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语气有些淡漠,彷佛并不愿意宣和回家太久,但宣和自己一时间没想太多,表面上仍答应了;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打算待太久,这次回去,不过是因为母亲先前便交代过,蜜月结束了要回家一趟,仅此而已。
两人用过早餐,蒋宁昭便穿上西装外套出门上班了。
宣和打了一上午游戏,又联络了一下研究所的同学,询问班上近期的事务,最后才勉强赶在中午之前上车,让司机开回家里。
他并未迟到,也没有早到,母子俩坐在饭厅里,相对无言,等到吃完饭,两人移驾到客厅,母亲才摆出一副慈母的模样,开始问他在蒋家的生活、蒋宁昭的为人,等知道他们已经去过同性生子谘商中心以后,神色突然变得满意。
「……这样做就对了,你要知道,毕竟你们都是男人,没有孩子,以后的财产还不是落到外人手里。」母亲摇头叹息,「最好能生个儿子,以后就能继承蒋家。他们家向来都是一脉单传,没有继承人可是万万不行。」
宣和没有回话,只是木然听着母亲絮叨,其实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里。
过没多久,他的妹妹宣亭也回来了。宣和坐在沙发上,瞧着已经廿岁的宣亭依偎到母亲怀里,一边撒娇说钱不够用,一边又提起方才逛街看到的新款首饰,母亲自然抵挡不住小女儿的娇声软语,也没多说就拿了一张信用卡给宣亭,于是宣亭一边欢乐地赞叹「妈最好了」一边用力抱了下母亲。
宣和平静地喝了口茶,对母亲说道:「妈,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而母亲还没出声挽留,宣亭已经娇嗔道:「二哥别走,我有事情要说。」
「什么事?」宣和一怔。他与这个妹妹素来生疏,话也没说过几句,完全没想过对方会有事情找上他。
「你回去问问看蒋先生有没有空。」宣亭笑得极甜,「我男朋友想要认识他。他们其实是同一间学校的校友,只是入学时间差太多所以没有缘份认识。之前他听说蒋先生跟我们家的关系之后,就一直想去拜访蒋先生呢。」
宣和沉默半晌,委婉地道:「蒋先生很忙,经常要加班。」
他其实是在说谎,却完全不觉得愧疚,也不觉得自己说谎有什么不好。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并不希望蒋宁昭跟自己的家人有太多接触。
「所以我叫你回去问问看呀,你们都结婚了,这点小事他不会不答应的。」宣亭噘了噘涂着唇蜜的嘴,有些不满地道:「我男朋友很有才华,人也是一表人才,蒋先生不会为这件事情生气的。」
「……你的男朋友,到底为什么要见蒋先生?」宣和淡淡道。
宣亭瞪大了眼,眨了眨刷过睫毛膏的眼眸,惊诧道:「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彷佛受到侮辱似的提高音量,「只不过是拜访而已,你也知道对商人而言人脉很重要,反正蒋先生跟我们家有关系,你连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吗?」
一旁的母亲连忙打圆场:「好了小亭,别这么大声,你二哥又没有拒绝你。」
宣和这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前的这两个女人根本就没有征求他同意的想法,彷佛他不过是个有求必应的人偶。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表面上仍然道:「他最近很忙,我给你他秘书的电话,你自己打电话过去预约时间。」
宣亭依然心有不甘,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宣和,只好接受他提出的方式。
这一次的见面可说是不欢而散,宣和坐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回蒋家,一边打电话到蒋宁昭的公司,不出意料,接电话的人是钱秘书,对方笑着调侃他一番后,才让蒋宁昭接听。
「……喂。」电话那头,蒋宁昭的声音显得不太清晰。
宣和歉然道:「对不起打扰了,那个,我……」
「有事直说。」对方叹了口气道,彷佛有些疲惫,「我等下要开会。」
