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几番,手中的光亮在一挥一收中,渐渐黯淡下去,江云收手,眼见形势已不受控制,外面刨着荆棘的狼似乎变成了两头,他立刻捡来置备在洞口的草堆和木柴,堵在洞口将其点燃,熊熊的火光和高热的温度都使已伸进半颗头的狼瑟缩了一下。
待大火成形,他将手中的火棍抛了进去,转身朝着洞内跑去。
心底计算了一下时辰,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天就亮了。
应该,熬得过去吧。
“呜……”身后传来野狼不甘心的嚎叫,江云一边在洞府中奔跑,一边一路拉开这三日内布下的机关,待跑到深处,回到栖息的地方时,早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仔细看,他的嘴唇也泛着不正常的紫色。
火堆旁,满头雪发的白河仍旧毫无生气的沉睡着,来不及多想,江云顾不得那些扎人的毒刺,一把抱住放在一旁由荆棘编织而成的巨大笼子,将白河上下完全笼罩在了里面,撒上一层干草,再搬来早已准备好的大石块压住笼脚,江云回身抄起一根木棍,躲进了一块大石头后。
洞穴里沿途所做的机关很粗糙,三日里,在没有利刃的情况下做出那些东西,已经实属不易。
虽然要不了那些畜牲的性命,至少能叫它们吃些苦头,伤筋动骨不在话下。
“呜……”
几乎是躲进大石的同时,外面一道劲风闪进,沉闷的,犹如老虎压低喉咙的低嘶声,透着警惕和食欲的贪婪。
江云紧紧抓住手中的长棍,背脊贴在大石上,抑制急促的呼吸,缓慢而又轻微的一呼一吸,全身的寒毛一刹那全部竖了起来。
从外面只追进了两头狼,一老一小,老的便是最初剖荆棘的那头,一身粘着污泥的灰毛毫无光泽,后腿掉了一大片毛,极像一处秃斑。
另一头年轻一些,毛色有些泛黄,瘦得皮包骨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头黄鼠狼。
总之,不论老小,在火光的照耀下,两头狼的双眼,都闪烁着近于疯狂的饥饿光芒,犹如从炼狱爬出的饿鬼,危险凶狠,贪婪无尽。
“呜嗷!”
突然,耳边闪过一阵厉风,江云只感觉什么扑面而来,四肢下意识的抽动一下,猛地跳到了另一边,抬手便朝着刚才自己所站的地方一棍子打了下去。
“呜嗷——!”棍子结实地打到一副皮骨之上,震得虎口生痛,只听到年轻的黄狼惨叫一声,江云反过身来,便见黄狼在地上滚了一圈,颤颤巍巍地支了上身。
它的后腿有一只缩起来悬在半空,明显有些曲折畸形,想是中了江云布置的埋伏,打折了腿,加之体力不济,才会叫江云一击即中。
江云的斜方是那头灰色的老狼,体形虽比黄狼要大,但毕竟上了年纪,肌肉有些萎缩,同样有着多日没有进食的瘦弱,骨骼甚至有一种轻易便能折断的生脆之感。
因此,见到江云那凶狠的一棍,并没有如黄狼一样冲上来,而是站在原地,目露凶光,龇着獠牙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寻求破绽。
额角落下一滴冷汗,江云紧了紧手中的棍子,虎口的生痛感过去,只留下一片麻麻的感觉。
这一刻,他无比想念那面救了自己数次的古镜,就算今日侥幸斗赢了两头狼,待在这里迟早都会出事。
若不是担心到处移动,会使白河的伤情加重,他也不会下定决心连续留在这里三日,并正面与野兽发起冲突。
如果是独身一人,洪水刚过的荒山野岭,他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留上两夜,给那些野兽确定自己方位的机会。
然而也正是因为还有白河的原因,他不得不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也才会天真地想,说不定给狼咬了一口,龙口镜就会现身帮他。
