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江云还是沧海,你都还有一个不能丢弃的名字,那就是钵多罗。”白河轻声反驳,他记得不久前自己因本来面目暴露崩溃时,眼前清丽的男子曾承认了他一直逃避的事实。
“可是,我真的不像啊,”江云苦笑道,“你说钵多罗很讨人喜欢,你看太白星君,怎么瞧他,都觉得对我成见颇深。”
“那是因为他嫉妒你,”白河说,语气十分肯定,“当年法华拏耶流落仙界,十分讨喜,不仅西王母对他疼爱有加,太上老君这样的上仙也溺爱非常,何况太白金星。他现下对你成见颇深,是觉得你不知怜爱,狠心将法华拏耶打落红尘,深受苦难,另一方面,又极为嫉妒你在法华拏耶心中的地位,所以才会对你公事公办,好感稀少。”
“是么……”江云若有所思地喃喃念道,“原来是因为法华拏耶。”
“白河,”他突然叫住白河,“法华拏耶与钵多罗有何恩怨?”在他的梦里,他虽然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开始,却不知他们如何结束的。
白河想了想,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你无愧法华,若非你为他铺石垫路,他现在又怎可置之死地而后生,与那个苍天异子逍遥方外。所以,不管太白金星对你如何,你都不需要理会,更无需放在心上。”
江云点了点头,听他这样一说,心间豁然开朗许多。
“白河,我……梦见过法华拏耶,”略微迟疑地缓缓吐出话语,江云收回目光,看向怀中的人,说,“还梦见过一个叫阿难的和尚,他们在优罗钵界,陪着那个孤独的佛国尊者,钵多罗。”
霎时,白河浑身一僵,惊诧地猛然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神情有些茫然的江云,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断断续续地问:“你……你真的记起来了?”
江云摇了摇头:“只是几场庄生梦蝶,若说记起来,还为时尚早。”
白河仍旧难掩震惊地直起身来,白得可怖的脸上充满喜悦,连那深浅难辨的瞳孔里,看得最清楚的也是笑意。
他揽住江云的肩头,喃喃自语地说:“真的记起来了……你真的是他……是他……”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白河不知道的是,在他为此欣喜的时候,江云清明的黑眸深处,飞快地闪过了一抹忧伤。
更没注意到他,轻微地侧了侧头,难以察觉地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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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无边的江水,消逝了最开初的波涛汹涌,一丝丝寒气,混合着风浪朝着江岸涌来。
风,冷得彻骨。
怀抱着一头山羊的男人,一动不动地面对江水而坐,束在头顶的墨黑长发散乱了一地,偶尔被江风吹起,缓慢地扬动。
男人的眉心有一颗很细小的红痣,隔远了看,像极了一滴晶莹的血珠,在他毫无表情的俊美容颜上,更平添了几分艳丽。
只可惜,仍旧淡化不了那一身冷漠的淡泊之气。
他怀中的山羊,似乎已死多时,虽然并没有腐烂发出恶臭,但是整个羊身已在缓缓的干枯,看得见皮肤的地方,隐隐成了酱紫色,可不知为何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十八天了,你真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揶揄的低笑从男人身后传来,那里正有一个红袍少年在生起火堆,纤细却隐含力道的手似轻似重地拨弄着愈燃愈烈的篝火。
恍若未闻一般,俊美的男人,依旧翘首望着风轻浪缓的江面,淡漠的神情中,含着一种说不清的固执。
“就算他还活着,我看,他也不会回来了。”明知连自己都很难相信这种话,可虚耗仍旧轻松地说出了口,“你看看这水,这风,这草,染了多少无辜人的血,你以为,他还有脸回来,与你长相厮守?”他转头,定定地看着摩诃不缚的后脑,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样子,哪一点像曾经的丹禅子,哪一分像现在的摩诃不缚,都快成望夫石了。”
“他会回来。”没有丝毫迟疑,坐在江边的人地说,淡漠的语气却是异常坚定。
像是料到一般,虚耗嗤笑一声,掐了掐指尖,阴阳怪气地报了一个数:“九百五十七次。”
见眼前的男人又没了反应,他又说:“听说洪水所过之处,大多地方都生了瘟疫,只怕,他就算想回来也回来不成。”
“他不会死。”
“六百七十四次。”嘲讽地勾起唇角,虚耗的目光落到篝火之上,“看来,你担心他回不回来多过他的安危,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守在此处,倒像是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却又极想知他的死活。”
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也对,只要他回得来,就必不会死了,圣王果真想得透彻。”
“咳咳……”低沉压抑的咳嗽声打破这怪异非常的气氛,体形缩小数倍的白眉老龟旁,一如既往含着墨香的儒雅之气的男人,略微显得气若游丝,似乎受伤颇重,他对红袍少年吃力地招了招手,“虚耗……你过来……”
虚耗浑身一震,一把丢开手中的树枝,走到男人身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小白,怎么了?伤口痛,还是渴了饿了?”轻缓的语气,很难让人想象出自这个刻薄的少年。
那一日,两人全力击杀,原本虚耗在前,偏生黑蟒咬上来时,却是白泽突然挡在他的身前,在被黑蟒妖断背脊的同时,一记点苍正中黑蟒的天灵。
如此,黑蟒油尽灯枯,捣毁高山,洪水泛滥,离水至今滚滚,绵绵不绝。
“我想睡会儿,你陪着我。”白泽温和地对虚耗说,轻缓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
虚耗愣了一下,不甘地抬头望向江边犹如石化的背影,眼底满是怨毒的阴鸷:“小白……”你何苦给他喘息的机会。
“别说了,”白泽打断他的话,沉稳地说,“这么多天,你也该看清楚了,他不愿听,对我们什么也都不曾问。”
叹息一声,白泽失神地望向黄昏晕染的江面,喃喃念道:“等,就等吧。”
虚耗的手徒然紧握了起来,片刻后,又松了开去,脱力地靠向背后的老龟,颓然坐倒。
是呢,白泽说得没错。
若是这个人真的想听,又怎会不问他们一言半句。
为什么不问呢?