宣和连忙把今天回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了一次歉,接着怯怯道:「要是你没空,或者不想见,直接拒绝就好了,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蒋宁昭安静半晌,说:「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考虑。」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下来。电话那头的蒋宁昭也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晚上……可能要加班。」
宣和一怔,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好道:「嗯。」
「你自己要记得吃晚餐。」对方不耐地道。
他闻言,下意识道:「你也是……」他怕让对方觉得自己管太多,又接着道:「我不是要约束你……不过还是多吃一点比较好,要是不方便离开公司,还是想吃别的什么东西,我可以让家里的厨子准备好送过去。」
这回蒋宁昭的声音消失了更久,最后才低声道:「不需要。」
宣和有些无措,以为自己还是说错了话,正在犹豫要不要道歉时,却没想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突如其来说:「晚上别太早睡。」接着又匆匆说了句「再见」便挂了电话。
他望着通话中断的手机,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热。
几天后,宣和抽空到医院去了一趟。贺崇岳就坐在诊疗室内,见他进来,笑嘻嘻问道:「怎么一个人过来?蒋宁昭居然没有陪着你。」
「他最近工作上比较忙碌。」宣和也一笑,「今天只是来拿资料,我想不用麻烦他。」
贺崇岳歪了歪头,说:「一切检查资料都在这里,你可以看一下。」他边说边把一份资料递了过来,「胎儿先前就顺利着床了,没意外是个男孩。」
「意外?」宣和微怔。
「发育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其他的情况,以前也有案例,检测时是男孩,但出生以后才发现婴儿具有两种性器官。」贺崇岳搔了搔脸颊,「不过这种情况极其少见,不用太过担心。」
「这样啊……」
他翻开资料,上头只是一些关于代理孕母及胎儿的常规检查纪录,其中胎儿性别一栏注明为男,而双亲栏上填着他与蒋宁昭的名字。
「再过一阵子,就可以照超音波,到时候你们就能看到孩子的第一张照片。」贺崇岳微笑,「以后如果没有其他通知,你可以一个月来一次,代理孕母都会固定做产检,按照规定这些资料必须交一份给你们。」
「好的,谢谢你。」宣和说道,正想起身告辞时,贺崇岳已经先一步起身。
「……接下来是我的休息时间。」贺崇岳看了看手表,朝宣和露出了一个邀请的笑容,「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蒋宁昭的伴侣喝咖啡?」
宣和下意识道:「没问题。」
两人搭上电梯往医院的餐饮部去,来到一间连锁咖啡店时,贺崇岳问道:「你要喝什么?这里的咖啡还算可以,就连蒋宁昭偶尔过来也会赏脸。」
「都可以。」宣和礼貌地道。
「那我就自作主张了。」贺崇岳边笑边向服务生要了两杯热拿铁,随即付帐。
两人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宣和喝了一口刚送上来的咖啡,感觉到口中一阵苦涩,于是微微蹙起眉,拿了糖罐便开始往杯子里加糖。
贺崇岳看着他的举止,过了一会,才笑着说:「你果然还很小。」他一顿,「真不知道蒋宁昭到底在想什么。」
宣和一愣。
对方没注意到他的失神,只是又继续道:「别误会,这句话不是在贬低你。不过蒋宁昭确实也是个很难懂的人,我跟他认识了廿几年,完全没想到会在收到喜帖的同时才知道我就是伴郎。」
宣和犹豫了下,说:「其实我们结婚确实有些赶,不过……倒也不算匆促。」
贺崇岳笑了笑,道:「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他会终生不婚。」他促狭地凑过来,用戏谑的口吻接着说:「偷听可不是好习惯,不过我原谅你。」
宣和一呆,随即意识到自己那天在转角处偷听的行为,其实并不是没有人发现。
「虽然只有几句话,不过你听到我跟他的对话以后,应该也是心里有数了。」贺崇岳喝了口咖啡,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光滑的桌面,喃喃道:「……蒋宁昭以前很喜欢那个人。」
