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谁?”
“邪佛钵多罗的转世,优昙钵华的双生花,江云。”
苦笑一声,原来他比自己还要清楚地了解一切,因此,也没有骗他。
“优昙钵华是谁?”
“施凡。”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入城当天。”
果然,那个眼神真的不是看着他,他竟然自作多情了这么久。
可笑,可笑之极。
“为什么要拖住我?”不让他去寻了生他们。
“我们需要你。”
是我们,而不是我……
“就因为钵多罗的佛珠可以庇护施凡经由火凤锤炼?”
“是。”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他真的不明白,他江云什么时候到了人见人厌的程度。
“因为你是钵多罗,是邪佛。”
不死心地打断他:“可钵多罗也是优昙钵华的双生花。”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平等对待。
“优昙钵华本没有双生花,是因你突然支生花旁,强取豪夺他的生命力,加之来历不明,佛祖才提早点化了你,断了你贪婪地吸取优昙钵华的生命力。只是提早化身,使你犹如顽石一般,毫不开窍。所以,你是他的双生花,却也不是他的双生花。”
好长一段话,这些话是不是说了他一年的份儿了?
江云自嘲地想,心口闷闷的,还是很痛,其实他不想听,可是又忍不住问,这是不是自己在找罪受?
难怪摩诃不缚可以心安理得地瞒着他,原来至始至终钵多罗都是多余的那一个,连佛祖点化钵多罗,都是为了优昙钵华,所以作为他的转世,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也要全部承担,连师父也说过,寻回佛珠是他的使命,为另一个人重生的使命。
他突然很同情钵多罗,因为所有人都不将他当成一回事,接近他,忍耐他都是因为另一个人,就因为他该死的长错了地方,所以终究遭到报应了。
一世不够,三万年后,再继续。
因此,如今这个样子,怕是所有人都料到了吧。
却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真的是蒙,不是骗。
第二十六章
静静转身,缓缓走到挎着药箱僵立在原地的人面前,江云看着他望着自己慌乱的眼神,淡淡地对他一笑,却满是凄凉萧索,荒芜残漠。
“无瑕,为什么你要对我这般好?”他一直觉得施凡对他太过庇护,来得突然,也来得顺其自然。
“沧……”急促地开口,施凡好似想要辩解什么,可是,当看着江云那一目的平静,犹如目空一切,所有话便生生梗在了喉中,不上不下,嗝得喉骨生痛,半晌才缓过劲来。
沉默片刻,温润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气,才沉稳地吐出四个字,“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诧异,包括摩诃不缚。只是,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因为他们还不清楚,施凡所谓的“喜欢”到底是哪种程度的喜欢。
果然看到江云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惊诧,方才还有些慌张的施凡,不知为何沉稳了下来,他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只包裹得十方妥当的干净方帕,在一片凝重诡异的气氛中一点一点打开来。
最后一边的帕角揭开,静静躺在中心的,却是一串干瘪脱水的糖葫芦,原本沾在果子上的糖皮早已不见,似乎是有人为了保存它,故意将糖皮拿水浸落了,果子鲜红的色彩已消失许久,剩下的只是暗沉的红。
“沧海,从你将这串糖葫芦递进我的手中,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对你好,只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受伤,仅此而已。”淡淡地诉说着,施凡看着那几颗完整却丑陋无比的果子,心底静如碧湖水面,水底是深埋的想念,却早已被腐蚀得丑陋不堪。
这一刻,施凡竟觉得自己那般无耻。
他骗了江云,不仅是扭曲了那份珍贵的友人情谊,更隐瞒了多少早已该说出的事实。
“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是哪种的喜欢,但是却很清楚,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分不离。也许,是如同男女间的情爱,也或许是比友情更深、亲情更甚的喜欢。但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和我分开,我离不开你,你也不应该离开我。”
起初,他一直以为自己逃得过心念,他和江云即使永生作不了其他,能够如同挚友般相伴相依,他已觉得此生无求。只可惜,他不仅没有逃过,却陷得更深更沉。施凡甚至觉得自己已起了永远圈住江云的念想,若是再大胆一分,怕是早已不知不觉间伤害了江云。
他的心底困了一头兽,一头阴暗见不得光,看不清面目的兽,也许不是绝对危险,可是一旦放出来,施凡知道,他和江云怕是早就完了。
“是钵多罗的毒,你只是中了钵多罗的七情六欲之毒,”冷淡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施凡的话,那双墨色冰冷的眼眸,好似清醒地看透着一切,带着肃穆冷厉的沉稳从容,“钵多罗支生你的花旁,是谓双生花,你的生命力为他所取,他的毒被你吸收,那是世间最为厉害的情’欲之毒,无人可挡,即使曾经的佛祖也受其磨难。三万年前的挲迦耶城,也是因此埋入万里黄沙,佛界梵天也曾深受其害。”
心中猛然一痛,江云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从未想过,摩诃不缚竟可以无情到如此地步,那般毫无顾忌的刺伤他,虽然只是几句话,却足以令他痛彻心扉。
“你闭嘴。”施凡冷冷地看了摩诃不缚一眼,明明看起来如此神圣慈悲,却偏偏是最为心狠的人,“摩诃不缚,你问我为何要逃避,那么你呢?你为何要伤害他?你有没有想过,钵多罗虽是七情六欲之花,可是佛祖点化他时,他却纯如赤子一般,毫不开窍,若非如此,当年又怎能被人挑唆,坠入魔道,化身邪佛?”