至于,龙口镜到底会不会出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若是真抱着这样的心态,明天的太阳怕是就真的见不着了。
寄希望予龙口镜上,也只不过是安慰安慰自己,免得太紧张,脑子一热,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来。
不过,今晚,怕是他注定要破戒杀生了。
“嗷!”稍一晃神,斜方等待时机,迟迟不动的老狼突然猛地跃起,张大狼嘴露出獠牙,朝着江云拿着棍子的手就要一口咬下。
早料到这畜牲的心思,江云故计重施,侧身一躲,同时猛力一棍抽向狼身。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老狼的能力,那一棍子落空,结结实实打在了地面上,而老狼早就跳到他的身后,作势就要扑到他的背上。
幸好江云提早醒悟过来,往前一扑,就地一滚,才避免了被扑倒在地,落入狼口。
这头老狼虽较之黄狼更加瘦弱,动作不是很敏捷,体形也更大不容易躲避,但它毕竟是一头身经百战的狼,又不像虽然年轻却断了一条腿的黄狼,在实战经验上,就比黄狼更加难以对付。
一路的机关陷阱上,唯独黄狼受了伤便是最好的证明。
江云也直觉感到,受伤的黄狼可能为了保命会临阵退缩,而老狼若不达到目的,就算真被他一棍子打死了,也绝对会凭着最后一口气咬上他一口才甘落气。
最初扒开荆棘的就是年老的灰狼,江云还记得它急切的狼牙怎样咬开一根根布满细刺的藤条,即使血肉模糊也没有停下一分。
或许,这老狼大限将到,因此才会这般执着,仿如背水一战。
而后,江云就彻底与这老狼斗了起来,黄狼歪斜地坐在大石头下,貌似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唔……”后背又被抓伤了一记,火辣辣的痛,他反手挑开一个劲从侧面攻击的老狼,有些支持不住地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原本泛紫的嘴唇也愈发明显。
那老狼也被他打断了好几根骨头,狼头血肉模糊的,似乎视力受了影响,不然方才那一爪子就挠在他的脖子上了。
突然,电光火石间,江云只感到左肩一股腥风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靠近脖子的肩头就猛地传来一阵入骨的顿痛,他想侧身去躲,却令那深入血肉的獠牙更加陷进去几分,肩头已是血淋淋一片,不用转头就能闻到一股极重的血腥味。
痛……
痛极了……
一边倒吸着凉气,他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背部朝上对他极为不利,即使肩上还挂了一头个头不小的狼,他也不能因此空门大开,他可没忘身后还有一头更为狡猾的灰狼,若他不想死,再怕痛,也要站起来,旋身反击。
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老狼像是知道江云的心思一样,并没有急于再次按倒他,而是猛地扑到他的右手边,一口咬掉了他手上的长棍,若非江云实在受不住痛松了手,怕是整只手掌都得被扯下来。
浑身上下都在痛,特别是左肩和右手,已经快痛得没有知觉,不像他的了。
江云刚跪起地上,眼前就开始阵阵发黑,分不清东南西北。
“畜牲……”他恨恨地低声一吼,暗恨自己低估了老狼,方才竟放弃了攻击他的脖子,先夺了他唯一的武器,令他失去反抗的能力,好似知道他在垂死挣扎,若没有防身之器,就是真正的大势已去。
心口忽而一记抽痛,江云只感到喉头一甜,一口黑血喷出,脑子猛然一沉,身子便重重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狼撕咬瓜分。
两头狼终于获得胜利,急切地想要撕裂地上的人,食骨食肉,江云身上原本就好不到哪里去的衣衫,此刻更是被撕扯得一片狼藉。
“呜嗷!!”
