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至始至终都很平静,他对钵多罗说:“没有孰轻孰重,主人就是主人。”
钵多罗点点头,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他开口又道:“这次指我去佛界求药,是不是也是受阿释拏迦吩咐?”
水墨童子的脸上终于爬上一抹惊讶的神色,他抬头看着眼前云淡风清的男子,突然发现男子身上那股温润的气质变了。虽然脸还是一样平凡的脸,可那眉心多出来的红痣却令男子的五官看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俊美,连带着那双静如止水的眸子也更加光彩夺目。
整个人依旧温柔,却和自己的主人一样,莫名带给他一股无法抵抗的气势。
忍不住,蜻蜓老实地点了点头,他根本再也说不出蒙混过关的话。
钵多罗缓缓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嘴角扬着淡淡的弧度,柔声说着:“我真是糊涂了,水墨莲池治愈的力量与云螭碧环同气连枝,即使庚炎占据了莲池,冰封十几里,小目的伤势也可以仅取云螭碧环下的墨汁些许,便能逐渐复元,我竟真带着雪蟾精跑去佛界自投罗网。不过,我想你们是不会为我担忧的,毕竟阿难不会真的狠心诛杀我,雪蟾精也会拼尽最后一口气力保我平安。让我直接面对佛界种种,便是彻底断了我的退路,即使还有佛骨在身,我也已然再回不去了。”
“尊者……何时知晓的?”
钵多罗轻笑:“应该就是这几日吧,想得多了,慢慢的,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也逐渐明白了。”他见蜻蜓的头更为垂下一分,继续道,“那日我去拜见佛祖时,佛祖曾提到阿释拏迦种魂一事。他虽通晓万千缘法,却不应该那么快知道邪魂的母种就在我身上,当时阿难听到此话,也十分惊讶,我就有些奇怪,佛祖到底是如何知晓我身上种有母种,并且清楚地告诉我所谓母种便是邪相的一半元神。这几日我终于想明白,自然没有什么比阿释拏迦亲口告诉佛祖更为简单明了。所以,在雪蟾精决定和我一起去佛界的时候,就注定会代替我被那道催命符夺去性命。当然,其中也少不了阿难陀的帮忙。若非佛祖道出的真相太过令人始料未及,他不会在那种矛盾的情况下,犹豫不决着,最后终是不忍心诛杀我,放了我。这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所以,蜻蜓你才可以那么凑巧地接应我和雪蟾精回到混沌。”
水墨蜻蜓早已没了声音,他的身体就好似冰雪一般,浓黑的墨汁正在缓缓融化,他的脚下几乎已经快汇成一方水洼。
“从我转世至这个世界,就精心策划着一切,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如同下着一盘精心巧妙的棋,不急于求成,也不拖沓成性,每一着都为下一着想好了应对的棋路。到现在,大功已告成一半,离开龙渊,几乎指日可待。”钵多罗提起蟾蜍皮将天魔琴全然包裹住,“下一步你又该如何做呢?阿释拏迦。”最后一句话,他抬头直视前方,竟好似对着第三个人说道。
这时,水墨童子的身形却忽而轰然四溅开来,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地面就好似被污了卷面的宣纸。
钵多罗回首看向那一滩凌乱的墨污,轻声叹息:“蜻蜓,我并没有怪你,你何必自毁元神,重归一滩没有生气的死物。”
“他周旋于我与庚炎之间本就痛苦,你既已揭发一切,他自也没脸再留在混沌。”
许久不曾听到的声音,此刻听来,令钵多罗略微有些感慨。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而今连你一句肯定都得不来,真不知值也不值?不过,于蜻蜓而言,他只是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罢了,我倒是想得太多了。”
梨树的枝桠上,一个浑身缠满白布的人忽而出现在了上面,四肢皆仔细地裹满白布,从脚底到头顶都被裹得密不透风,脸上还带着一张惨白的没有清晰五官的面具,像极了一个被烧毁了全身皮肤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精血回来以后,你还真是……变得令我有些吃惊……果真是世外尊者,和之前的样子相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就像是捂着嘴巴说出来的,不似腹语沉重古怪,只是不太清晰。
钵多罗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手指轻轻掸开落在琴上的花瓣:“你处心积虑设计孔雀,终逼得迦陵频伽离开荆棘瀚海,为的不就是那两滴缀在迦陵频伽眼角的精血?不过我如何都想不明白,你应是最不希望我开窍的,为何却要反其道而行,助我得回精血?”