宣和不知道自己该回应什么,只好垂着首,过了半晌,才说:「前几天,那个人似乎来过一趟。」
「他多半还没对蒋宁昭死心。」贺崇岳冷笑,随即又望向宣和,温和地道:「你别担心,他们之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都是廿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宣和平静道。
他表面上虽然神色不动,心中却着实有些不安。并不是担忧蒋宁昭还留恋沈卓云,或者他们之间可能重温旧梦,而是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一种不确定的忧心。即便蒋宁昭对沈卓云表现得极端厌恶并且态度傲慢,但宣和很清楚,蒋宁昭的性格本就如此,无论对于旧情人留恋与否,蒋宁昭都不可能表现得多么平和。
他慢慢喝完了咖啡,向贺崇岳道别,却觉得那种苦涩略酸的味道却始终留在口腔里,久久不散。
从蜜月结束以来,过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蒋宁昭偶尔会加班,但次数并不频繁,而蒋宁昭不加班的时候,除了定期去俱乐部里看他寄养的马雪莉,或者极少数必须要应酬的场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
一开始宣和瞧着待在房间内的蒋宁昭,还不知道该怎么与对方相处,后来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往往都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看财经杂志或者上网,有时候甚至一边翻着字典一边读着德文小说。
宣和不敢打扰对方,又觉得离开似乎不太礼貌,干脆把笔记型电脑拿到房间里,戴上耳机,不管打游戏还是看动画听音乐都不会吵到对方。
这一晚也是同样的情景,宣和靠在床头戴着耳机,漫不经心地点开网页,让页面上的影片开始播放,是一首描述妻子与丈夫相处的曲子,曲调轻快,配合着动画中马尾美少女趴在地板上装死的可爱场景还有诙谐的歌词,宣和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出来的当下,他连忙忍住笑声,往身旁一看,正翻着外文书的蒋宁昭皱着眉瞥他一眼,看起来倒不像生气的模样,于是宣和也不怎么担心。
他拿下耳机,正想问对方要不要吃宵夜,好去让女佣准备时,忽然注意到男人右手其中一只手指的指甲边缘有些裂开,忙起身找出指甲剪,说道:「你的指甲最好剪一下,要不然钩到衣服会被撕开……」
男人抬起眼,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宣和微怔,有些不自在地道:「那个,我……」
蒋宁昭脸上多了丝不耐烦,手伸了过来,却手心向下,似乎完全没打算把指甲刀接过去。
宣和犹豫一下,握住对方的手,替男人修剪指甲。剪完一只,发现其他几只手指的指甲也有些长了,宣和抱持着顺便的心态一并把另一只手的指甲也剪过一轮,最后找出指甲用的小锉刀,替对方把刚修过还有些锐利的指甲边缘磨得圆润。
却没想到,剪完指甲以后,蒋宁昭看他一眼,接着把脚也伸了过来。宣和哑口无言,只好握住对方没什么温度的脚掌,开始修剪脚趾甲。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是嫁了一个坏脾气的男人,而是养了一只难侍候的宠物。
这一切做完之后,宣和把东西收好,想起刚才的事情,问蒋宁昭道:「要不要吃宵夜?我去让人准备。」
对方似乎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宣和微笑,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都可以。」
他于是爬下床,走出房间,叫了值班的女佣,考虑半晌,让人煮了一小锅粥,里面只放了鲷鱼片与葱花姜丝,女佣知道蒋宁昭的用餐喜好,粥也没煮得太过软糊。宣和等粥煮好,便自己回房间叫蒋宁昭吃宵夜。
蒋宁昭在饭厅坐下,恹恹看盛到碗里的热粥一眼,却没有马上就吃,反倒坐在原处不动。
宣和连忙问:「你不想喝粥吗?或者我去叫人弄点别的食物……」
「不用。」蒋宁昭一口回绝。
「那……你怎么不吃?」
对方闻言,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厌倦神色,嘟囔道:「太烫。」
……烫?