然而,上刻还在急切分食的狼,突然双双惨叫了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夹着尾巴风一般跑掉了,连断了一条腿的黄狼也健步如飞。
衣服碎了一地,全身血肉模糊的江云仍旧没有丝毫动静地趴在地上,他的额上,一个金色的佛印正若隐若现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第十九章
小心地舀起一瓢水,纤长的十指握住水瓢仔细倾倒瓢中清凉的水。
蚕丝般弱小的花茎上,犹如米粒似的花骨朵儿娇弱地垂着头,经水一过,晶莹剔透得好似一颗细小的宝石,美不胜收。
浇完水,头戴风帽的白衣男子走到一旁巨大的梨花树下,拾起矮案上的一只简书,拉开来,接着昨天看的地方,继续深思。
一边思索着经书中的句子,一边走到另一旁的棋桌前,席地坐下,执起一枚棋子,落到局势堪称水深火热的棋盘上。
“阿罗。”阿难刚进优罗钵界,看到的便是男子这一心两用的景象。
不知是何时开始的,男子愈发的沉默了,最初总是等着他的到来,缠着他做这做哪,教这教哪,或下棋,或聊天。
后来,慢慢的,男子不再对他依依不舍,不再叫他记得早些去看他,也不再缠着他问那些凡尘的是非事。
直到现在,他每次来到幻界,见到的便是安静得好似花开无声的男子,越来越像一个入定思禅的尊者,却莫名的令人揪心。
时间,磨平了男子的棱角,却也带走了那颗天真无邪的赤儿之心。
一千年……
才一千年啊……
这佛界就又毁了一颗质朴的心,尘封化石,不受风吹雨打,愈发的坚硬不摧。
男子抬起头,淡淡展颜一笑:“你来了,”一边将手中的书简放在棋桌上,“正好这棋我不知该如何下了,你捡白子,和我对完这局吧。”
阿难走近,席地坐于男子对面,男子这才发现,和尚的怀中似乎抱了什么东西。
“这是带的什么?”他有些好奇地看向和尚怀里雪白的一团,“毛绒绒的,不会是狐狸吧?”
和尚略微浅笑,缓缓放开两臂,露出臂弯中的东西:“还真叫你猜中了。”
“真是狐狸?”诧异地低声道,男子丢了手中的棋子回棋笼中,仔细打量起那团雪白的东西。
阿难将怀中的小家伙抱起来一些,露出那对圆溜溜水汪汪的黑眼珠,尖尖的小鼻头,一双尖耳大大的,雪白的毛发比寻常的狐狸长了许多,看起来好像一团肉呼呼的雪球一样,极为可爱。
“这是法华拏耶,佛国灵狐,和优昙钵华一样,是善见城仅存的最后一只。”
男子看起来极为喜爱,抬手伸过去,似乎想要触碰小狐狸雪白的毛皮:“真……好看。”绞尽脑汁,却只搜索到了这一个平凡质朴的词语,来形容眼前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小家伙。
长年居住优罗钵界,自化身以来便与世隔绝,在男子的眼中,分不清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唯一知道的,便是看得舒心顺眼的,就是“好看”二字。
哪知,他的指尖刚接触到小家伙,原本奄奄的小东西居然猛地威信大发,一口咬住了他的指尖。
吃痛地轻微蹙了蹙眉,男子没有抽手,只默默地任由小家伙咬着,一旁的阿难有些不忍,出声对男子说:“这小东西虽是灵狐,却野性难驯,顽劣之至,在寺院咬伤了不少僧人,还打翻了佛殿前的长明灯,若非老主持用天魔琴制住它,怕是就得闹得翻天覆地了。”顿了一下,又张了张嘴,本想叫男子放手,却见那食指上已淌下晶亮的血珠,男子依旧一副温和淡然的模样,于是也便住了嘴。
“天魔琴……”小东西凶狠地咬着手指,喉咙间还发着沉闷的低嘶声,男子一动不动地对和尚说,“是用来教化法华拏耶的圣物?我记得佛经有载,天魔琴所弹的法华曲可抑灵狐法华拏耶的本根野性,使其脱胎换骨,不过,却极损灵狐根源。”说完,另一只手宠溺地拍了拍小白狐的头,轻笑道,“还不松口,牙不疼么?”
