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凡有宴请,韩珍是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才勉强过去凑趣儿。风曜却找出各种理由不和韩珍一起去。
有一次旧日同窗相聚鸣翠园饮酒赏花,韩珍顾谦都在场。大家自幼相熟,说话也更随便,都问两人称兄道弟这许多年,何时才能把这兄弟名分作实?
韩珍和顾谦竟异口同声道,不急不急,还早还早!
众人顿时大笑道,默契非常啊,果真该做一家人!
两人讪笑,对望一眼,俱是惶惶然心怀鬼胎。
这一日,秋高气爽,金桂飘香。
韩珍借口要去寺庙还愿推掉了表哥周曦辉的饭局,然后真的与落玉二人骑马出了南城门,一径向南到停在了京郊的念慈庵。
两人下马,请人通报一声,想要见一见在庵中为母祈福两年有余的顾家小姐。顾夫人心病难医,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倒应了那些对外的说辞。
不多时,便有年轻尼姑引着两人到了庵内一处清静小院。院内有几个顾府家仆,见了韩珍都笑着行礼。两人走进室内便看到“顾小姐”和她的奶娘已经等在那里。
“顾小姐”见韩珍进来便低头道了个万福,神情有些局促羞涩,他连忙还礼。
落玉这是第一次见到顾蝶本人,接着问安的机会仔细打量了一下,心道,众人都说这顾家小姐如何美貌,如何脱俗,亲眼一见却只落得个名不副实。容貌不过中上之资,气质不过小家碧玉,怎配得上自家少爷?
他作为韩珍的小厮,见过顾游几次,更经常见到顾谦。依他看,这位顾小姐比起她的父兄未免差得太远了些。
原来顾韩两家为防走漏风声,这移花接木的事情在顾家只有主人和少数几个仆人清楚,在韩家却只有主人知道。
“顾蝶”低声请韩珍落座饮茶,她的奶娘已经将新沏的好茶端了上来。
韩珍连忙道谢,随后坐在“顾蝶”对面,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说道:“这大半年没见,姐姐又清减了许多。”
“顾蝶”垂头轻声说:“大约是茹素的缘故。”
韩珍寻思了一回,又说:“自从姐姐住到这里,前几次我都是跟着顾兄来看你的。昨天着人带信说想要拜访姐姐,还怕扰了诵经,让姐姐见怪,等听了回信儿这才安心。”
“顾蝶”口气落寞,“天天诵经,也不差这半天。……哥哥许久不曾亲来,你来我很开心。”
韩珍听了,有些内疚,强笑道:“这次回来得匆忙,在南边看到些新奇的小玩意就随意买了几件。今儿带给姐姐,闲时拿来摆弄也好解解闷儿。”
说完示意落玉,落玉赶忙将随身的包袱解下,取出个两个盒子递了过来。
“顾蝶”接了过去打开一个,里边装了些精巧别致的风铃,水车,泥人儿什么的。她拿起看看,赞道,“真好看,多谢你费心。”口气却恹恹的,没什么兴致。
她打开第二个盒子,见到里边摆放的胭脂水粉却是一怔,随后拈起一盒胭脂,带着哭腔儿问道:“这胭脂虽好,却要我搽给谁看?”