身形一顿,摩诃不缚万年不变的脸色竟有一丝动摇,眉也好似轻拧了一下,片刻才出声道:“你记起来了?”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确定。
施凡一愣,脸色变幻莫测,终是有些慌乱地侧头躲开目光,沉默不语。
就连一旁看好戏的赤目子也露出了更为意味深长的表情,食指轻抚着红艳的下唇,秋水翦眸看向那仍旧袒露着受伤肩头的男子,眸里腾起了一丝不明意味的可怜之色。
“无瑕……”支离破碎的声音缓缓传进施凡的耳里,“你是不是……”
猛然回头,他便见江云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眸光流转,好似一瞬间想到了什么。
“我……”言语一阵吞吐,他想要上前靠近江云,却被江云毫不犹豫地侧身躲过。
“你……也知道?”
一瞬间,所有的恐慌排山倒海而来,施凡甚至能从那双清澈得近如空洞的眼底,清晰地看到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如同做错事情的孩子,不敢撒谎欺骗,又不敢全盘脱出。
他是想要说出全部的,可是当被人看破些许的时候,又忍不住慌乱害怕了。
怕自己的真相,才是最伤人的那个。
深深吸进一口气,将手中的东西包裹好放回衣中,他缓缓卷起右手的衣袖,白皙纤细的手臂渐渐显露人前。
当衣袖卷至肩头,近于心口的手臂内侧,竟有一处较为肤色更浅的印迹,形如五合梨花,若隐若现,好似天生的浅色胎记,若不仔细去瞧,多半不会轻易注意到。
“这朵五合梨花的胎记,从降生以来,便一直伴随着我,”低沉的声音淡淡地诉说着,施凡俊美而又精致的容貌不带着多余的情绪,他安静地望着自己的手臂,眼眸好似陷入深沉的回忆,“一直以来,我都有做一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一朵未绽的花,身边总是有一个全身雪白的男子静静守候着,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见他拈动着手珠,听着他诵着听不懂的经文,好似任由雨打风吹的石雕,只为静心我禅,化于天地之间。除了这个男子以外,梦里还有很多人,只不过都是模糊的面容,偶尔会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一两个名字。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听见有人叫他——‘钵多罗尊者’。”缓缓抬头,看向紧紧盯着那梨花胎记的江云,“我一直不明白这些犹如前尘往事的梦境有何意义,有时候想起来,也只觉得是错入了他人的梦境,身是过客人罢了。直到遇见你,沧海,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真正明白了梦境的意思。”
缓缓拉下衣袖,遮盖五合梨花的印迹,施凡继续沉沉地道:“也许,念在优昙钵华历经三千日月,却未绽花茎,于是在自己即将堕入魔道之前,钵多罗将一朵注满回忆的五合梨花印入了优昙钵华的魂魄,并以此封印三千华香,令其与普通人毫无差别。”
“优昙钵华不曾绽开花茎,华香不浓,灵瑞仍在,佛界佛门一开,梵天之路因其连通大梵摩罗天坛,佛门不开之谜可解。”好似预言一般的一段话,施凡顿了顿,继续说,“钵多罗将优昙钵华打入凡尘轮回,遮蔽其身上所有华实灵香,佑其尘身平安成长。大概也怕是知晓自己的轮回之身必吸引优昙钵华尘身,而优昙钵华的命运又连着金轮圣王的降世,三人虽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牵扯甚深。钵多罗算到万年后的今天,三人的成佛之路必定艰难坎坷,为了重返佛界,当时他布下了许多的局,连优昙钵华落入尘世也是他局中的一部分,还有阿难尊者的法华棋局,以佛国灵狐设局,都是为了今天。恐怕,就连当日乱了他禅心之人也不曾想到这么多。”
“待钵多罗出,优昙钵华现,金轮圣王降世,极乐梵天必开佛门。到那时,作为引路人的优昙钵华,只要跟随着钵多罗去往大梵摩罗天坛,如同我方才所说,便可解佛门不开之谜。”
他靠近江云:“可是,钵多罗独独没有算到一点,优昙钵华根本就不愿意开花,轮回为人其实是他心之所向,他早已动了凡念。在优昙钵华的心里,落入轮回是为了逃避宿命,万年后,他又怎可愿再卷入佛门是非,他只想带着钵多罗的转世避世而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安宁度日。因此,趁着钵多罗还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优昙钵华拒绝了一切与佛门有关的人和事,为的……仅是偷走钵多罗,远离佛门喧嚣。”
——江云,你可知,我什么都知道,不论是钵多罗,还是金轮圣王。
因为那朵钵多罗注满希望的五合梨花,我知道的都太多太多,所以,我不愿再照着钵多罗的剧本走下去,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你而活。
造化弄人,钵多罗算到了这么多,最关键的一步却没有算到,如果优昙钵华不愿开花,那么一切都是徒劳。
只可惜,即使我不承认自己就是优昙钵华,却依旧逃不开佛门。
所以,我宁愿背叛所有人,甚至是你的期盼,也要趁着你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偷走你一世安宁和宿命,只为换你生生欢颜。
我一直知道,你不愿背负那一切,不愿是钵多罗,不愿是邪佛,更不愿是优昙钵华的双生花,别人的影子。
那么,我们就抛开所有,永离于世,好吗?
