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烽烟再起
“逸亭侯珍时任工部主事,年少而谋远,数次上书力主整顿水利,统一修筑大坝。此议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众臣分两派,一曰,农为立国之本,此议当行。另一曰,三国暗藏祸心,不知何时便要兵戎相见。在此不明之刻,怎可妄动国库大部于此?
帝权衡再三,终纳珍之见也。此后十年,朝廷先后拨白银近千万两终成此壮举。……大延称霸自‘景岚水治’始。
——《延史 逸亭侯传》”
“锦州少侠乃大延武林一奇人,其姓名生年师承门派来历皆不为人所知。人称之锦州少侠,非其为锦州人士,乃因此君于景岚二十五年一月凭一人之力擒得泯江四鬼,自此名扬江湖。在此之前其人其事,却无从考之。
不拘兵器,擅刀剑长暗器,飞花摘叶亦可为用,武功登峰造极,列四国武林前十。
性不羁,视礼法为无物,却为人坦荡,急公好义,堪称任侠。……
——《四国江湖志》”
景岚二十五年五月,景岚帝下旨划拨百万白银修筑泯江堤坝,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改良水车。
同年七月,大延南部泯江中下游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万顷良田化为泽国,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八月,大延北部三州却遭大旱,形势极不乐观。
连日来,早朝的议题都围绕着南部大涝及北部大旱,经反复讨论救治措施已定,赈灾钱粮也已拨出,安王兴王一南下一北上先后离开京城。
一个月后,情势依旧严峻。
南方大水已退,但昔日万顷良田繁华村镇早已不复得见,只余下满目疮痍令人唏嘘。而在北方,最虔诚的祈雨与祭祀只换来了一场牛毛细雨,紧急调用的水车亦未见显着成效。随后而来的蝗灾更是火上浇油,将原本尚可期望的一两成收成消灭殆尽。
景岚帝虽立即下旨调拨钱粮安置灾民,但大量灾民涌向邻近州府,使得邻近州府压力倍增。州县官员的能力亦有高下,有的思虑周详应变及时事情倒还平顺;有的平庸无能处置不当反起骚乱;更有甚者竟敢侵吞救灾粮饷,进而激起民变!
景岚帝龙颜震怒,一面火速派兵镇压,负隅顽抗之暴民一律绞杀;一面严厉彻查,但凡贪污官员,无论数额大小一律处斩抄家,家眷没入奴籍。
这般霹雳手段之下,宵小之辈安敢再生二心?本能席卷整个帝国的动荡尚未成气候便被迅速压制了下来。
随后,景岚帝带头节俭,上行下效,大延官场风气为之一新。
但是,景岚帝虽能充分利用物力人力力挽狂澜,却无法打消别国君主难以按耐下来的野心……
景岚二十六年五月,经过一年的消耗大延国库空虚,粮仓内旧谷已去新谷未入。就在此刻,八百里急报带来了南吴西戎联军大举入侵的消息。
这才是大延王朝面临着生死存亡的真正关头!
当军报递到宫中,景岚帝连夜召集朝臣前往朝明殿议事。
众臣自然都极为愤慨地指责吴戎背信弃义卑鄙无耻,但如此局面却有相当的人已经料到。此时正是大延国力最弱之时,便是吴戎发难最好之机!
