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1章
深夜的京城,褪尽日间繁华,夜阑人静,唯有一弯凄清月牙,高悬天穹,漠然俯视行走在清冷街道上的数骑。
“可算回来了……”楚梦深以扇掩口,打了个呵欠,随手一指前方一间亮着灯火的客栈道:“今晚就在那家安顿下吧!”
连冀沉默着,间或低咳。他受的掌伤不轻,本该好生休养,不宜跋涉劳顿,可只要想到云锦书,他哪能静下心来养伤,愣是日
夜兼程,从莲花坞赶回京城。
依着他的心思,恨不能连夜去见赫连贤宗,追问真相,但见其余三人都难掩倦容,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叫手下驱马上前拍开
了客栈大门。
“连冀,明日你有何打算?”楚梦深在封君平的服侍下换掉了连日赶路脏兮兮的衣物,拽着封君平来到连冀房中一屁股坐定,
肃容道:“我要入宫去探个究竟。你伤势尚未痊愈,又被长佑那小子安了顶谋逆的大帽子,我看你还是不要轻易现身,在客栈
等我音讯罢。”
连冀还没说话,封君平却忍不住提醒楚梦深道:“喂,你伤口刚愈合,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宫去,万一被人发现动起手来,你扛
得住么?”
“君平,你是在关心我吗?”楚梦深面对封君平,刚才严肃的表情便不翼而飞,换上了一贯的嬉皮笑脸。
“别再这么恶心地叫我!”封君平黑了脸。只怪自己当日一时心软,揽下楚梦深这个担子。回京路上,被楚梦深使唤得手忙脚
乱,端茶喂饭倒洗脚水,简直成了楚梦深的贴身小厮。他念着对方的救命之恩,咬咬牙都忍了下来。
最受不了的是,这姓楚的居然得寸进尺,开口闭口叫他君平,语气比他爹娘还亲热,他听在耳里,却激灵灵地起了满身的鸡皮
疙瘩。反对过多次,偏生楚梦深面皮奇厚,依旧我行我素,反而叫得更欢了。
“我说君平,我当然不会一个人傻乎乎地去自投罗网,你陪我一起去。”
“我——”封君平刚要反驳,楚梦深早就料到他不乐意,抢先一步笑道:“你不去,本王要是旧伤复发,你这一路上的照顾不
全白费了?”
封君平心想也是,不情不愿地道:“行了,我明日陪你同去就是。”
楚梦深笑容更深,故作情深款款状。“君平,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一个人涉险的。”
“好了……楚梦深,谈正经事要紧。”连冀终是沈声开口,再不阻止自己这个“为老不尊”的舅舅,恐怕楚梦深会罗嗦到天明
。他凝望着案头跳耀的烛焰,静静道:“你们入宫一切小心为上,我明天也要去郊外皇陵,到时再在这客栈会合。”
“皇陵?”楚梦深微愕,旋即醒悟,一合折扇,盯住了连冀。“莫非璟帝竟被你囚禁在皇陵?”