宣和微微愣了一下,瞧着对方小孩子似的烦躁神态,勉强忍住已经溢到喉间的笑声,突然恍然大悟,蒋宁昭吃饭的时候总是慢条斯理的模样,其实并不是为了故作姿态,而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怕烫的猫舌头,才用这种曲折的方法掩饰自己。
现在仔细一想,蒋宁昭用餐时多半会先吃三明治或者其他没什么热度的食物,同时摆在桌上的热汤或者刚做好的主菜经常是放到最后才吃;即便食量小,一餐吃不了多少东西,但剩下的也都是热食,被吃掉的常是沙拉与冷盘,宣和还以为对方饮食偏好清淡,原来竟然不是。
他忍着笑意,坐到对方身边,用汤匙替男人搅拌着粥碗,让热气散得更快一点。
「……你真的这么怕烫?」
「你有什么意见。」蒋宁昭狠瞪他一眼道。
「没有,我没有意见。」宣和终究忍不住弯起唇。
过了半晌,他用汤匙舀了一点粥,略微品尝,觉得温度已经够冷了,便对男人说:「现在应该可以喝了……」他边说边把汤匙递给对方,见蒋宁昭瞧着汤匙,以为对方介意自己用过,于是又说:「我让人拿新的汤匙来。」
「不用。」蒋宁昭短促地道。
宣和凝视着对方拿着自己用过的汤匙慢慢吃着粥的样子,一时之间忽然觉得,这种婚姻生活倒也还称不上难过,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爱情,所以婚姻也就构不成坟墓一说。
他这么想着的同时,却无意识忽略了一些可能正在转变的事情,无论是好的方面或者相反的方面皆是。
等两人吃完宵夜后,宣和忽然想起学术研讨会的事情,便对蒋宁昭说道:「那个……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对方看了过来,神色平静道:「什么事。」
「下星期有一个学术研讨会,在外地,时间长达一周,我打算跟着教授去参加,班上也有几个同学会一起去。」宣和有些忐忑地道,也有些心虚。他其实已经报名参加了,却现在才告诉男人,虽然并不是真的需要对方批准,但他多少有点先斩后奏的嫌疑。
蒋宁昭闻言,神色一沉,说:「一周?」
「其实研讨会的时间大概是五天,不过当地以风景优美著名,所以有同学提议多玩两天再回来。」宣和答道。
「不准去。」蒋宁昭冷冷道。
宣和一呆,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蒋宁昭这时却不说话了,但冷峻的神色却显示他并不高兴,甚至没有因为宣和的反问动摇。宣和有些惊愕,在这之后心底涌上一股莫名其妙与诧异愤怒夹杂的情绪。
「不过是一场学术研讨会,为什么你不让我去?」宣和又问了一次,声调却变得毫无起伏。
「下周就要出发,你总不可能是刚刚才收到通知。」蒋宁昭一哂,「现在才告诉我,你根本没打算征求我的同意。」
「我为什么要征求你的同意?」宣和愣住。「这种事情,我不认为有问你的必要。」
蒋宁昭闻言,神色越发冷厉,眼底渐渐燃起怒意。他站起身,冷笑了声,说道:「是,确实没有必要。」
「你……」宣和也有些动气,但仍努力压抑着情绪,说道:「无论如何,我已经决定要参加了。」
蒋宁昭瞥了他一眼,似乎丧失了继续谈话的欲望,转身便离开了饭厅。宣和没有跟上去,也没有试图再说些什么。他趴在饭厅的桌上,心中除了无奈恼怒以外,还觉得有些疲惫。
他总是试着哄好蒋宁昭,他把一个卅七岁的男人当成孩子对待,现在对方生气了,宣和却开始失去安抚对方的念头。
蒋宁昭是一个成年人,也应该有成人的理智,两人日常生活里,就算对方别扭一些,宣和也知道该如何应对;但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显然是无理取闹,蒋宁昭或许是气他临行前才告知这件事情,但斩钉截铁地表明不准他去也确实太过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