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望了望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嘴,咬了半晌,终是一口吐出了嘴中染血的指尖,竟还乖巧地舔舐起那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一刹那像是变了一个模样,温驯了许多。
阿难吐出一口气,方才的紧张烟消云散,男子果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若说优昙钵华,是佛国灵瑞之花,万相人心,慈悲本源。
那么钵多罗,便是包容天地,乃至万物生灵的祥蔼之花,他于万事万物都是宽容的,具有天然的母性,任何生灵都会本能的亲近他,不论是什么,只要经他之手,也都能逢春而生。
佛祖留他在优罗钵界照料优昙钵华,并封他为钵多罗尊者,也就是因为只有他,才能使最后一朵优昙钵华顺利开放,绽出最美丽的容姿。
“此次来找你,是受老主持所托,他希望能将法华拏耶留在你身边,等开窍之后再迎回佛国。”和尚将怀中的小白狐递向棋桌对面的男子,小白狐也顺势乖巧地跳进了男子怀中,依恋地窝在男子的臂弯里,仰着头舔了舔男子食指上血红的伤口。
“原来如此,我正奇怪,不过十几个月的时间,怎么你就来了,原来是为了这个小家伙,”轻缓地顿了顿,男子淡笑着点了点头,“正好,我最近也闷得发慌,小法华来与我做伴再好不过。不过,我可不会教人开窍,你别忘了,我自己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尊者,一千年过去,仍未开窍呢。”
阿难捏着佛珠的手指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他听得出来,男子说这番话并没有抱怨的意味,只是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却比任何埋怨来得实在,让旁人觉得,欠了这个男子的,太多,太多。
一千年啊,在和尚的意识里,不过是入定修禅的弹指一挥间。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时间到底是怎样精确计算的,不论是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千年,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个符号,他要记住的,探索的,除了禅心,便是顿悟人世万象。
可是,就在方才,他却怀疑了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的对了。
一千年,真的只如白马过隙?
为何他会觉得,佛祖困住了钵多罗千年,却仿佛困住了他的一生,以致于钵多罗连自己多久没有来优罗钵界都记得那般清清楚楚。
突然之间,阿难久久沉稳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他忽而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看着眼前头戴风帽的白衣男子,那逗弄着法华拏耶而露出的轻柔微笑,竟是那般的酸涩,那般的无奈,那般的……令人怜惜。
“阿难,”男子缓缓抬起头来,清丽的容颜虽不是极为美艳,柔和的五官却奇异的使人心动万分,“你还有事吧?佛祖座下,必定不会那么轻松。小家伙我留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它,努力助它开窍。”
和尚面上的表情僵住,一双沉静的眼眸深深地望了眼对面的男子,过了小片刻,一声叹息,垂着眼沉沉说道:“好吧,灵狐的事就拜托你了,我……也该走了,”神色恢复如常,和尚对着膝上一拂袖,一架古琴立刻出现在两膝上,琴弦间,还夹着两三根竹简,他抬起来,全部递给男子,“这是天魔琴和法华曲谱,是老主持托我交给你的,若是有哪里不懂就勾下来,我来时为你讲解。”
男子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却并没有腾手接过古琴,倒是怀中的小东西凶悍地竖起了所有的毛发,如临大敌地盯着天魔琴。
见男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接的意思,和尚默不作声地将琴和曲谱放在一旁的棋桌边,顿了一下,沉声道:“那……我先走了,下次再来探望你。”
“恩。”男子温和地点了点头,只看着怀中的小东西,一下一下理顺着它的毛发,动作极为轻柔。
起身走到一边,和尚顿住脚步,他侧身看向男子,加重语气说:“就明天吧,你的颜料墨汁都不多了,我再替你补充些,顺道置办些锦帛宣纸,前些日子得了一本残经,正好拜托你重新临写一遍。”
男子依旧轻笑:“好啊,你带来便是。”
“我会早些来的。”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