连冀没回答,只是薄唇微勾,扬起个冰冷的笑容。
他那父皇,余生都不配再见天日。
数座气势恢宏的巨大寝陵,散落于京郊沉寂广袤的群山间。劲风疾吹,卷动着皇陵四周招展飘飞的旌旗,猎猎响。
任生前威震天下,身后也不过占一片黄土,永与天地孤寂为伍。连冀噙着丝不屑冷笑,策马穿行,最终在璟帝的寝陵前勒停缰
绳。
高达两丈的石门已被封死,他绕至东侧,按动石壁上凸出的龙首机括,一阵低沉异响过后,石壁上暗门开启,露出斜斜通往下
方的一条秘道。
走完百余级石阶,已深入地底。寝陵多处留有风口,并不觉气闷,地宫也布置得极尽富丽堂皇,只是靠珠光照明,比皇宫多了
几分阴森诡谲。
绕过片平台,又走完两段墓道,两具并排陈列的漆金棺椁终现连冀眼前。
其中之一里,便躺着他早已枉死多年的娘亲……连冀思及亡母,眼眶不禁发红,朝供奉着孝贞皇后灵位的棺椁跪拜叩首后,慢
慢起身,一掌按上璟帝那具棺盖上雕刻的腾龙尾部。
机括声接连轻响,沉重的棺椁逐渐滑向一旁,露出下面一条狭窄通道,亦有微弱亮光漏出。
“谁?!”地下传来一人低斥。
“贺昌,是我!”连冀拾级而下。
这密室并不大,仅丈许见方,堆放着不少干粮清水。一侧墙角铺着条锦毯,一人背靠石墙坐在毯子上,双眼合着,似在闭目养
神,俊朗的面容透出十二分的疲惫憔悴,正是赫连贤宗。
“庄主,你怎么来了?”贺昌惊喜地迎上来行礼。璟帝“出殡”之日起,他便奉连冀之命藏身皇陵,侍奉监视赫连贤宗。前些
日子入城采办食物时,惊闻冀王府已被查封,他正在担忧庄主的安危,不意连冀竟突然来到。
“贺昌,你去上面守着!”连冀盯着赫连贤宗,后者听到他说话,却仍紧闭双眼,对他不予理睬。
“是。”贺昌知道庄主必是有紧要话与璟帝说,自己不宜旁听,便快步走了上去。
连冀走到赫连贤宗跟前,他对这个男人是痛恨厌恶怜悯兼有之,本想将人囚入皇陵后就任由赫连贤宗在此老死,从此父子再不
相见。此时迫不得已又与之见面,他一时间反而找不到话来说,缄默片刻,才冷笑道:“父皇,看来你在这里住得还不错。”
赫连贤宗终是抬眼,多日囚居似已将他的锐气磨砺殆尽,他疲倦地长叹:“你还来做什么,想笑话父皇么?”
“我没那份闲心。”连冀黑眸牢牢攫住赫连贤宗的视线,不容他闪避。“我只想知道,锦书他被羁留宫中时,父皇你究竟给他
吃了什么药,以致他如今连人也认不清了?”
赫连贤宗一愣。“我没有——”
连冀哪肯相信他,怒极反笑:“父皇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拿锦书来代替你那云清寒的么?一定是你给锦书用了药,否则他怎会不
认得自家义兄,对我也痛下杀手!”说到气愤处,胸口岔了气,猛一轮剧烈咳喘。
“冀儿你受伤了!”赫连贤宗动容,扶墙而起,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抚摸连冀,却被连冀“啪”地打开了手。他顿时僵立——
他这个儿子,真的是对他恨到及至。
尴尬死寂的气息便在这斗室里弥漫开来。看着赫连贤宗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色,连冀一时也说不清自己是何心情,抿紧唇,隔了
一阵终于移开了目光,缓缓道:“父皇,你若当真还关心我,就告诉我解药在哪里。只要锦书能恢复过来,我不会再把你关押
在这里,自会寻一处安静所在,让你颐养天年。”
这于他,已是最大的退让。他以为赫连贤宗应该会动心,谁知男人仅是低哑地笑了两声,居然贴着墙壁又慢慢坐回到毯子上,
心灰意冷地道:“你走吧。父皇从没有给他下过药,自然也拿不出解药,信不信随你。”
“我当初信过你,以为你肯替我找回锦书,可你又是怎么对待我和锦书的?”心头旧恨都被男人勾起,连冀突然再也遏制不住
怒气,猛起一脚正中赫连贤宗心窝。
他并未使出太大力气,然而赫连贤宗武功已废,吃痛地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鬓角冷汗涔涔而下。
连冀仍不解恨,转而踩住赫连贤宗一条腿骨,正待下重手逼问解药下落,突听头顶上贺昌惊呼道:“什么人?”