难道就为了那个人的一句话——
“回去之后……我什么都……告诉你……”
蠢人,又是一个蠢人……
收回目光,虚耗脱力地靠向身后的龟甲,闭目沉默。
江岸边,寒风仍旧无情地抚过男人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怀抱山羊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话,可惜只留了半刻不到,就很快被卷进了风中,无影无踪。
他说的是:“沧海,回来。”
第二十五章
江云忽而愣在原地,他转头看向别处,清明的双目失神地望着九霄云外。
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在看什么。
“尊者,这边请。”苍劲的声音,带着一点看透红尘的淡泊,江云回过神来看去,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此时正跟着太上老君前去面见玉帝,现下已与白河分开,走在面圣的路上。
江云对太上老君轻缓地点了点头,抬脚跟了上去。
太白金星护送,不,准确的来说,是押送他们到了仙界之后,白河被太白金星制着押往了天牢听候发落,而江云则跟着久候多时的太上老君前去面圣。
太白金星对他本就颇有成见,因此不等他与白河说一两句话,就命天将领着白河离去,好似厌恶他到了极点,多与他待一刻,都觉得浑身难受。
好在太上老君虽是太白金星的师兄,据说更为疼爱那只佛国灵狐,却并没有表现出对他一丝的敌意,为人颇为大气,彬彬有礼。
“方才尊者看的地方是命格星君的天格宫。”忽然,言语谨慎的太上老君突然出声说道。
江云先是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想起自己方才确实停步望了一个地方小片刻时,才会意过来,怕是老君以为自己对那处仙宫有意,因此出言解说。
“命格星君不在宫中,天格宫除了几个守宫童子,已很久没有人住进去了。”见江云无言,老君又似有所思地说道,语气有着淡淡的感伤和怀念。
“星君……是有要职在身么?”江云问。
天地命相都是由命格星君经手,刻于刻命经筒之上,六道轮回之事也稍稍会有记载,所谓欲窥天机,必探刻命经筒,即使江云是一介凡人,也很清楚司此职位的重要之处。
可是,听太上老君的语气,似是命格星君已经很久不在天格宫了,若非玩忽职守故意为之,便是身有要务不得不为之。
默了一会儿,太上老君却摇了摇头:“若据实而论,他并非要务缠身,而是这仙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江云有些奇怪,思忖了一下,不解地问:“难道星君犯了何事,受了天规处置?”
仙界律条严谨,制度森严,如若命格星君真犯了什么事,怕已是凶多吉少。
太上老君沉稳地带着路,腕间的拂尘被仙界的微风轻拂荡漾,整个人令人只觉道骨仙风,一身清骨,使人心生崇敬。
“于仙界不过几年前的旧事,而人间,却已过了千百个岁月,”太上老君微有感慨地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命格星君已被斩除仙根,打入轮回,永世不得回来仙界。”
“……”江云一惊,竟想不到那天格宫的主人已到了这般万劫不复的境地,脑中转念一想,又忽而觉得太上老君言语模糊,话中有话,“不知,星君所犯何事?”
可这次,走在前面的人却并没有回答他,好似思索了片刻,突然对他说:“其实,尊者是见过命格星君的。”
江云一听,满头雾水。
他何时与仙人有所交集了?
“确切来说,尊者是与星君在凡间的转世颇有来往,关系匪浅。”
江云身子一僵,心底隐隐不安,脑中极力思索老君口中的那个人。
“笪爻被打下轮回之后,一直降生在尧山周围一带,直到不久前,才找到了尊者的转世,并与尊者有些交集,期间也会向尊者透露些许天机,告知尊者所寻的佛珠在何地方。现下笪爻已在凡界落地生根,要再想回到仙界,已然不再可能了。”
“老……老君是说,星君转世在尧山,与我素有来往,是……是安亭的捕头张珩?”脸色略微有些铁青,江云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唯一认的两个大哥,一个是神界战神转世,一个是仙界星君转世,竟都非普普通通的凡人。
难怪,张珩会知道那么多宫廷秘史,原来他竟就是可窥天机的命格星君!
