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自信自己绝对没有将这种焦躁无奈,表现出来丝毫半分。因此当某一天晚上,
自己又一次陪着庄景玉做题画图,但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却突然听见庄景玉轻轻问了他一句,“黎、黎唯哲……你……你是不是……很想……那个?”——的时候,黎唯哲先是一呆,随即猛一激灵,彻底回过了神来。
他能够想象庄景玉究竟是憋了多久,忍了多久,又究竟给自己做了多久的思想工作,才终于下定决心,促使自己问出了这句,颇有几分勾引意味的话来。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转眼看过去,庄景玉此时此刻的脸上,很奇怪,竟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面红耳赤,羞赧难堪,而居然是,满满一片,诚心诚意的真切。
尤其对上那一双清澈欲滴,写满勇气的眼睛,黎唯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这么毫无征兆也无可挽回地,软成了一片翻滚的海洋。
终于他低下头,莞尔笑了。
“……怎么,你想做了吗?”仍是先忍不住骨子里那份痞气恶劣的本性,揶揄调戏了庄景玉一句,随即却很快变温柔下来,眉眼认真,一字一句,“我当然想,可是不是在现在,在这里。”
眼看庄景玉嚅动双唇表情尴尬,似乎想要辩解什么。黎唯哲猜那大概应该是,“这一次我没有勉强自己,我已经愿意了”……之类的,但他在欣慰之余,却仍然缓缓摇了摇头,努力强压下自己,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将庄景玉按倒在床翻云覆雨大干一场的可怕冲动,淡淡笑着,娓娓解释道:“不,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我要我们的第一次,决不能留在异国他乡。”
停了停。
“……尤其,这还是在日本。”
理由很搞笑,可是那一刻黎唯哲的口吻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认真。
庄景玉被这理由给唬得一愣一愣的,眨眨眼睛,最后呆呆冒了句:
“啊……真、真是想不到……原来你……你还这么有……爱国情操……”
“……”黎唯哲满头黑线,走到床边一抖铺盖,“……睡觉!”
于是大半个月的时光就这么温温馨馨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八月初的时候,他们一行五人从南玩到北,从东玩到西,差不多,把整个日本都翻转踏了个遍。最后回到东京,原本打算休息一两天就直接飞回D城去的,结果没想到黎唯哲那边临时出了点事情,因而耽搁了下来——他妈妈来了日本。
其实黎晏心倒也不是来专程到日本来看儿子的,只是因为工作之故,她同她的团队,以及她的御用模特,季晚潇,在八月三号的凌晨四点,从英国伦敦直飞抵达了东京国际机场。后来无意中得知儿子竟然也在这里,母子间原本就聚少离多,难得见面一次,因此像这样偶然天成的碰面机会便显得尤为珍贵,无论怎么说,都应该好好见上一见,聊聊天说说话的。
好玩儿的是在走之前,黎唯哲捋了捋庄景玉不知啥时候从额角边横生长出来的那一撮小呆毛,一边往他耳边吹气,一边在他脑袋上下其手,还一边痞痞地调戏他说:“怎么?瞧你那副魂不守舍,不想我走的样子……是想跟我,一起去参见‘婆婆’吗?”
庄景玉当场唰一下,脸蛋儿就彻头彻尾地红了个底朝天。舌头好像打了结,半个字都抡不出来。
很明显,他自然又是被腹黑坏心的黎唯哲,给小小地摆了一道。最后黎唯哲带着一脸欠抽欠揍的变态笑容,一边向外扬长而去,一边高高向上举起右手食指,朝身后还没“羞”回神儿来的庄景玉轻轻晃了几晃,用一口同样欠抽欠揍的变态语气,摇摇头故作无奈地邪恶道:“哎,没办法,再丑的媳妇儿也必须见公婆啊。现在没有公公,挑战度已经降低呃很多好不好……”
“……”真的,那时候的庄景玉只觉得一口血气上涌,他真的恨不得不顾一切朝黎唯哲那坑爹的背影大吼一句,他最近从魏嘉和唐汉那儿学到的新词儿,“……你大爷!”
母子一向难得见面,这一次天作巧遇,于情于理,黎唯哲都不好只呆个一天半载地,就匆匆赶回来。本来嘛,俗话说得好,有了媳妇儿,也不能忘了娘啊。更何况上次他们俩,还才刚刚说清楚了彼此的心头感受,做了一次深入灵魂的情感交流。早已迟到多年的母子亲情,趁现在也的确,是时候该好好地补一补了。
黎唯哲在离开之时给的期限是最多一周,就回来同他们会合。其他四人也都没什么意见,甚至乐得再在东京这座繁华之城多呆上几天,好好地玩一玩,多多体验体验风土民情。不过鉴于以前他们出去玩时的结伴单位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在这种特殊时候,一向不喜欢给人添堵麻烦的庄景玉就更加懂事晓理了。哪怕魏嘉来拉他跟他们出去一起玩儿,他也都坚决沉默地摇摇头,稳如磐石般坐在椅子上,指指桌上摊开的那一本儿,堆满了公式符号的力学习题册,说他要做作业。
魏嘉只低头瞄了一眼那本A4纸大小,砖头般厚的习题册,就瞬间大叫一声往后跳退三步,一副好像看见了倩女幽魂似的惊悚样子,死死捂住眼睛憋声惨嚎道:“我擦……我的眼睛……我瞎了……庄景玉你这是要刺瞎我的钛合金狗眼啊……!!!”