有人闯进皇陵来了?连冀一凛,刚想蹿上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听见上面刀风霍霍,贺昌已与人动上手。
来人武艺似乎极高,贺昌没两招便发出声闷哼,紧跟着“锵啷”一声,兵刃也脱了手。
“让开!”清润的男人嗓音即便在打斗中仍不愠不火,听着叫人十分舒服。
连冀确定自己从没听过此人声音,正自惊疑不定,一直咬牙忍痛的赫连贤宗却蓦地抬起头,满脸均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之色,话
音也颤抖得不成模样:“清、清寒,是你么?”
密室上方骤然安静下来,一条人影飞快掠入连冀视线内——素衣仗剑的俊雅男子,两鬓微霜,仍掩不住和那幅画像中同出一辙
的飘逸潇洒意态。
第2章
“云清寒!”早已被认定不在世间的人忽然现身眼前,连冀的震惊丝毫不亚于赫连贤宗。
看到连冀还踩着赫连贤宗,男子温润的眼里划过丝怒意,振腕,短剑幻出道森寒光影直逼连冀咽喉。“放开他!”
连冀急纵后退,背脊猛地撞上墙壁,终于避开了这凌厉一剑。
云清寒也没再趁胜追击,俯身扶起了赫连贤宗。
阔别二十多年,两人终得再度相见,虽然对方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两人却依然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彼此凝望着,
犹自疑在梦中。
最终赫连贤宗颤巍巍伸手,摸上云清寒颈中那条长长的疤痕。指尖触及对方温热皮肤的瞬间,积压了多年的情绪顿时再也无处
藏匿,狂涌到嘴边,却只化作声嘶哑的低笑:“清寒,你还活着……”
以为自己将在漫长痛苦乃至疯狂的无望等待中直至老死,却原来还有重见云清寒的这一天,而且云清寒似乎已记起了他,不再
对他冷眼相向。往日种种煎熬,比起重逢这刻的喜悦,均已微不足道。
“贤宗,我也以为你真的驾崩了,想着来皇陵见你,也好跟你说几句话。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你。”云清寒眼窝也酸涩难当,强
自忍住,长吸一口气,放开了赫连贤宗,转而冷然望住那个与赫连贤宗面容酷似的青年。
这人,一定是贤宗的皇子,将贤宗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密室里,实是大逆不道。他短剑遥指连冀眉心,寒声道:“贤宗,这
等忤逆子留着何用!我帮你杀了他。”
“不要!”赫连贤宗拉住他的手,苦笑道:“他叫冀儿,是楚妃与我的孩子。清寒,是我愧对他们母子,他这样对我也是我咎
由自取,你别伤他。”
云清寒不明就里,但见赫连贤宗满脸的愧恨和无奈,料想中间必定另有隐情,也就收回了短剑。
“贤宗,我带你离开这里。”他听锦书说过,赫连贤宗武功已被废,身体只会比常人更虚弱,在这地底多待一刻,便要多受一
分阴湿地气的折磨。
“云伯父,且慢!”连冀一个箭步,拦在了通往上方的石阶前,道:“你要带走父皇,就先让父皇把锦书的解药留下。”
“锦书的解药?那孩子有中过什么毒么?”云清寒愕然道:“我不久前跟他分别时,还见他好好的啊!”
“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连冀也是一怔。
“数月之前。”云清寒慢慢皱起了双眉,以他阅历,怎会看不出连冀对云锦书的关切之情。然而锦书在他面前,可从没提到过
连冀此人……
“贤宗,他说的解药,是怎么回事?”他扭头问道。
赫连贤宗听说云清寒父子曾碰过面,一颗心便在噗噗乱跳,不知云锦书是否已将他做过的丑事告知云清寒,哪还回答得了云清
寒的问题。
“我、我也不清楚……”他挣扎着摇头,听见连冀发出声冰凉嗤笑,赫连贤宗面色几如死灰,望向连冀,用眼神乞求连冀缄口
。
此事若被云清寒得晓,他纵死也无颜再面对清寒。
连冀看懂了男人目光中的哀求意味,深呼吸,最终选择了沉默。这种事,想必锦书也不会愿意让父亲知道罢。
云清寒见他父子间暗流汹涌,着实透着古怪,清咳一声道:“这里湿气重,到了上面再说吧!”