她的奶娘却已经背过身去,开始用袖子抹眼泪。
落玉讶异地看着这主仆二人,怎么收了礼物反倒哭哭啼啼的,再看自家少爷一副欲言又止悔不当初的摸样,更是好生奇怪。他感觉气氛诡异,不敢多嘴,只在一旁干站着。
过了一会儿韩珍恢复常态,笑道:“我来得唐突,姐姐还是恼了我了。我给姐姐赔不是,姐姐快别生我气了。记得小时候到顾府拜访,总是姐姐领着我去吃点心到处逛。有一次姐姐曾说过胭脂是姣妍坊出的最好,色正香浓。来之前记起这话就顺路到姣妍坊买了几样儿过来。敢情近两年少见面,姐姐不好这些了。姐姐现在喜欢什么尽管说,我为姐姐弄来。只是……,这胭脂做得精细,姐姐现在不用也留着别扔,总有一天用得上,到时候你想搽给谁看便能搽给谁看。”
这番话中有话听得落玉直犯疑,却见“顾蝶”收了莫名的悲伤,抬头深深看了韩珍一眼,轻声叹道:“多年前的一句话,真难为你竟还记得。”
她的奶娘听了这话,擦干眼泪,露出欣慰欢喜之色。
韩珍笑笑,说不算什么。后来两人又谈起过去如何,只是气氛有些古怪。一个没话找话,小心翼翼;一个没精打采,心事重重。
这么尴尬地坐了一会儿,顾蝶的奶娘问韩珍,快到晌午了是否要留下来用些斋饭。韩珍犹豫了一下,便说用了再走。
不多时,斋饭端了上来。韩珍便让落玉和奶娘下去吃饭。
等到屋里只剩了两人,韩珍看着对面的女子,艰难地开口:“小月姐姐,委屈你了。”
小月苦笑,“都快三年了,小姐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
韩珍默然,他是猜到在哪儿却没打算找,顾家人是找来找去却找不到。
“那么老爷他们,还有你们韩家怎么打算?”
这两天韩顾两家就此事讨论了一下。顾游的意思是从本家中选一个才貌相当的女孩顶替顾蝶嫁给韩珍。韩骏觉得可行;韩珍不愿,便推托非顾蝶不娶;韩夫人怒火难消,坚决不肯和顾家结亲。事情因此僵持下来,所以……
“暂时还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委屈姐姐再呆一段时间。”
小月一听,神色激动,说不出是委屈,悲愤,还是无奈,只是咬着下唇不说话。
韩珍满脸歉意,“……对不起。”
小月涩声道:“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我是小姐的丫头,我娘是她的奶娘,她不见了,这错处不着落在我们头上,还能着落在谁头上?只怪我命苦。”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韩珍本就心怀愧疚,现在更是不忍,赶紧拿起手帕子为她拭泪,发誓一定想办法解决此事。
小月哽咽着问:“珍少爷真的愿意想办法?”
韩珍点头,“当然。让你在庵里呆了这么久,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你。”
“……我,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少爷你,可不可以,收了我?”最后三个字低不可闻,却震得韩珍两耳一阵轰鸣。
他缓缓放开小月,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而她低着头羞愧难当,却鼓足勇气急急说道:“小月自知身份低微相貌普通,还比您大了两岁,根本配不上您。我只是想您收我做个小妾,在您身边伺候您一辈子。我……”
韩珍迟疑地打断她,“难道你喜欢我?”……从来没觉出来啊。
小月低头弄着衣带,“您身份高贵,生得好,性子也好,大家都喜欢您,我当然也……喜欢。”
“不,你一直当我弟弟一样。你该嫁个真正喜欢的人。”
韩珍站起身来,这饭他是吃不下去了。
小月见他起身欲走,慌乱扯住他的衣袖,急道:“我真的喜欢您,从小就喜欢。我知道您一心喜欢小姐,可她是怎么对你的?再说,再说我本来就该是您的人。”
“什么?!”
“我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小姐出嫁,我就会跟着陪嫁到韩家的。而通常姑爷都会纳正房夫人的丫头作妾……”
“住口!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绝不纳妾!你都从哪儿听来的混账话!我今日权当没听见,你以后再也别提!”