第二十七章
两相对望,江云乌黑的双目黯淡而又一片沉寂,好似梨落梵天,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带着一丝气若游丝的虚弱。
他看着满目忧伤的施凡,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犹如在无声地乞求着自己,不为原谅,只为答应他随他而去。
那些远久的故事里,钵多罗好似一直都是始作俑者,可是纵观万年后的自己,却是被隐瞒得最深的一个人。
相交多年的好友,是战神,与他交好,不过是为了镇压于尧山的龙口镜。
为画而倾心的人,是佛国圣王,留他一宿,原是因钵多罗欠了前债,所以,被认作转世的他,理所应当受他轻漠,备受锥心之苦。
连好不容易交到的贴心的好友,却也是因为钵多罗才走进他的生命。
这些人什么都知道,这些人都看破了宿命,就连师父也知道不少,说什么寻回佛珠是他毕生之事,怕不是说的他江云毕生,而是钵多罗转世的毕生吧。
……他明明就是江云,不是什么邪佛钵多罗,为何,为何就好似一出生就注定了所有,他要为钵多罗犯下的罪过弥补悔过。
江云是从未置疑过师父分毫的,不论了生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是,当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是为了另一个人而让他去寻佛珠,去诵经书时,江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赎罪的傀儡,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为了替所谓的前生还那滔天的罪孽。
难道,真的是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所以,即使他是江云,却还要背负钵多罗的债。
他不甘心啊,不甘心明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江云是江云,钵多罗是钵多罗,一个是凡尘俗人,一个是佛陀尊者,却偏偏被同样的枷锁镣铐锁住,到底他江云做错了什么,回头来,却成了他人的替身,不仅替了钵多罗,更是所谓的优昙钵华的影子。
双生花,不过一个好听的名字罢了。
钵多罗那个懦弱的尊者,还不了自己的债,就了断己命,让他江云承担这些莫大的责任。他突然有些怨,不怨钵多罗,不怨优昙钵华,更怨不了摩诃不缚什么,怨只怨所谓的宿命,魂魄上印刻的痕迹。
抬首静静环视屋里所有的人,一个未成佛陀的佛国圣王,一个至始至终都照顾着自己的神医,一个熟悉而又极为陌生的战神,一个心智不全却为了自己受伤昏迷的少年,四个出奇安静的戒僧,还有那个促使一切浮出水面的蛇妖。
每个人,每一张不同的相貌,每一个不同的表情与情绪,千面千相,如是我闻。
转身无视所有人,双眼垂下,不听不闻不问,默默地朝着屋外走去,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无瑕,”低沉地出声唤道,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他问身后的人。
无人回答,无声便是默许。
再次朝着门外走去,江云只留下了一句虚弱得犹如青烟消散的话:“替青冥看看伤,就是那个孩子。”
施凡怔愣地望着江云消失的背影,僵硬的全身好似连血液都被寒冰冻住了。
沧海不想见他,不想见他……
不被原谅了吗?
沧海,会恨自己?
“看来,没我什么事了,”鲛珠似的赤墨眼眸微微流转,柳叶眉略略一挑,赤目子看向身边同样默不作声的阴冷男人,“李靖,你还要待在这儿?”
即使看了一场好戏,面无表情的男人依旧鲜少丁点情绪,他只在赤目子出声之后顿了一下身形,下一刻,整个身子便无声无息的透明虚无,消失得毫无痕迹。
“走得真干净。”酥骨媚人的声音低低地抱怨了一声,赤目子悠闲地看了一圈屋里剩下的人,最后定在摩诃不缚身上,对着他意味深长地吐出话来,“丹禅子,你还真狠得下心,以前我怎么就没发觉?”
摩诃不缚的前世便是身有佛陀之相的俗衣修行者丹禅子,那一世本可成佛,却兜兜转转,再次轮为尘身。
浅浅一顿,又道:“人家的师父都命在旦夕了,你还能什么都不说,只想着怎么将人骗回佛国,真是自私啊。不过,现下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赤姬便在帝都恭候大驾,”脸色一变,又好似想起什么,“佛珠你带来了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不能出尔反尔。”身上已有两颗,还差得太多,摩诃不缚那颗所谓的“佛宝”,她早已势在必得,否则她也不会怂恿帝君傅晋许他们一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