“……”
庄景玉挂满了一后脑勺的黑线。
抬头却看见魏嘉身后的周云飞一脸感激加赞许……好吧,也许还外带了那么点儿,奸计得逞的小邪恶——似笑非笑地微微弯起唇角,淡淡看着自己,庄景玉浑身猛一激灵,忍不住就更加地……黑线了。
最后,眼睁睁看着魏嘉被周云飞给半搂半抱地拽走出房间,庄景玉唯有在心底,默默为对方(……的贞操),诚心祈求。虽然他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基本,不会有用。
就这样,在宅男的生活持续了大概三天以后,饶是像庄景玉这种喜静不喜闹的老实家伙到后来也都有些受不了地想,浑身真是憋闷得慌……看来宅还真是一件技术活儿(尤其想要宅得既不无聊又有水平),想到这里,庄景玉不禁有些崇拜起程诺来了。
终于到第四天的时候,不用魏嘉他们特地来好心相劝,饶是庄景玉他自己,也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有些撑不下去了(打开电视全是鸟语,上网于他而言也没什么意思,并且就算是他曾经最为孜孜不倦的力学分析题,你试试连续三天没日没夜地做,那些受力分析图也真是有能力把人眼睛都绕昏,画得简直快吐)。想想看虽然他只有一个人,但是正好可以买点儿特产什么的回去寄给二姨。于是便打定主意轻装上阵,装好手机和钱包,以及比它们更加重要的——地图,告别宅居,出门去了。
他没有告诉黎唯哲自己出门的事情,尽管他们每天,几乎无时无刻不都在“联系”(当然准确来说,其实那都是黎唯哲一个人的狂轰乱炸而已);只是庄景玉想到不久以前黎唯哲才跟自己坦白讲过的,他和母亲黎晏心之间的特殊关系,以及两人最近才坦诚相对,陈情以表的可悲事实,左右权衡了几番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任性,去打扰他们母子相会,而应该留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和更广的空间,会比较好。
结果令庄景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次难得的单独行动,居然便让他十分幸运地,抽中了大奖。
在那个貌似是叫“新宿”(?)……的商业区里,庄景玉只逛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况且他本身也没多少逛街买礼物的经验,再加上身边又不见了黎唯哲,所以他对日本的了解就更加少得可怜,除了“八年抗战国仇家恨千年宿敌”这点儿可怜的认知以外,也不知道与时俱进改革创新,对于日本,什么花花绿绿的先进印象,也都没有。
而就在他掂量掂量手中的口袋,觉着差不多买够了准备回酒店的时候,巷口一转,就撞上了那尊意外的大佛。
不过说是他“撞上”,其实反而是那人“撞上”的他。本来嘛,庄景玉原本正悠悠闲闲地逛着街呢,顺便偶尔抬眼四顾,张望张望东京的摩登繁华。结果哪知道尽头一拐,只恍惚瞟见眼前一道瘦削高挑的灵敏黑影飞快闪过,下一秒,便被一个强大急速的力道给撞得直直往后踉跄跌退了五六步,买来的东西也刷刷刷滚落了一地。他相信要不是自己及时扶住墙壁勉强稳住身形的话,那么自己绝对逃不过摔个狗吃屎的悲惨命运。
闭着眼睛捂住胸口粗粗喘气,庄景玉似乎听见对面那人很是气急败坏,却又非常无可奈何地张口骂咧了一句,他听不大懂的外语。但那又不像是日语。不过虽然不太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庄景玉怎么听怎么觉得那声音……竟好像,有一些耳熟的样子?
“靠!是谁走路那么不长眼睛!?……嗯?是……你!?”