小月本就是鼓足勇气提出这个要求。现在韩珍断然拒绝,她立时羞得无地自容,泪流满面,却拉着他的衣袖死活不放。
韩珍见她如此,后悔话说重了,“好姐姐快别哭了。有什么话你好好说,我听着就是了。只是这作妾的话休要再提,我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你长得漂亮人又贤惠,应该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做正房才是。”口气虽温和,拒绝的意思却很坚决。
小月一阵绝望,突然抬头,满脸激愤,“情投意合?正房?说的好听!那是高高在上的小姐少爷们讲究的玩意儿!我算个什么东西?顾家的家生奴才!主子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些金贵的想头哪轮得到我?
‘小月姐姐委屈你再呆一段时间’,呸,说得轻巧!你来呆呆看!开头说是一个月,后来是三个月,到现在我被关在这个院子里多久了你知道吗?整整两年八个月零四天!明明是小姐和人跑了,我有什么错儿,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为什么?!
找个情投意合的嫁了,我倒是想啊。可我连院子门都出不得,抬头只瞧见巴掌大的天,跟谁情投意合去?我也想夜里有个知冷暖的说说话,三五年后有几个娃娃围着我叫娘。……我都十八了,再过个三五年,即便出去了,谁还肯娶个老姑娘?我娘就我一个,我若没个依靠,她老了能指望谁去?
你当我冒充千金小姐是享福来着?作小姐是有人伺候,吃得好穿得好。可这院子里的,哪个不知道我的底细?外人在时,装出一副恭顺样子;没外人时,那容我这冒牌货端架子?顾家送过来的东西,他们什么不要?开始老爷少爷来得勤,他们待我们娘俩还好,这半年上头不闻不问,他们明里暗里没少给我们气受。你们这些贵人们到底怎么打算?难道真让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那正经囚犯要杀还是要放都有个定日子,可我这样的多早晚是个头啊?
你从小叫我姐姐,我再昏头也知道这姐姐哪比得上王府里头的金贵!你们上等人跟下人客气,那是因着教养好,可心里还不当我们蚂蚁一般?贵人们自个儿的体面最要紧,有什么棘手的要用我们顶缸,就说得比唱的都好听!现在嘴上说要想办法把我们糊弄过去了,等出了这院子不知道有多少大事儿等着大人们去办。这事在我是天大的事儿,在你们眼里还比不上一粒芝麻!你们往后再也不来,到时候我们娘俩陷在这里出不去,能找谁说去?!”
小月扯住韩珍一劲儿哭骂,直把他哭得是无言以对,骂得是无地自容。
小月由着性子骂了半天,韩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一直不回嘴。这会儿气出得差不多了,人也开始害怕了。不怕别的,就怕韩珍面上不动声色却暗中记恨,今日出门之后就再不来看她,或者说动顾韩两家的主子们真把她们母女关到老关到死。那,那可如何是好?!
小月想到这层,再见韩珍垂头不语,心里越发慌张。这时脑门一热冒出个主意,也顾不上旁的了,只一门心思想离开这个可恨的念慈庵!
韩珍正低头作自我批评,忽然看到小月的手松开他的袖子,不由抬头去看。这一看直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那位小月姑娘动作麻利,一把弄乱头发又扯开衣襟……
“你要干嘛?!”
小月抓住他的手,叫道:“不许走,你见了我的身子就该娶我!”
韩珍懵了,……衣襟是松来了没错,可里边儿还穿着肚兜呢,他顶多就看见一点锁骨。
“你要是不肯,我马上大叫,把外边的人都喊进来,就说你要非礼我。看到我这样子谁会不信?只要我一口咬定,你怎么辩解都没用。最后你还是得娶我!”
韩珍一听,顿时怒火中烧!
可是这一招虽然卑鄙,却不能不说很有效。如果这时有人进来,谁会相信一个男人会是被胁迫的那个?!
到那时迫于舆论压力,他不娶也得娶了……
第三章:残照斜阳
韩珍皱眉,冷声道:“你把女人的脸都丢尽了,还不快点穿好衣服!”
“除非你答应!”
“不。”
“虽然衣服不是你扯的,可你确实看到我身子,你还是得娶我。”
“你当小爷我从没见过女人?”