大延一直没有放松边界的警惕,因此一时半刻间两国联军讨不到多少好处去。西戎兵强马壮,南吴粮饷充足,单是一国尚不足为患,两国联军却不容小觑。若是长久战对大延则极为不利的。
讲到如何应对之时,众臣都沉默了。
谁都明白此时大延最需要的就是钱和粮,而最缺的也就是钱和粮。
兴王出列,讲出这个众人皆知的事实,随后状似无意地提到若非韩珍去年极力主张兴修水利,国库中还有百多万两可救此燃眉之急。
此话一出,兴王亲信立刻心领神会,一一出列奏事,个个言辞堂皇,貌似公允实则暗藏杀机。
先说韩珍少不更事,思虑不周;再指责他追逐虚名,志大才疏;后斥其虚耗国库,堤坝未成反酿水灾,大旱到来水车无用……
韩珍听在耳中,面上虽能保持平静,心却不免渐渐冷了下去。
韩骏等人看出来者不善,韩琮立刻出言替韩珍分辩。其实这种时候作为至亲本就不便开口替他辩解,韩琮不擅言辞更落下口实,弄得韩骏等人一起成了靶子,局面十分被动。韩珍的几位好友也加入辩论,都是少年得志,难免咄咄逼人。双方各不相让,廷议已成争吵。
景岚帝见状,脸色越来越难看。
越到后来兴王派的言辞越是激烈,仿佛大延落到如此危急境地全因韩珍一人之过。
面对来势凶猛的攻击,韩珍什么辩解的话都没说,只是走到大殿中央,说了句“微臣惶恐”便垂头跪了下来。
安王忍无可忍,越众而出,“韩大人年纪虽轻却素来稳重,他那份《上水治兴国策》承蒙圣上重视,当初传抄出来人手一份,诸位大人也都是仔细看过的。若是说他思虑不周,志大才疏,当初怎不讲?如今情势危急,诸位大人不思如何应对,却在这里说这些!”
兴王笑道:“都说安王疼爱自己的小表弟,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安王正欲开口,却听昌王冷哼一声:“是啊,几个亲兄弟中除了二皇兄你还见哪个入得了五皇兄的眼?”
安王面色阴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柳昶出列,朗声奏道:“微臣认为在兴修水利一事上,韩珍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但也仅限于此。
兴修水利乃利国利民之大事,毋庸置疑,此其一;修堤筑坝绝非一日之工,短期内难见功效,此其二;旱涝蝗祸皆是天灾,岂是常人能够预知的?此其三;南吴西戎素与大延早生嫌隙,此番乘虚而攻亦在意料之中,此其四。由此四点,诸位大人若还将如今局面归罪到一人身上未免有失公允。”
柳昶的分析客观合理,景岚帝微微点头面色稍霁,四位韩大人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韩珍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而方才大放厥词的那些大人们却一敛方才嚣张气焰,面露不安。
柳昶仿佛并未留心到众人神色变化,目不转睛,朗声道:“诸位大人焦急国事,言辞过当也情有可原。只是当务之急还应讨论如何应对来势凶猛的吴戎联军。”方才那些不安的大人都松了口气。
此时泰王出列,朗声启奏:“吴戎联军来势虽凶,却非无懈可击!儿臣恳请皇上下旨令儿臣帅军抗敌,儿臣定会全力保我大延社稷不失,百姓安康!”
随即泰王一系的将军们齐刷刷地出列跪下,慷慨豪迈地表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危急之刻正是好男儿效命疆场之时!诸将都愿跟随泰王抗击吴延,总是万死也不教敌军踏入大延半步!
一时间大殿中气氛热烈激昂,人人都振奋起来。
景岚帝见状深感宽慰,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兴王待诸将表完决心,走上前来说道:“诸位将军勇猛果敢,我大延有如此猛将,何惧区区西戎南吴?只是……”他面露忧色,住口不言。
景岚帝问:“只是什么?但讲无妨。”
兴王说道:“只是儿臣忧心,若将士们腹中无粮,身上无甲,胯下无马,手无利器,却要他们与装备精良兵强马壮的敌军交锋。虽然诸位将军皆是豪气干云的猛将,但到底也是血肉之躯,所以儿臣一想到……实在是不忍心啊。”说道这里,兴王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番话讲完,殿中沉寂一片,方才的热烈荡然无存。
且不说兴王一番做作到底能有几分真情,但他的确点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战争的成败,只有那些腐儒才会相信什么正义之师所向披靡的鬼话。只有钱和粮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因此,那些泰系将军也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是将军,粮食再短缺一时也饿不到他们。他们可以不怕死,却没有信心能够领着一群饿兵去打仗,而且还打胜仗。
泰王沉声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九月便能收获新谷,只要坚持到九月便勿需担心。”
兴王说道:“吴戎也不是傻子,他们恐怕也想到了这一点。现在是五月,接下来的四个月他们必定会全力进攻,到时又该如何招架?”