两个人就好似老朋友一般,无悲无喜,无仇无怨的交流着。
“我当然不希望你开窍,助你得回精血,只是要你面对本性。你自己也明白,你根本不想离开这个世界,那么,就算你开窍了,也与愚人无异。”阿释拏迦沉声说着,立于树枝上的影像就好似烟雾一样没有轻重,“我曾对庚炎说过,他对你的执念,是我翻身最大的筹码,这句话对你也同样适用。你对这个世界的执念,也一样是我最大的赌注。他割舍不下你,自然不想你开窍,你割舍不下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就算开窍,也同样舍不得离开。”
“真自信。”钵多罗微微一笑,“你们兄弟二人,一个自大自负,一个自信自满,果真是同胞的盘古后人。看来是魔障丛生,想避也避不了。或许你便是因为知晓,不论我开窍与否,都会入了魔障。所以才能处心积虑,算计到如今。恐怕就算我开了窍,魔障只会更深。”
“你倒是很清醒。”阿释拏迦难得夸赞男人,这样聪明的男人,他忽而有些喜欢他了。
“之前一直活得浑浑噩噩,披了一张佛皮就以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慈悲普度的佛陀,现下想来,有时真忍不住想笑出声来。”钵多罗叹息一声,“不过,我还是记不起以前的事,唯一发生改变的,是现在自己想问题的方式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看来,我是真的快不像那曾经的妙生尊者钵多罗了。”
“本性如此,经历一场轮回与抑制,只会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你了?”钵多罗抬眸望向树上的人。
“将我释放,是你感谢我最好的方法。”阿释拏迦缓慢的语气里带着引诱的气息。
钵多罗却摇头叹道:“可惜,我并没有恢复记忆,帮不了你。”
“所以,我们可能要用一种比较迂回的办法。”阿释拏迦说,语调里略微含着一丝兴奋。
“鸠占鹊巢,霸占我这副皮囊,自然就逃出龙渊。更何况你在万年前那场大火中,早已面目全非,无法复原,若是有一副全新的样貌,当然再好不过,”钵多罗轻笑,云淡风轻得就好似在说一件寻常琐事,“这应是你对我种下母种最大的目的。不过,也难为你看得上我这副样貌。是因为庚炎喜欢?”他忽而猜测着问,又笑着摇了摇头,“你的恋兄情结看来越发严重了。”
树枝上的人影明显身形顿了顿,过了片刻,语气微沉地缓慢说道:“现在的你,说话真是直切要害,虽然省了很多麻烦,但却一点也不可爱。”
钵多罗的嘴角始终勾着一抹淡淡的弧度,他听出阿释拏迦隐隐升起的烦躁,想了想,不打算再刺激他,便换了一个话题: “你此次来,是为了吩咐蜻蜓,告诉我如何救庚炎?你们二人系出同根,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想你并不希望他真的出事。”
“若之前的你有现在的一半清醒,我想我会少走许多弯路,”阿释拏迦蹲在树枝上的身形动了一动,接着道,“既然蜻蜓自毁元神,我便亲自告诉你。”
“说来听听。”
阿释拏迦古怪地笑了笑,说:“这办法你和他曾是做过的,上次我覆你情欲之相,你应是永生难忘。”
钵多罗眸子微颤,面上神色不改,他直视阿释拏迦,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我可否说无耻二字。”
“呵,”阿释拏迦哼笑出声,显得极为随意,“做的人不是我,受这二字的人自然也并非我。不过,交合之法本是最为直接的采补之术,他此次强行动用维持云螭碧环的神力,自然是吃力不讨好,不仅弄得天灾人祸不断,还被云螭碧环反噬其身,弄得如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算冰封莲池平息创伤,我想一时之间也难以复原。”
钵多罗不置可否,忽而问阿释拏迦:“我很奇怪,如果你想要我的身体,应是有更直接更简单的办法,为何你要帮助那两个凡人,弄得这世界乌烟瘴气?何况,秦水伯这个人城府极深,很难控制,恐怕早已算计了你也说不定。”
阿释拏迦闻言,却明显笑了起来:“或许,我太无聊了?怎样,你会救庚炎么?”
“救自然是要救的,”钵多罗缓缓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抱起裹着蟾蜍皮的天魔琴,“不过,不会用那么下流的办法。”
阿释拏迦哼笑,看着钵多罗渐渐离去的身影,不再言语,身影于梨树间缓缓隐去。
有意思。
第一百一十回
钵多罗看着熟睡的少女,见她秀美的眉头微微蹙着,好似睡得极不安稳。方才检查过她腿上的伤,粉色的新肉虽还不平坦,却较之前的白骨森森不知好了多少。
“小目,醒醒。”钵多罗轻抚着女子的额角,偶尔为她拭平轻蹙的眉头。
“钵……多罗……”少女似是在睡梦中听到了钵多罗的声音,又或是她正做着一个有着钵多罗的梦,她低声呓语着,慢慢睁开了赤墨色的眼睛。
“钵多罗?”赤目子揉揉眼角,见朝思暮想的人正在她面前,便要起身。
“感觉还好么?”钵多罗扶起她,柔声问道。
赤目子顺势坐起,揉着额角,道:“腿是不疼了,就是不知为何,老是想睡觉。”
钵多罗点点头道:“可能你还不习惯混沌的气息,加之元气大伤,所以才昏昏欲睡。混沌变幻莫测,在这里睡觉,一不小心就沉迷在某一个梦境中了。即使清醒着,心之所想所念,都有可能使眼前的景物变幻不定。”
听此一言,赤目子大致有些明白了,难过最近老是想醒来却醒不过来,有时昏沉得连现实和梦境也分不清楚了。
“这次我去善见城,并没有见到白河,我有些担心他,不知他现下可好。”钵多罗随口说到一事,他到善见城的时候,由于一心求果,前后确实没有注意到白河,是回到混沌不久后,他才想起这个当初说要在善见城等他回去的少年。
只可惜,他和佛界已然彻底决裂,一时恐怕不会再去善见城了。
希望少年不会因为自己受到无辜牵连,毕竟他慧根极佳,是绝好适合修炼的,经年之后,即使不至大乘境界,定也能修至小乘。
钵多罗试想许久,终觉得佛祖不会这么绝情,妄杀无辜,毕竟,他诛杀自己也是形势所逼,钵多罗至今并未怪过他,只怨事与愿违,天意弄人罢了。哦,错了,不是天意弄人,应是人意所趋,防不胜防。
“白河不会有事,他虽然胆小,不过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何况佛界无赖,却不会无耻。你去时,阿难陀都不知晓这些事,想必是佛祖临时起意的,白河那时应该还在善见城。至于现在,也许他在四处寻你。”昏睡期间,赤目子隐隐听到那个水墨童子在自己耳边提过这些事,所以也不算一无所知。
当然,她也知道那个早该死的蟾蜍精也死了,心底不知有多畅快。
虽然她不敢在钵多罗面前露出欣然的表情,在乾达婆王被活埋时,也只是暗自高兴了一下,但是,在她眼底,这些觊觎钵多罗的人,都是罪有应得。
“小目,你在想什么?”
