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那抹身影愈渐清晰,仿佛已近在眼前。瞬间,世延心下一横,咬牙撑站了起来。转身,向着万天寺的方向蹒跚而去。
念,念……
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
世延在心里一遍遍的念着,撑着口气,咬牙向前,脚下不敢有半分停留。
背上,腥红的温液从箭杆处缓缓沁出,滑过箭支直坠深雪。
刹那,落地成花。
“铛——,铛——”
晨钟阵阵传来,念望着那依旧黑沉的天空,心里焦躁不断。
回首过往,他有过惊诧,有过欢喜,有过撕心裂肺的痛;有过茫然,有过自责,有过懊悔;还有过惊喜,有过恩念,有过满足
……
可昨日夜里他却一直心神不宁,烦躁不安。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随着夜重更深,那种不安愈演愈甚,渐渐地,侵蚀着心神,蔓延至周身。最后,他竟生出了一丝怕意。
他甚至懊恼自己为何只得了区区仙体,却没有得半分法力,更甚是连卜算先知的能力都没有。如此焦虑了一夜,他只盼天色快
亮,好得以见到世延,平息心底的这丝不安。
转身,望向山下。佛殿里经声连连传出。
听得那阵阵钵响,连连经音,念感觉心里稍稍静了些许。
轻轻叹息化在晨风中,他来到池畔轻轻坐下,手起抚笛,片刻,幽幽一缕清音自山顶缓缓荡开。
殿堂上,老方丈领着僧众做着早课。
一小僧忽然急急跨入殿内,转至老方丈身旁,耳语了几句后,老方丈一惊,木鱼声戛然而止。随即,老方丈跨步出了殿堂,疾
步向着天王殿走去。
天王殿庄严地立在雪地之上,似散着浑厚的刚气,不容半点邪风侵入。殿内,清烟缭绕,铜铃轻振,弥勒菩萨端坐其中,慈目
看世;四大天王位列殿堂两侧,呲牙裂目,似要惩治世间万恶一般。
世延站在殿外,听着那铃声轻扬,闻着那清幽香木,环视其间,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他没有入殿,也未受僧侣的好意去旁侧的禅房,只让一名小僧扶着,轻靠在殿外的白玉栏上。
身后,腥红的脚印混着片片红花,在雪地里妖娆绽放。
少时,老方丈急急赶来,惊见重伤的世延,忙上前搀扶,道:“小王爷,您这是……?老衲扶您到禅房内休息,也好疗伤。”
“不!”世延慌慌地摇头推拒,道:“带我去……后山,快!我……我要去后山,我要……去找念!”世延大口喘息着,额上
,冷汗混着血涔涔流下。
此间,山下已传来追兵阵阵声响。
老方丈向外望了一眼,遂点头应道:“好,老衲带小王爷去。”说罢,扶了世延便往后山走去。搀扶间,不忘避过世延的刀伤
,与那赫然醒目的一支翎箭。
来到后山脚下,老方丈向上看了一眼,沉声道:“小王爷,老衲只能带您到此了,剩下的路只有您自己走了。”
世延点了点头,道:“世延在此谢过方丈了。”
老方丈忙念句佛号,微鞠一躬,道:“小王爷,您多虑了。”
世延扯动嘴角,微微一笑,又颔首点了点头后,转身没入山间杂草丛中。
“阿弥陀佛,小王爷,您多多保重。”看着隐入山林的身影,老方丈默默念道,随即,向着身后僧众交代了几句后,便领着众
僧前往山门。
天边,已隐隐有些泛白。世延强撑着颤抖的身躯,一步一缓地攀上山顶。每踏一步,那本该已麻木的身体,却连着心一起撕裂
般地痛着。
好几次,他都想要放弃,可凭着心底的那抹身影,到底是撑了下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到达万天寺,又是如何踏上这万丈高阶,只知一路跌跌撞撞,心里万般翻腾。
路上,他想了许多。
他想——
见到念,自己该如何面对,自己该如何与念说,又该如何与念道别……
直到穿过禅房,那抹背影映入眼底时,咬牙硬撑的一口气终是吐出,之后,任凭疲软的身子直坠向地面。
心底,再无念想。
听得身后声响,念猛然回身,在看到那抹殷红的身影时,心里突地一揪,刹时冲了过去。
伸手,一把抱住那下坠的无力躯体,双手触及之处,一片湿凉。
山下,已聚大批追兵,嘈杂声四起。
天王殿前,兵士们与众僧僵持着。片刻过后,一名将士步入寺中,冷语之下一声令起,众兵们便大肆地在寺中搜寻。
老方丈却只是领着众僧盘坐在殿前,默诵佛经。
朔风呼过,断了枯枝,吹散松雪。
松散的白雪被寒风带着,向着天际远远飘去。
禅房前,廊檐下,世延靠在念的怀里,感受着念身上传来的暖暖温意,满足地笑着。
“……念……”世延声声喃着,气息渐渐转弱。
“延儿,延儿……”念无措地唤着,双手紧压着世延不断流出鲜血的伤口,却终是无用之功。那腥红带着温热沾满手掌,缓缓
滑出指缝。
看着指间渗出的腥红液体,念心底卷起一阵恨意。
他恨——
他恨自己为何唯有仙身,却无仙法……
他恨自己未有先知之能,无法避劫……
他更恨自己再次看着怀里的人儿气息渐弱,自己却无丝毫回天之力……
他唯能无力地看着,深深地悔着,狠狠地恨着。