泰王沉默片刻,说道:“胜仗!一定要尽快打个胜仗,一个足够彰显我大延国威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大胜仗!之后我们便能坚持到九月,甚至在九月之前将他们赶出去。”
兴王追问:“请问如何打出这样的一个胜仗?”
他见泰王皱眉不语,不由略带嘲弄地说道:“现在需要的可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设想,而是一个能够切实执行的计划。”
兴王这次又说到了点儿上,诺大的朝明殿只能听到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殿中忽得响起两道声音,将沉闷的气氛打破。
一个傲慢高亢,“想那么多干甚?!他们既敢来犯,就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儿臣愿打头阵,请父皇下旨!”
是昌王秦永昌。
一个嘶哑低沉,“末将请旨领兵突袭,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若不能得胜归来,末将甘愿受罚!”
是宣威将军李捷。
二人话落,都有些吃惊地看向对方,神色复杂。殿中君臣愣了片刻,都不由雀跃起来。
景岚帝询问二人打算如何行事。
昌王的回答并无新意,他要求五万精兵和最好的配给,打算从正面给吴戎联军以迎头痛击。
李捷的回答却出乎众人意料,他只要一千骑,而且这一千人马只要从他的部下中挑选便可。
听完这番话殿中君臣都有些错愕,不知他这算是胆大妄为,还是胸有成竹。只有韩珍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景岚帝问:“李爱卿,你真的只要这么点人马?”
“圣上容禀,末将还想请工部为这一千骑专门制造些轻便耐用的武器和工具。”
“准了。”
“可否请韩珍大人主持此事?”
李捷于此时突然提到韩珍,景岚帝这才注意到他还跪在殿中。韩珍也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李捷。
李捷接着解释道:“末将闲暇时曾经就武器改良与韩大人作过一些讨论,当时韩大人提出过不少中肯的意见。因此,末将以为若由他来主持制造,定能事半功倍。”
“准了!”
退朝时,韩珍与柳昶正好打了个照面。
韩珍略一踌躇,轻声道:“老师,多谢您仗义执言。”
柳昶看着他,微笑道:“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而已。……多加小心,好自为之。”
这晚,韩珍到李捷的将军府与他讨论细节。
韩珍坐在桌旁看李捷在书柜中翻找,闲闲地问道:“我们何时讨论过武器改良?”
李捷找到一卷图纸,转身笑道:“就是现在。”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是为了保我?……多谢了。”
“不,是因为只有你对我画得东西好歹有些感性认识,多少能让我省力气。”
韩珍看了他一眼,迟疑道:“难道你要我造枪?”