“那就先回我落脚的客栈。”连冀急于想知道云锦书这几月来的经历,便不再阻拦,随着两人回到上边。
贺昌被点了穴道倒在地上,只余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云清寒一脚轻踢开贺昌穴道,带着赫连贤宗走得飞快。这寝陵内地形复杂,他却似了如指掌,脚步毫无停滞。
贺昌揉着酸麻的手脚站起身来,兀自不解云清寒何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皇陵,忍不住向连冀道:“庄主,这镇国公世子怎
么会知道寝陵的各处机关?真是奇怪。”
“呵!”已经遥遥走在前面的云清寒不由轻笑出声,淡然道:“贤宗这寝陵,当年便是由我和贤宗一起设计。棺椁下的密室,
也是我为自己备下的,我怎会进不来?”
“嘎啦啦”闷响停止,龙首机括亦回复原位。
云清寒扶赫连贤宗跨上自己骑来的马匹,一鞭挥落,策马跟在了连冀主仆的坐骑后。
三骑首尾相连,驰离了皇陵。
“原来锦书去莲花坞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在听连冀讲述完连串惊心动魄的事情后,云清寒神情越发地凝重,端起桌上的
茶壶,替自己倒了杯已凉透的茶水,边啜边冷眼打量连冀。
他之前的预感果然没错,这连冀确实迷恋着锦书,还直言不讳地向他招认与锦书初相识时,颇用了些恶劣手段。“小侄昔日的
确做错太多,伤了锦书,如今只求找到锦书,求他原谅我。云伯父要打要杀,也请等锦书先责罚过我。”
云清寒倒有几分欣赏连冀的敢作敢当,又见连冀说这番话时,满脸的执拗,叫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年的赫连贤宗,在心底暗叹
两声后忍不住苦笑——他和贤宗的孩子,为何竟也走上了与父辈同样的道路?
“难怪在天下盟的时候,锦书对你只字不提,还骗我说他在那姓封的人家过得很好。这孩子怕我伤心,什么坏事都对我瞒着…
…”他摇头长叹,转向静坐一旁的赫连贤宗。
两人目光接触,都了然地微颔首。“摄心术!”
听连冀方才描述云锦书的情形,分明是着了祖鼎天的道。
“锦书既然已被姓祖的所制,那块手帕想必也已经落入祖鼎天手里了。”云清寒一口饮尽茶水,道:“祖鼎天肯定会带着锦书
回天下盟总坛,拼齐藏宝图再行事。事不宜迟,我要回去救锦书。”
他没问连冀,只因知道连冀定然同行,只看着赫连贤宗,正想开口,赫连贤宗却已料到他想说什么,轻笑摇头。“清寒,你想
要我找个隐蔽地方藏起来,等你们救人归来?呵,你我已经分开了二十多年,这次,无论是生是死,有多凶险,我都要和你一
起去。清寒,你不要嫌我累赘。”
“贤宗,我怎么会嫌你?”思及当年狠狠贯穿赫连贤宗胸口的那两剑,云清寒对他疼惜还来不及,情动地握起他的手,柔声道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贤宗……”
眼看这里已经没自己逗留的份,连冀悄然走出客房,来到悄寂的天井中透气。
天色已近黄昏,斜阳沥血,将天幕染上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块,仿佛大片大片凝固的血迹。院中几株大树,撑开了枝叶,更把天
空割划得支离破碎。
这个天色,自从离开莲花坞后,终日如此沉闷压抑,一如他的心情,不过应该用不了多久,便能重归清宁。
他的锦书,原来是中了摄心术,才会对他下手。他就知道,锦书不会真的那么绝情……连冀嘴角挂着丝酸楚的微笑,有风过,
吹起他发丝袍角,夜寒透衣,他不禁抚胸低咳两声。
“冀儿……”迟疑的呼唤从他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