孩子,会偷偷去外面找别的男人,只要怀了孕,就可以拥子

为贵。仆役们传得活灵知现,他听起来却只当耳旁风,从来没想过真会有人这样做。可是丁惠她是正室,难道也会做这样荒唐

的事?沈墨白心念转动,肚里纠结成一团,终于忍不住爬起身来。

他的衣裳都是罗靖叫裁缝来做的,给他买的料子,就单给他用,有时买得多了,剩下一些就塞在他的衣箱里。沈墨白翻出几块

布头,又翻刀剪。一块青布剪裁成人形,再用白布剪成头脸,用针线缝上,桌上有笔有墨,沈墨白寥寥数笔下去,白布上就多

出眉眼,宛然与丁惠有五分相像。人偶虽然画好,还缺一点朱砂请灵。沈墨白习惯地走到床脚去找,然而一眼看去那里空无一

物,突然怔住。那砚已经被罗靖拿去扔了,是他自己让罗靖扔掉的……

倒退一步,缝好的布人落在地上,沈墨白突然弯腰捡起来,像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般,塞到衣箱最下面。明明已经下过决

心不再用法术,怎么又会忘记了?丁惠究竟如何与他何干?罗靖若真有了孩子,难道不是好事?

沈墨白扑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一片黑暗之中,他似乎听到从哪里传来恶毒的笑声,若隐若现,令他不寒而栗……

第三十章:决裂

“究竟怎么回事?”罗靖在地下踱来踱去,有些焦躁。

郎中收回搭在丁惠腕上的两根手指,欠身道:“将军,夫人腹中胎儿不稳,照老朽看来,似乎有小产之兆。”

“怎么会这样?”罗靖瞪一眼站在旁边的芳云芳雨,“你们是怎么伺候夫人的?”

芳云芳雨一起低了头,芳云小声道:“爷,奴婢们伺候夫人是尽心尽力,可,可夫人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

腹中疼痛……”

“是不是胡乱吃了东西?”

芳云连忙摇头:“自从上次郎中来诊过脉,奴婢们样样都注意了。”

罗靖无奈地看向郎中:“这该如何是好?”

郎中捻捻颔下的山羊胡:“老朽也觉奇怪,若从这脉相看来,夫人贵体康健,却偏偏胎儿不稳,实是古怪。老朽现下也没别的

法子,只好先开几帖安胎药吃吃看。夫人也不要过于担心,好好休息是正理。”

罗靖皱着眉让芳云封脉敬送郎中出去,回头向丁惠道:“明儿个换个郎中再来看看,你不要着急。”

丁惠倚坐在床头,面色略微有些苍白,闻言苦笑道:“吴郎中是老郎中,几十年看这生产之事,京城内外也算是有名的了,再

换郎中,未必就比他好。或者还是妾身命不好,留不住这孩子。”

罗靖微愠道:“胡说!只要你身子好好的,为什么留不住?”

丁惠低头半晌,低声道:“这怕是有梦兆的。”

罗靖眉头一皱:“什么梦兆?”

丁惠面露忧郁之色,低声道:“妾身昨夜梦见有人用针刺妾身腹部,醒来便觉疼痛,这孩子恐怕……”

罗靖有些烦躁地道:“胡说!这是你身体不适,才有异梦。郎中不是说了,不要过于担心,好好休息才是正理。”他自觉声音

有些高了,平了平气,放缓声音道,“你就是心事太重,还要操心家里的杂事,自然劳累。从明日起不要再管这些杂事了,都

放给芳云去做,芳雨就专心伺候你,好好的养胎。”

丁惠轻叹道:“家里这些事……碧姨娘又时好时坏的,妾身看着焉能不急?妾身就是怕,也走碧姨娘那条路……”

罗靖眉头紧皱:“告诉过你烟儿那事都是意外。现在墙都垒起来了,你还怕什么?”

丁惠低头不语。芳云插嘴道:“可是奴婢听说那镇魇之术别说隔着墙,就是隔着千里万里也能管用的——”她还没说完,丁惠

已经断喝道:“芳云住口!爷,时候不早了,爷今天不是还要去营里么?快些去吧,妾身现下好得多了。”

罗靖看看天色已经不早,点了点头转身出房。碧泉已经备了马在大门口候着,服侍罗靖上马,手却牵着马缰一时没有放开。罗

靖低头看他一眼:“有话就说。”

碧泉沉默片刻,道:“听芳云说,夫人身体不适。吴郎中虽然好,只是年纪大了,恐怕未必诊得准,爷是不是再请个好郎中来

看一看?”

罗靖也有这个意思,点头道:“我也这般想,只是不知请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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