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这洞云山里的狐狸。”那人逼了过来,沈声的和他说道。
是了,这里并不是许多年前的那片坟地,他也不再是那只化做了人形的赤狐。
梦终究是要醒的。
他想要躲开,想要挖个洞钻进地底,他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敢抬头再多看谭渊一眼。上一次他见到这人,直把这人逼得一掌拍上了心口,就要自寻死路。
他哪里还敢再见这人。他简直都想要蜷成一团,干脆装死算了,可他却觉得自己就好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似的。他是不敢再看,不敢再动,可却又知道倘若这人再逼近了一步,自己就真是死无全尸了。
谭渊用那种阴郁奇怪的眼神看了他许久,然后突然弯下了腰来,伸手捉住了他的颈子。
他浑身都在颤抖,谭渊的眼中有一丝犹疑闪过,可手却不停,只是慢慢的卡紧,他心底一凉,就把眼闭了起来。哪里想到那人竟然揪着他颈子上的毛皮,就那样把他凭空的提了起来。他也不敢挣扎,只是离得近了,那人身上那样重的血腥气,逼得他呛了起来,不由得就挣扎了起来,结果更是上不来气,越发的痛苦了。
谭渊看着他这样难受,眼底不知是什么一闪而过,竟然就松开了手,丢开了他,淡淡的说道,“怕什么,你也不值得我杀。”
如今听这人说了这么一句,竟然呆在了那里,心里已经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了。他也是直到这时,才敢多看那人一眼,可他也实在是怕得厉害了。他原本还有着些奢念,想着再见这人时,倘若能够离得这样近,或许可以拼死一搏,问问那人那一日不曾答了他的话,可他如今却又不敢了。他是一声也不肯出,恨不能就这样死了也好。
谭渊既然松开了他,就不再看他,声音里满是疲累,很是不耐烦的对他说,“不想死就滚远些。”
只是那话语里隐隐的恨意和怒火,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眼看着那人一步步的走进寒潭,仍旧一言不发的浸在那潭水里,闭着双眼。只是那张脸上的神情,又似怨恨,又似好笑,又似空茫,又似悲伤。
半空中那淡淡的一弯月牙挂在那里,微微的光落了下来,落在那人的脸上,好似带了几分怜惜,竟然让他心痛了。
他痴痴的望住了那人,心里不由得想着,谭渊大约是恨这血腥的味道罢,所以要借着潭水,去去那血腥气。只是想着这人醒过来才几日,就在这样至寒的潭水里浸着,也不怕伤了身么。
谭渊在那潭水里浸了几乎一夜,天明时这才起身离去,仍旧回了那旧日的洞里,他却在那远处伏了整整一夜。
之后他仍旧守在了那里。他被谭渊捉了那一次,从此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偷偷的躲了起来,想着不教那人发现便好。他也是知道谭渊的脾气,所以也不敢的四处跟着,不过在那深潭边守着罢了。有时他便想着这人成魔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比修为尽失之前还要厉害?他只觉得,应该罢。这样一想,又觉得释然了,不怪谭渊非要成魔。
哪里想到过了那七日之后,谭渊从此倒不再外出了,只是每日每夜的来那寒潭里洗身,有时也把狐珠吐出,怔怔的拿在手中,有时也不下去潭中,只在一旁闭了眼坐着,许久才离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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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旧日日前来,夜夜不去,只在那里守着。谭渊也有几次又朝他藏身的地方望了过来,他便心惊肉跳。
他也只在一旁偷看罢了,谭渊不过朝他这里望过几眼,他就提心吊胆,却总是不肯走。那人见他不走,起初似乎也很有些阴郁恼怒的意思,但后来就不再理睬他,随他去了。这样几次之后,他胆子也大了起来,觉得谭渊或许是把他当作了洞云山里寻常的一只白狐,所以也不甚在意。
他心里虽然有些宽慰,但又觉得心酸嫉妒了。他仍旧记得那勾引了谭渊的玉孩儿,想着谭渊是喜欢白狐的,所以才不曾起了杀心,让他留在这里罢,这样一想,就又难受了起来。可又想着或许临死之前都能看着这人,也总算是好的。
谭渊身上的血腥气或许是一日日的淡了,也或许是他日日的守着,觉察不出了,可那人却总是看着双手,神情就怔怔的,好像出了神似的。
他胆子也越发的大了些,慢慢的敢一直盯着谭渊看了,之前他怕谭渊恼怒,总是偷偷的瞧几眼,就埋下了头,装作打盹儿的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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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午后,太阳沈在了山后,那影子落在了潭水上面,谭渊垂下了脸,神色也看不真切,他隐隐的觉着,这人不会是在水里就睡着了罢。他心里正疑惑的时候,突然听到谭渊对他说,“你过来。”
他只觉得是自己恍惚了,就没敢动,哪里想到那人不耐烦了起来,就说,“叫你过来,你是聋了么?”