太上老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径直说道:“尊者勿要气恼,笪爻已非仙界之人,仙根一断,与仙界的缘份也就此终了。他转世在尧山只是为了报恩罢了,还望尊者莫要怪罪于他。而今笪爻也只不过是一个骨骼奇清的凡人,师承方外异士,通晓天文地理,并不是什么天格宫的命格星君。况且,他在凡尘中早已动了凡心,现在他的妻子其实已是他的三世姻缘。说来,虽然这两人世世都颇有些坎坷,可次次都能历经千辛万苦结为连理,已是很不易了。”
江云原本是很气恼又被人欺骗的,可是听到此处,怒气突地升不上来,不由觉得有些泄气。
在听到那“三世姻缘”几个字后,心底更是有些感慨万千。
回想起自己所见的张珩和文月之间的爱情,不知不觉间,便原谅了张珩的隐瞒。
也难怪当日,文月会那般狠心对他,与他划清界线。
想来,两人的姻缘之路何其不容易,她又怎会一点也不紧张,毫不珍惜呢。
这边,太上老君又说了一句:“笪爻的妻子也并非凡人,原是仙界西王母娘娘的婢女,名叫执月。两人暗动凡心,犯了仙界大忌,笪爻被斩断仙根之后,执月仙子也跟着从堕天台上跳了下去,自毁根基,追随他而去。这两人都是为情所困,痴痴之人。原本玉帝是要拆散这一对苦命鸳鸯的,后来西王母娘娘劝谏,玉帝动了恻隐之心,只命月老在这两人的姻缘线间打了一个结,若如此还能长相厮守,也算是成其佳缘,从此不再追究。”
江云略略叹息一声,思绪随着太上老君的言语而去,默了一会儿,更觉那两人的不易,甚至隐隐佩服起文月的前世执月仙子,不是所有修道之人都能这般不管不顾不悔不惧地自毁根基的,对于修道之人来说,根基就是其性命,没有了根基,从前的信仰全部都化作乌有,犹如白白活了那么多年,而今更要从头开始。
因而,才腾起不久的被欺之气,一时间全部烟消云散。
不过,江云可不认为,太上老君会这般健谈地给他讲这么一段天庭旧事,所谓弦外之音怕才是真正所指。
“不知老君以此相示,有何指点?”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话问道。
果然,太上老君见他一问,略微放缓脚步,侧身看了他一眼,道:“笪爻所要报的恩人,便是尊者。”
江云没有太多诧异,也并未立刻接话。
那张珩的前世命格星君笪爻,就算真是对他报恩,怕也是报的佛国尊者钵多罗,与他江云毫无关系。
所以,他并不觉得,张珩有对他一报的必要。
但是,太上老君既然提起此事,必然是有意想告诉他什么。
“老君的意思是,钵多罗曾对星君有恩?于是便回报在了我这个转世身上?”却又隐隐觉得不妥,江云问,“钵多罗早已死了上万年,怎会和命格星君有所交集?”
“尊者,你是否还未觉醒?”太上老君突然问。
江云轻微蹙眉:“我想我现在还是江云,这可能表明,一切并不如你们所愿,我还是我,一个凡人,并非万年前的佛国尊者钵多罗。”
太上老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似有所思,不像江云以前遇到的人,不论是摩诃不缚或者施凡,还是白镜上仙或者妖界郡王,总是要逼他承认自己就是钵多罗才肯罢休。
太上老君的态度很淡,就好似并不在意他的身份,只是随口说道,可江云不会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在乎,只会更加觉得他深不可测,围绕自己的迷团越来越厚。
“尊者,玉帝就在前面,请。”这时,太上老君忽而停住脚步,将拂尘一甩,挎到另一只手腕上,对他向前方的花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云顿了一下脚步,心底忽而有些紧张起来,记起自己此来所为何事,不由或多或少在心底默默祈祷,只望玉帝仁慈,白河平安无事。
太上老君将他领到一处荷花池边,那里正坐了一个淡黄衣袍的男人,侧对着自己,一头青丝只用玉阙一丝不苟地束起,显得精神熠熠,俊朗非常,男人未戴正式的龙头珠冠,穿着也很随意朴素,若非听到太上老君唤他做“玉帝”,江云还以为是哪个同被玉帝召来的仙家。
将江云顺利带到之后,太上老君对男人拜了一拜,就转身退开离去,留下他一个人,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眼前的男人至始制终都一言不发,一只手拈着一颗白色棋子,双眼紧紧盯着石桌上的棋局,连稍稍眨一下都不曾有,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似乎久久不得要领,连玉琢似的眉峰都蹙了好久不曾展开。
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见到这一幕,江云忽然间便放松了下来,踱步走到男人身边,低头看向棋盘,不知不觉间,也跟着陷进了棋局之中,甚至看着看着,同男人一般,缓缓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