他唯能紧紧拥着那脆弱的身躯,一遍一遍,重复地呼喊着,乞求上天不要再次夺去怀里的人儿。
泪水浸透面颊,缓缓落下,湿了衣襟,浸凉了心。
世延强撑着气力,使劲地睁了睁眼睛,看着念近在咫尺的面容,那清俊的仿佛不曾沾染半分尘世俗情的脸,此时的神情竟是如
此脆弱。
而这所有的脆弱,皆因自己……
看着如此的念,世延的心好似被人狠狠揪着般,生生地痛着。
他知道自己的离开会让这人陷入怎样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离开后,这人将有怎样的痛苦。
他更知道,那痛苦之下,这人又将会度过怎样的时日。
世延张了张口,想对念说些什么……
想对他说,千年太长,太过孤独,太过寂寞,不要再等。
想对他说,放下凡尘,舍了执念,断了心神,得以归天。
想对他说太多,太多……
可话到喉间,他却吐不出半字。
剩下的,唯有几指余力,紧攥住那雪白的衫袍,不愿放手。
泪水淌满脸颊,和着腥红的血缓缓滑下。浸湿了贴着自己脸颊的温暖人儿的衣裳,染得雪白衣衫一片刺目殷红。
颤抖着的唇瓣再一次微微张了张,世延撑着体内已几尽散完的余力吐出了两个字。
两个他万万不该说出口的字——
“……等我……”
明知这两字的分量有多重,明知这两字会对眼前的人带来怎样的寂寞与痛苦,可末了,终究还是放不了手。
想向他说声抱歉,想向他说真的不愿你再寂寞,想向他说真的想让你开心……
却终是没有一丝力气开口。
想要努力再看清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可泪水糊了双眼,模糊一片。
终究,竟是连睁眼的力气也耗尽了……
惟有那紧攥着雪白衣衫的手,始终未松开。
廊下风过,扯起衣衫,带动丝发,吹散了堂内缭绕香烟。
念紧紧地搂着怀里已无丝毫气息的人儿,好似想要将他叫醒般,不断地唤着那人的名字。
可他亦知道,怀里的人儿再不会睁开眼睛。
霎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划破长空。
仿佛要将那无尽的天幕撕裂一般。
刹那间,狂风肆起,卷起漫天尘雪,扯拉着漫漫枯藤。
那风好似要割裂一切般,疯狂地刮肆着。
寺内,顿时火光四起,眨眼,整座寺庙陷入一片汪洋火海。
肆虐的火苗犹如带着生命般,附着狂风猖狂侵串着。
碰撞声,坍塌声,惨叫声交杂着,随着那疯肆的火苗直串云霄。
银白的天地被大火照得血红。
犹如血色的火光映红了半个扬州城,烧红了半边天。
万空之上,云霄之端。
两个小仙默默地望着云下的一片火海。
少顷,只听其中一位小仙不屑地冷哼道:“真是不懂,前世为了棵水杉放弃回归天位,这世又为了他虚耗元神惹出如此事端,
成仙修道的人,何须执着于情啊爱的如此俗念,竟还甘为此再继续等上千年百年,无明,真是无明,亏他前身还是千年得道之
人,竟还未懂得舍弃欲念吗,真不知他当初如何得道成仙的。”雪白的衫袍随着风呼啸着,此仙面若冷霜,眼底鄙夷之色尽显
无疑。
“不好吗?”另一位小仙侧头瞟了一眼白袍小仙,一身亮得刺目的仙袍随风旋舞着,他似有些不同见解,“我觉得凡间的情啊
爱的,也没什么不好,能真切的体会一场,许能明白的更多呢。”
“哼,那些东西对仙佛来说是无用之念,皆应舍去。”
“嗯。”亮色仙袍的小仙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道:“确实仙佛不该动这些欲念,可了解一下,不是更能通彻点嘛。”
“此些妄念懂来何用,对自身修行利益全无,反倒会徒填杂念,多生心魔……”说着,白袍小仙冷冷看了身旁亮色衫袍的小仙
一眼,转而冷言道:“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与你多说无益。”言罢拂袖,欲转身离去。
“风,仙佛虽应无情无欲,需心静,无妄念,可不代表不懂,应是更为宏爱,需体谅天下众生。为仙者,大爱,却不是无爱。
”亮色衫袍的小仙侧身望向欲走的小仙,顿了顿,忽轻笑出声,继而揶揄道:“风啊,也许真该让你去凡间走上一朝,让你这
个天生的神仙也动动情,错上一步试试啊,哈哈。”
“嘁。”被唤作风的小仙不屑地瞥了身后亮色衣衫的小仙一眼,转头走向云幕深处,未再理会身后人的讪笑。
亮色衫袍的小仙望着那渐渐消失在云端的身影,摇头轻叹了口气,嘴角仍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回头又望了一眼云下那漫天的
火海后,也随之离去了。
云端下,那仿佛噬天的大火疯狂的烧着,燃燃不息。
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
——第二卷·今生·完——
第三卷:来世
尾声
“后来呢?对10。”
“过。后来啊,那满寺的官兵全部都葬身火海了,奇的是那寺里的和尚竟没一个出事的。”
“老K一对。那么大的火,兵都死了,和尚怎么会没事?”