他又惊又喜,又怕又想,虽然他原本也没敢奢望什么,可这真真切切的就是谭渊的声音,是谭渊在叫他过去了,他就跑了过去,也不敢离得太近,就在那里望着。
谭渊瞧住了他,走了过来,盘腿在他身旁坐下,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背,他几乎是屏住了气,生怕这人不高兴了,半晌,才听谭渊轻声的说道,“生得倒是好看。”
这句话,倘若是放在以前,只怕他是要欣喜若狂了,可到了如今,他却只觉得心酸,恨恨地想着,是了,我就知道这人最喜欢白狐,那玉孩儿不就是么?
那时不知道为何,眼泪就落了下来,那人抚摸着他,就有些疑惑,问说,“哭什么?饿么?痛么?”
他原本以为自己没了眼泪,哪里想倒会这样,只觉得又要被这人笑话了,就转过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就去舔那人的手指。
那人的手还是微微的凉。他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停住了,心里是又怕又想。他怕这人认出了他,又想这人认出了他,怕这人又推开了他,想这人已经好久不曾离他这样的近。
谭渊的眼神有些恍惚,竟然伸手把他捉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手抚在他的脖子那里,就停住了,他也不敢挣扎,就靠在那人的怀里,贪心的贴住了。哪里想到那人怔怔的,突然低声说道,“我真想杀光这洞云山里的每一个活物,你知道么。”
他原本在谭渊怀里躺得舒服,哪里会想到会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谭渊那话里的恨意和无奈听得他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一半是怕谭渊有什么事,一半也是因为他知道的,谭渊是入了魔,就要嗜杀,这原本就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他怕谭渊觉得伤心了,就大着胆子,又小心翼翼的舔了舔谭渊的手心,谭渊怔了一下,有些心不在焉的用手指轻轻的拨着他的脖子,他被挠得有些痒,又不舍得躲开,结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谭渊突然笑了起来,捉住他的脖子,问说,“真可怜。……你是天生就哑的么?”
谭渊和他本是同族,与方瑛不同,此时他即便是原身,要开口,那人也是听得明白的。
可他偏偏不敢。
谭渊抚摸着他,眉头皱在了一起,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突然脑袋一歪,问他说,“你跟着我,好不好?”
他胸口一震,情不自禁的就点了点头,谭渊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便舒展了眉头,微微的笑了,他看不明白,只觉得胸口闷痛,不肯多想,就大着胆子缩在了那人怀里。
谭渊把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却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那颗珠子。他看在眼里,又开不了口,只好暗暗的发急。心想这人真是一点都不记教训,倘若丢了可怎么好,便要去弄那珠子,谭渊脸色突然一变,就微微的皱起了眉头,只是看住了他,却并不动作,反倒把那珠子推给了他。他心底发急,却又不敢说话,实在无法可想,只好抱着那龙珠往谭渊怀里送。
谭渊怔了怔,居然就问他,“你也想化人形么?”