钵多罗的话拉回赤目子渐行渐远的思绪,她收起嘴角的笑意,摇头道:“没想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离开后我们应该去哪里?”
钵多罗神色微黯,他也想过赤目子问的这些问题,不过都未找到答案。
“天尊这次伤得很严重,我想我们暂时不会离开。”钵多罗给了赤目子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赤目子秀眉不动声色地蹙了起来,很快又舒展开来,明知故问地笑着说:“天尊伤得很严重么?怎么这几日那个水墨蜻蜓老是往我这边跑呢?他不需要人服侍?”
钵多罗解释道:“他在一处水墨莲池内疗伤,冰封了十几里开外,恐怕你一进去,便又要冻伤半只脚。”
赤目子闻言,眸子深处微微闪烁了一下:“听起来,是伤得挺重……”她问,“那我们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处,叨扰太久,天尊又会迁怒吧?”
钵多罗想了想,说:“每次都是说说而已,我想他不会责怪我们的。”庚炎这口是心非的性子,他这段日子领教了不少,已算得上是深有体会。
赤目子神色微变,见钵多罗说到仲古天尊的神情,心里突地一跳,好似有梗纠结着,怎么也打不开……她怎么觉得钵多罗提起庚炎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却也更自然了,很开心似的……
“对了,钵多罗,你眉心怎么会多了一颗红痣?”赤目子注视了钵多罗良久,突然想起从魔界回来之后,钵多罗身上一处明显的不同。
钵多罗抬手,修长的指尖微微触了触眉心,若有所思了许久,才略微沉声道:“这痣……我之前便是有的,现在,不过是回来了。”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赤目子听完后,忍不住细细思量而去,摸那花中的深意,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等下再来看你。”见赤目子安静下来,钵多罗以为她又困了,便笑着对赤目子说,随之起身站了起来。
赤目子一听,猛地抬起头来,本想留钵多罗,可这一动,脑袋立刻又晕晕乎乎起来,她迫不得已又顺势落回了被褥间。
钵多罗扶她躺好,道:“我去去就回,不要逞强,”说着,替赤目子掖了掖被角,“若是想早日离开这里,你得先快快好起来。”
赤目子实在是昏得连一丝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她只得点了点头,叮嘱钵多罗一定不要再忘了来看她。
等钵多罗离开后,赤目子忽而才意识到,不知为何,今日的混沌好似比之前更为安静了。连一直以来悉心照料她的水墨童子,也不知去了何处,直到此时都未出现。
迷迷糊糊睡过去以后,半梦半醒间,赤目子感到自己好似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看到两一个一模一样的钵多罗,一个微笑着抚着她的头,像很久以前在优罗钵界一样,那时的钵多罗好奇而又安静地听着她讲着凡间的故事。另一个虽是一样的脸,眉心却多了一颗红色的细痣,他站在很远的梨树后看着他们,嘴角扬着微微的笑意,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别扭。
可是,就在她抬起头时,面前的钵多罗竟变成了那个眉心有红痣的钵多罗,另一个不知去了哪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赤目子忽而感到心慌意乱,她正想问面前的人是谁的时候,有红痣的钵多罗却对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要回来了,应是要走了吧。
赤目子感到莫名其妙,一下惊醒了过来,一抚额角,满头大汗。
想睡却再也睡不着,赤目子从床上坐起来,向窗外望去,外面水墨的天也换成深重的夜,水墨化作的勾月挂在天际,隐隐撒下一片月光。
此时的脑袋也不像白天那么昏沉了,她想了想,终是下床走到门边,打开门朝外看去。
“吱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