然而还没等庄景玉抬起头来看清楚,刚刚撞他的人究竟是谁,那人便率先作出了反应。口气略显诧异。不过待得庄景玉听完那一句惊诧难掩的自问自答以后,无论表情还是心情,很显然地,都只有比眼前这个人,更加诧异的份儿。
一瞬间,人在好奇(抑或是震惊和激动)之时的潜能,大概也是无限的。下一秒庄景玉便用他有生以来的最快速度,哗哗哗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如疾风翻页那般,飞快扫过了他这辈子迄今为止,所有经历过的记忆片段。
用区区几秒钟的卑微时间,风卷残云般清晰扫荡过,曾经漫漫几十年的冗长光景,最终,画面暂停在了去年,当楚回还留在自己的身边,陪着自己去意大利进行毕业旅行的那一次,当归来之际,他们俩一同在罗马的菲欧米奇诺机场,碰上了楚回的发小——如今炙手可热风靡全球的顶级名模,季晚潇的,那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片段。
那时候以为是微不足道;可在此刻看来,于庄景玉而言,却犹如一道,救赎的天籁。
庄景玉刷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直直往前望去。
晨时的好天气早不知在何时,已然悄然褪远消失。蓄满雨水的厚重阴云沉沉盘旋在低矮灰败,令人窒息的苍穹天顶。然而模糊站在眼前不远之处,几步开外的那一道修长高挑的俊美身影,远远望去,却仿若一道穿透阴霾的晖阳流光,温暖却也夺目地,柔软刺痛了庄景玉,失忆多时的,濡湿眼眶。
有些人有些事,你可以暂时地回想不起,但是那并不代表,你就能绝对地,将其忘记。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能够被完全忘记的东西。
有些人告别在生活里,但却永远,活在心底。一旦现实中出现任何与他相关的蛛丝马迹,无论沉睡多久的记忆,都会被轻而易举地,重新唤醒。
而现在,这个和楚回大有关系的漂亮模特,就这么活生生地,好像从天而降的天神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戴着一副明星所特有的,几乎遮去了他大半张脸的夸张黑色墨镜,双手抱胸身姿笔挺,脸庞神色也逐渐从惊讶诧异,慢慢转为清冷沈郁。
庄景玉按捺不住心头狂跳,半个箭步窜上前,脱口就想问一句“楚回在哪里”,结果没想到季晚潇的反应居然比他还要更加快上几分,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走上前来,一手飞快捂住了庄景玉即将张开的嘴唇,一边警惕地转回头去往路口处看了看,直到确信安全无疑之后,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后放开了庄景玉。
原本庄景玉差点儿就要被吓傻了的,幸好季晚潇在凑上来的时候,悄声在他的耳边轻轻解释了句:“嘘……先别说话,等追我的人走了再说。
……追我的人?——啊!庄景玉瞬间反应过来,现在在他眼前上演的,不是什么黑帮火拼生死仇杀,而只不过是一出最寻常不过的,粉丝追星之无聊戏码。
于是耐心忍耐了十几秒钟的功夫,等到季晚潇终于表情放心地准备往后退开之时,庄景玉却好像忽然被怪力乱神给附了身似地,脸上神情骤然大变,手指猛地用力一勾,便紧紧攥住了季晚潇肌理分明细腻嫩滑,一摸便知是豪门公子哥儿身份的左臂胳膊。
“……嗯?”肉上一痛,季晚潇微微眯起眼睛,五官霎时变得危险起来。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一张阴沉可怕的警告面容之下,庄景玉却仍旧坚定地选择了牢牢紧攥住季晚潇的胳膊,死活不肯松开双手。甚至那两只手腕用力得,几乎都能让人看清楚,在那一片营养不良的苍白肤色之下,他那一条条,浮动紧绷的青色筋脉了。
于是季晚潇的眉头便皱得愈发深邃紧致起来。事实上,他也只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大致长相,有着那么一点点,模糊到可怜的浅显印象罢了。毕竟当初,这个人可是被楚回所亲自选中的,用来迷惑萧岚,令萧岚放松警惕掉以轻心的——障眼法工具。
是的,说白了,他不过就只是一个,可怜而又可悲的,利用对象而已。
而照季晚潇这种贵人多忘事的高傲性格,他之所以能够在过了这么这么久以后,都还依稀对庄景玉这样毫无惊艳可言的平凡长相,有所印象的唯一原因是:萧岚施展障眼法,这么一项富有技术含量的高难度任务,楚回在监狱里挑挑拣拣了长达五年之久,结果最终拎出来的人,居然是这么一个,说好听点儿是老实巴交,忠厚诚恳,说难听点儿,那可就是迟钝愚蠢,傻不拉几;老远望去,就有满满一股子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的农村学生——季晚潇对此,实在是震惊得难以置信,因此至今,仍然对其记忆犹新。
因为特别所以季晚潇记住了。不过那也只是针对庄景玉的脸罢了。至于这个人究竟为什么会被楚回青眼有加,凭什么就被楚回另眼相待,甚至于他到底叫什么名字——这一切的一切,季晚潇都压根儿,连个屁也不知道。
因此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俩,还是陌生人。
而季晚潇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他所不熟的人,随意触碰到身体。
眼看着季晚潇的眼睛缝眯起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细,很明显就是马上要发火的前兆了。忽然,庄景玉终于下定决心,声带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可怕问题,以最后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勇气,沿着那一条名为忠诚和责任的优美弧线,缓慢却坚定地,有力抛了出去:
“楚回……在哪里?”
“……”
季晚潇的目光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完成了,从惊讶,到暗淡的转变。
“你不知道?”无意识地提高了音量,此时此刻季晚潇的脸上,一扫方才的冰冷不耐,转而换上了满满一副,不敢置信的震惊表情。甚至似乎,在他的眉目深处,还隐隐流淌着几股,咬牙切齿的扭曲狰狞,“……他居然没有告诉你……他居然没有告诉你!?难道他打算就这么吊着你一辈子!?”
“什……什么……?”
季晚潇的情绪转变令他浑然惊愕措手不及。庄景玉只能呆呆僵在原地,良久,才像个白痴或者口吃似地,傻傻从干涩酸疼的喉腔里,艰难挤出了那么一两个,碎不成调的残破语句。
胸中有股巨大,巨大的不安,正在缓缓升起。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