李捷失笑:“怕我刁难?放心!即便你能,我也不要。”边说边将图纸在桌上摊了开来。
韩珍凑过去一看,原来是瑞士军刀的分解图,除此以外就是皮甲、连发强弩和绊马索,还有马袋水囊指南针之类的设计图。图上线条精细,设计都是着眼于轻便实用的,思虑周到细致。而且墨迹陈旧,显然成稿已久。
李捷专注看着图纸,手指指点着图样一一讲解。韩珍用心细听,不时插嘴问上两句,偶然抬头看了眼李捷,不由一愣。柔和的烛光下,那张粗糙的面孔散发着飞扬的神采;两簇小小的火焰在明亮的眼眸中跳跃着,兴奋热切,全然不见往日可恨的淡漠讥诮。此时此刻,嘶哑粗嘎的嗓音流淌在耳边,似乎也没有过去那般难听。
第二天,景岚帝就下旨下达一系列任命:泰王为宁西、静南两军统帅,昌王为先锋将军,京郊羽林营两万人马由兴王暂管,忠义侯闻啸为中将军,宣威将军李捷为右将军,等等。
旨意一下,上至王爷将军下至普通兵士都立刻整装赶往边关。可怜韩琮刚成婚半年,此时也只得忍痛与怀了两月身孕的娇妻分别。韩珍跟着顾谦他们匆匆赶到南城门给哥哥好友们送了个行,随后便赶回工部。李捷的要求既多且细,事关性命成败,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景岚帝对此事极为重视,钱物人手都十分充足。韩珍没日没夜地辗转于各个工房,困了就随便在工部找间厢房歇一宿,竟在半个月后将所有配制全部造好。随后,韩珍马不停蹄,亲自带人将物资押运到边关。
刚到边关,韩珍便听闻五日前昌王已经率部与吴戎联军在峡谷关外正面交锋。
据说当时呐喊声、马嘶声、刀斧声震耳欲聋,十万多骑纵横驰骋引得大地震动。大战持续两昼夜,双方伤亡惨重。饶是昌王悍勇过人,也不过率众拼了个惨胜。泰王等人忧心忡忡,如今大延不比吴戎实力雄厚,这种惨胜……虽胜犹败啊。
韩珍匆忙拜见过泰王殿下,便立刻将物资送到李捷营中。李捷正带着精选出的一千人马在校场操练,闻讯后匆匆赶来,见了韩珍劈头就是一句“怎么才来?!”随后不等他回答,便率众冲到车前,查检,点数,分发,一连串命令干脆利落。
十多名校尉得令迅速分站到车上,有人拿出名册挨个点名,被点到名字的士兵依次上前去领皮甲弓箭小刀等等,领到东西的士兵迅速归队,就地穿好佩好。
而韩珍一行早被涌上来的士兵挤到后边去了。他远远看着整个过程迅速有序,钦佩之余颇有几分尴尬。李捷和他的部下只专注在那十五车物资,不约而同将韩珍一行视若无物。
等到最后一名士兵领完东西归队,韩珍清清嗓子准备上前搭话,谁知李捷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一声令下一千士兵翻身上马向校场出发。
韩珍一行怔怔地看着那一千骑绝尘而去,片刻后只留下飞扬的尘土和十五辆空车……
这,这算什么?!
“这李捷也他太娘的目中无人了!”韩珍身后一人骂了出来。
“可不是吗?韩大人连日辛劳,他竟然连个谢字都没有!”
“即便再忙,好歹也该吩咐个人招呼我们休息用膳啊!”
“就是!亏得我们连夜赶路!”
韩珍回头一看,下属们均是一脸愤然。
韩珍板起面孔:“各位休要妄言!李将军是皇上倚重的大将,如今形势危机,李将军忙于备战,礼数上稍有不周也情有可原。”
这时,却见一骑黑人黑马从李捷方才去路朝他们飞奔而来。
奇怪的是这一骑越驰越近,却不见丝毫减速。各下属惊诧之余都不由后退了两步,唯独韩珍卓然挺立,镇静地看向来人。
眼看那马蹄就要踏在他身上,有人惊慌上前想将他拉到后边。
就在此刻,马上的骑士猛得一抖缰绳,扼住坐骑迅疾的奔势。那骏马竟然立刻止住,人立于前,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又紧挨着韩珍重重落下,随即焦躁地原地踩踏。带有些微腥臭的灼热鼻息直直喷到他脸上,腾起的尘土落了他一头一身。
纵使狼狈,韩珍的神情依旧平和从容,不见丝毫慌乱惊惧。
那骑士翻身下马,动作十分流畅潇洒,随即朝韩珍行了个礼,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说道:“李将军吩咐末将为韩大人及各位接风洗尘,他军务繁忙无暇亲自招待,还望大人见谅。”
韩珍注视着他,面前这年轻校尉皮肤黝黑,身形矫健,言辞虽客气,眼神却很是挑衅。
韩珍很快想起自己曾在李捷的将军府中见过他。他叫高虎,似乎一直跟在李捷身边,想来当是李捷亲信。他依稀记得这人容貌言行都很平凡,如今看来容貌的确普通,但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