他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人误会,自己如今是狐身,紧抱着这珠子不放,谭渊自然是瞧不出来他这是要送还是要留的意思了。
他又急又气,仍旧松开了,蜷成了一团,拿尾巴遮住了脑袋,闷不做声的趴在了谭渊的怀里。
那人静了许久,才抬起了手来,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背,他又悲又喜,知道谭渊这是示好的意思了,便睁开了眼,仰起了头来,朝那人望去了。
谭渊看了他一会儿,眼底却显出了痛苦的神色来,竟然抿紧了嘴唇就扭过了头去,握紧了拳,也不做声。只是那骨节处都泛着青白,他看着心疼,就舔那人的拳眼和虎口,想那人松开手。
谭渊笑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了许久,就捉了他起来,望住了,看了半晌,才喃喃的说道,“这世上的狐狸那么多,我怎么就偏偏觉得你和他象呢?”
那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声音又极低,几不可闻。
他听在耳中,胸口就是一紧,明知道这人说的是谁了,却仍旧装作不知,一下下的舔着那人的手心,只是忍不住闭起了眼,怕自己就落下泪来。
那人见他这样,便把他抱在怀里,又用手掬起了一捧水,送到了他面前。
他起初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谭渊可从来都不曾这样体贴的待他,后来又一想,是了,谭渊不过当他是寻常的白狐罢了。这人以前就喜欢白狐,不是么?所以才会这样的体贴温柔了。
他虽然喜欢这样,可心里却忍不住还是恨了起来,他在谭渊的手心里舔着,却又不甘心,想要扭开头,却又不舍得,他心里又苦又恨,就用爪子扒住了谭渊的手,不肯放开,那人也不收回,任凭他蹭着。
过了一会儿,就搂着他,抚着他,静静的问道,“你有名字么,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他怔了半晌,望着谭渊,只因他不能开口,眼底就不由得露出了恳求的意思来。
谭渊就想了想,说,“我是指潭为姓,单名一个渊字。”
他几乎绝望了,便拼命的摇着头。
谭渊仔细的瞧了他几眼,有些好笑,又有些宠溺的抚摸着他的脖子,一边说道,“不要名字么?那我怎么叫你?”
他就轻轻的咬着谭渊的衣角,眼巴巴的望着那人,明明知道这人是无心,却还是心痛得无以复加了。
谭渊就低声说道,“你肯留在我身边,就不怕我一时性起,杀了你?”
他使劲儿的朝那人怀里贴了过去,然后紧紧的蜷成了一团,心里却无限凄然的想着,你要杀,那就杀好了,反正我也来日无多。
谭渊见他这样,也就闭上了眼,不再多说了,似乎真把他当作了哑的一样。他把那浸在寒潭里的龙珠拢在一旁,小心的看护着,直到那人疲累的站了身来,收起了那龙珠,这才抱了他起来。
谭渊把带他回了旧日住着的洞里,便躺在了石床之上。
他也是许久不曾进来,一时见了,忍不住悲喜交加,百味杂陈,心里想着这明明物是人依旧,可他和谭渊,只怕再也不能回到以前那样了。
谭渊如今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一回到了洞中,便要歇息。静静的躺在那石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极其疲倦似的。
他蜷在谭渊身旁,哪里有丝毫的睡意,只是痴痴的看着这人。如今他离谭渊这样近,心里便忍不住黯然,若不是他害了这人,只怕谭渊如今早已不在这洞云山里,哪里用得着象如今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谭渊大约是把他当做了这山里的野狐,对他并无防备,入睡的时候也留他在一旁,这让他又安慰又嫉妒。
他知道自己如今没了狐珠,自然也没了指望。他和与那龙珠化在了一处的谭渊又绝不相同,他的修为都在那狐珠上,没了那珠子,他和寻常的狐狸也没什么不一样。
倘若要他再重新来过,慢慢修炼,那势必要离开谭渊身旁,他却是不肯的。他如今只想着有生之年,能和谭渊一处,便已足够了。
哪怕这并非是他最初的所求,并非是谭渊许诺了他的那种相守。