“那场火把整个万天寺烧成了碳灰,唯有靠近后山脚下的几间禅房完完整整,没受到一点火灾的影响,大火灭了后,那群和尚
竟一个不少的全在那几间禅房里。大火之后没多久那个朝也衰败了,人们都传是朝廷的那次事件惹怒了那个神仙,所以神仙一
怒之下便让那个朝灭了。等等,7。再后来的一个朝,没把这当回事,江山没坐多久也灭了,再再后来的皇帝心有戚戚,不仅将
万天寺供为神寺,更是拿了大批金银往下砸,还了万天寺的全貌,据说那个朝昌盛了许久。”
暖阳透过玻璃窗射入宽敞的教室,教室一角,三个男生围坐在窗下,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打着扑克,嘴里有一拨没一拨的闲
扯着。
“真这么神?等等,我要,A一张。”染着一头黄毛的男生撇了撇嘴角,斜眼看向身旁的男生,道:“麻子你哪听来的?我怎么
不知道万天寺还有这段传说。”
“你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吧,真是。老2一张。”麻子甩了张牌,慢悠悠地答道:“从我奶奶那听来的。”
“过。哎,要不这个周末我们也去万天寺拜拜,保佑我们下星期的考试安全过线?”穿着格子外套的男生接口道。
麻子丢过来一个鄙夷的眼神,“贱人啊,就你那成绩,如来佛祖降临,怕也保不了你及格。”
“诶诶,保不保我无所谓,保林睿就成了啊。哦,是吧,林睿?”说着,被叫做贱人的格子外套男生回过头,看向身后隔座的
一个男生。
厚重的课本散摊在桌上,那男生低着头,认真地埋首于课本中,对贱人扔过来的话题毫无反应。
略长的刘海遮住前额,半挡着微垂的眼睑,看不出半点情绪。
“喂,林睿,林睿?”见他没有反应,贱人又叫了几声。
“他这是沉浸在课本里,到达了无我的程度呢,还是发呆呢?”麻子瞅了瞅林睿,又回头看向身旁的两个兄弟。
“这压根就是在发呆吧。”黄毛说着,随手操起一本书往林睿的桌上砸了过去。
“啪,嘭啪——”
接连几声响,林睿桌上的书本纸笔淅沥哗啦掉了一地。
林睿一惊,回过神,看了眼散乱在地的书本后,不解地望向窗边正盯着自己的三个大男孩,“怎么了?”
“诶,林睿啊,哥几个可从来不知道,你这样爱学习的好学生也会借着课本神游太虚啊。”麻子颇有些玩味的看了看林睿,又
转头对贱人与黄毛道:“你们说,这也算咱寝室里发现新大陆了吧。”
“得,这大陆不如别发现。”贱人咂了咂嘴,道。
“林睿啊,你可千万别在考试前玩飞机啊。”黄毛一脸认真地看着林睿,语重心长地道:“咱这寝室里,哥三个可全指望你了
,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林睿满脸黑线地看着面前这三个所谓的兄弟,无言以对。默默地叹了口气,弯腰将地上的课本一一拣起。
“嗯,看来真要去寺里拜拜了。”
“嗯,确实。”
“林睿啊,周末你也一起啊,咱兄弟四个去万天寺里好好的拜拜。”
正在整理课本的林睿,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好一会才飘飘地应道:“……好。”
麻子看着今天行为举止都很是奇怪的自家兄弟,猛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挑眉道:“说到那个传说,我好像记得,
林睿你头上也有个什么胎记来着,是吧?”
“啊?哦。”林睿怔了怔,模糊不清地道。
“哦什么哦,来,给哥瞧瞧。”说着,麻子探身越过课桌,伸手便要去掀林睿的刘海,嘴里不忘笑道:“没准,你还真是那什
么小王爷的转世呢,那可一定要让那位神仙大人保佑我们考试全部一次通过啊。”
“啪”的一声,林睿拍掉麻子伸过来的手,佯怒道:“神经病,少闹我。”
“行了,麻子,少逗他了,来来,洗牌洗牌,继续继续。”
麻子不以为意,笑着转身坐下,继续与黄毛、贱人玩扑克。
望着温阳下戏耍着的三人,林睿笑了笑,转过头,翻开课本,眼里闪烁不清。看着课本上那豆子大的铅字,林睿的思绪又飘向
了远处。
半晌,只见他缓缓抬起手,紧紧地压住额头。
暖日当空,温阳直泻,万物似都散着股慵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