“那我可真喊了。你们韩家规矩大得很,到时候闹大了,你白挨顿打,最后还不是得答应!”
韩珍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月见他一脸怒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拢住衣襟。随后她好像记起自己的立场,立刻松开手,昂首挺胸瞪视着他。
虽然面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但她那个动作已经暴露了内心的窘迫胆怯。毕竟是个女孩儿家,用这种方式要挟别人怎么可能真的无所顾忌?
韩珍气急反笑,“在你喊之前,我有几件事要嘱咐你一下。”
“……!”怎么这位斯文少爷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你这肚兜太高了点,怎么也得再往下拉三寸,还有你这衣服最好撕上两道口子。你要是撕不开,我可以帮忙。”说着,走了过来。
“什,什么?!”小月一惊,连退两步。
“然后,喊得时候记着多使点儿劲儿。劲儿小了,单把院子里的人喊来没用。那都是韩顾两家的,以我的身份还压得住他们。你要把庵里的尼姑都喊来,这时候应该有香客上香,如果是京里有头有脸儿的就更好了,让大家都来看看。否则你豁出脸面演这出良家妇女惨遭调戏的好戏却没人捧场,岂不白费苦心?”小月面孔煞白,咬住下唇,却忍不住瑟瑟发抖。
“还有,我就是当和尚也不会娶你。可这么一闹你的名节就毁了,还有人肯娶你吗?到时候你怎么办?恐怕只能出家当姑子,嗯,正好在这念慈庵长长久久地住下去。还有你娘,唯一的女儿遭到这种事,她必定伤心难过又气又恨。毕竟有了年纪,这一来有点什么事儿可就说不准了。
那时,你情何以堪?”
小月呆愣片刻,突然跌坐在地上,抱紧膝盖埋头痛哭。
韩珍走过去蹲在她旁边,把她散下的头发轻轻拂到耳后,叹道:“傻丫头,我知道你只想离开这里,可也犯不着这样儿。我答应你,三天后一定让你离开。”
哭声停了一下,继而更响了。
“你放心,一出这道门我会将此间发生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你还是我的小月姐姐。……你还没有喜欢的人吧,在遇到那人之前好好珍爱自己,好吗?”
小月不答,依旧埋头痛哭。
韩珍出了房,转身将门关严。刚才两人闹得有点凶,外边虽然听不真切,可也听到一些响动。众人见他出来,都放下饭碗往这里看。
韩珍看向小月的母亲,那妇人正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这位嬷嬷别担心,你家小姐只是心情不好,你多开导着她点儿。还有,麻烦你帮我带话给她,我答应的事决不食言,她答应我的事情也一定要做到。”又看看其他顾家仆人,“各位也请做好该做的事情,不该做的就别去做。”
说完又唤落玉去牵马。
两人出了念慈庵,就上马向北,回城去了。
韩珍策马急驰,心烦意乱。落玉见他满脸不渝,也识趣地一言不发,只是紧跟在后。
快到韩府门口,韩珍突然勒住马,落玉赶紧也拉马停下。韩珍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他,让他带个话回去,就说自己有事要办,如果晚了就在外边用饭,叫家人不要担心他。
落玉依言牵着他的马回去韩府,韩珍却穿街走巷七拐八拐地到了一座小宅院前停下。
他站在大门外踌躇片刻才抬手敲了两下,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应门,脸上不由闪过一丝失落。呆站片刻,他突然气恼般地一掌拍在门上,那门吱呀一声,开了。
韩珍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却没见人。他一路走到内院,终于在院中央的那棵梧桐树上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韩珍驻足,静静地望着风曜。
只见他一身白衣慵懒地斜坐在树枝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短笛,姿态是一如既往地潇洒俊逸。可是不知是树叶阴影的原故,还是自己心中郁结使然,韩珍直觉地感到他有一丝阴郁,心中不由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