谭渊有时夜里会突然醒来,怔怔的坐在那里,然后就起身去那寒潭里。谭渊一醒,他自然也跟着醒了,就跟着一同去了。有时谭渊回过神来,瞧见他伏在一旁,还微微有些惊奇。
只是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奇怪了起来。他跟着谭渊这几日,根本不见谭渊杀生,他记得成魔必要血食,这是由不得人的。想到这件事,他又想起谭渊曾化给他的龙血珠来,想起谭渊说的话,不由得又暗暗心痛。他想着那龙血珠化在自己身上,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可惜当日里是谭渊亲手逼着他化了下去的,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取出,不然给谭渊用上才好。
谭渊起初每每在潭水边洗身,就好像满怀恨意似的。可惜那一身的血腥味道却总也去不掉,洗得淡了些,后来却总又浓重了起来,他便知道,这人是又动了杀念,可却不明白,怎么不见这人动手杀生。
谭渊见这味道总也洗不干净,也恨了起来,可又无法可想,到了最后,只是在那寒潭里浸着,也不再想法子要去掉那味道了。
他虽然不以为意,但见谭渊这样不喜,便动起了心思,清早出去寻了那味道浓郁的花叶回来,放在洞里。他虽然深知这人的喜好,却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还一同带回了些谭渊也不算太喜欢,也不算讨厌的回来。
他弄了这个,便沾了满身的香气。谭渊原本闭着眼,在那里恹恹的躺着,被这香气弄了起来,就怔怔的望住了他,他一阵儿心慌,就想这人不是要发脾气罢。
他也知道那花叶其实没什么用处,那人身上的血腥气,只怕在那寒潭里才镇得住。可又实在心疼谭渊,才做出了这事,谭渊就要他过去,他也不知道这人心里怎么想,慢吞吞的蹭了过去,缩成了一团,心里就有些打鼓了。哪里想到谭渊竟然抱了他起来,扯住了他的毛,揪下了一根,对着洞口的光望着。
那不过是一根雪白的狐毛罢了,没有一丝的杂色。谭渊怔了怔,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笑了起来,只是越笑越厉害,到了最后,就闭起了眼,落下两行泪来。
他心里一痛,就拿脑袋蹭着谭渊的脸,谭渊就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拨开了他,淡淡的说道,我也累了,你去玩罢,别跑远了。
他哪里舍得走开,见这人闭了眼,初时也不敢动作,后来以为那人也睡熟。就走了过去,蜷缩在那人的怀里,拿脸蹭着那人的手指,谭渊抖了抖,却并没有再次推开他,反而缓缓的抚住了他,他便安心了,也想着要睡了。
哪里想到他刚蒙胧的有了些睡意,就听得洞外有声响,他警觉的从谭渊怀里抬起了头来,望住了洞口,那洞外的人竟然就探出了头来。
那人额前束着一条亮银色的发带,上面缀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身上那暗银色的袍子边绣着白龙和赤云。
那人站在了洞口,却也不进来,笑吟吟的,仿佛春风拂面,开口就说,“谭渊,如今要你助我了。”
他察觉到谭渊抚着他颈子的手僵了一下,然后就听谭渊冷冷的说道,“出去。”
那人眉眼犹如柳叶新裁而成,顾盼生情,听见谭渊如此说话,却也不恼,眼皮微微朝上一抬,竟然就笑嘻嘻的退了出去。
谭渊从石床上坐起了身,这就要走了出去,他也跳了下去,想要一同跟着出去,谭渊默不作声的看了他一眼,他就明白了,这人不想他跟着。还不等他明白过来,谭渊就制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了。
他眼看着谭渊走出了洞,只听着那两人在洞外说话,可站得远了些,听得隐隐约约,也不是十分的清楚。
那人就笑嘻嘻的说道,“我可是帮你得了天大的好处,你就这样待我么?”
他听得那人这样说话,心里就大奇,想要出去看个究竟,可是却被谭渊的法术所制,丝毫也动不了。他就想,谭渊得过什么天大的好处?他只记得那龙血所凝的血珠,他心里一动,就想,是了,难道这人所说的,就是谭渊那日所杀罪龙一事?
谭渊的口气中似乎颇有不耐,又有些嘲讽,说道,“是,多亏了你,我才能杀了他,可你不是也得了天大的好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