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画,一座城,困一世人。
突然,就想走出这座城了,还彼人自由,放此生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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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罗钵界,一片荒芜。
枯萎的梨花树下,神思沉静的神尊如同弥勒一般,四肢舒展,一只手支着脑袋,悠然地卧在好似万古盘龙一般的大树旁,稍作小憩。
俊美得近乎虚无的男子,换了一身白袍金绣的衣衫,袍角处,用金蚕丝绣出的是一幅不大不小的图腾,类似金阳,焰心明煌生辉,外焰张牙舞爪,霸气难言。袍外再笼罩着一层浅黑的薄纱,看起来徒添了三分邪佞的意味,令人猜不透,这男子,到底是正,抑或非正。
安稳搭在腰腹间的手,忽而一挥衣袖,原本灰白一片的纯净异界,竟犹如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石版画,一瞬间被吹开一层灰沙,露出了仅次于原本颜色的模样。
枯萎的梨花大树,由深植地面的树根,向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生命色彩,就好似瞬间吸收了神露仙浆,树桩不仅长出了薄薄的青苔,枝枝枯桠更是缓缓生出了新嫩,由带着点翠绿的花蕾怒放出亮眼的雪白。
一阵微风拂过,梨香淡淡缭绕。
头顶上,枝头间一朵全然绽开的梨花,缓缓乘着微风飘落地面。
轻缓抬手,那梨花便稳稳落在了男子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柔柔弱弱地安静微倾花蕊。
“李靖,你可知当初,我为何会救你。”冷冷淡淡的声音,毫无起伏,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犹如一柱擎天般直直立在树侧几丈远的长枪,忽而轻微的颤抖了一下。
“……回亚父,因为,李靖是一条忠实的狗。”生硬的人声从长枪中缓缓传出。
“如果,那条狗擅作主张,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支撑半束着一头青丝的脑袋的手一动不动,另一只手指间的梨花,缓慢来回细微地搓动。
“李靖知错!请亚父惩罚!”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地回道,带着一股决然赴死的冲动,整根长枪震动出一波细微的气流,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死寂一般的沉默,微风过耳,几句话之后,又好似恢复了最初的宁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杂音。
半晌,斜卧树下的男子忽而淡淡地说道:“下不为例。”
像是惊讶于树下的神尊,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附身于长枪的李靖默了一下,才铿锵回道:“是,亚父!”
轻捻着花萼,仲古天尊再次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话:“做好自己的本分,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这一回,长枪中的李靖愣了一愣,才随即答道:“遵命。”
清淡的梨香飘散萦绕,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慵懒而华贵地卧在梨花树下的人,忽而缓缓睁开了细长的眼眸。半开半合的星目,极为深邃,犹如璀璨得见不到深渊之底的森森黑洞,只是引诱着他人为其神魂癫乱,却也同时将人刺伤得体无完肤。
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眼,便让世间一切美物顿失颜色。
略有些兴趣地垂眼看着指尖的梨花,一直情绪浅淡的容颜,令人猜不透他的心中到底在思索什么。
嘴角忽而轻轻上挑一分,极为动听的音色,缓慢地溢出形状姣好的薄唇,含着那始终散不去的游戏之意,令人心弦一动,却也遍体生寒。
“没有付出毕生难忘的代价,没有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手指轻轻一碾,指尖上的白色梨花,瞬间被掐碎得灰飞烟灭,“怎么可能让你,就如此轻易的退出。”
刹那间,方才刚恢复几分颜色的优罗钵界,竟急速褪去新嫩的翠绿与生机,枝头上的绿叶白花急剧枯萎,零落飘下。
一切又恢复荒芜与落败,空旷得近于虚无。
钵多罗,就算你带着黑棋又怎样。
我可以信守承诺,离你海角天涯之远。
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出我的掌心?
第四章
“已经三天了,怎么他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江云帮着玉杵晒着筛子中的草药,近日来日头正好,用不着的草药正巧晒干备用。
“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摩诃不缚是佛国圣王,有命漂到这里,也就说他不会轻易出事,”纤长的手指翻了翻下面的药草,玉杵抬头看向他,“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仙娥,不是掌管他人宿命的命格星君,也不是划人生死的阎罗王,沧海你担待担待。”
江云停下手中的动作,略有些抱歉看了玉杵一眼,道:“我错了,玉杵你可别生我气,我只是担心……”
“好了,别解释了,我知道你担心圣王的伤势,所以一天到晚问个不停,”打断男子的话,玉杵轻笑,“上次听你说,你和善见城的使者是一路的,而且还是佛家灵瑞花优昙钵华的转世。”
“玉杵相信?”
女子摇了摇头:“当然不信,你要真是优昙钵华的转世,就更加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智王府。”
江云赞许地点点头:“仙子聪明。”
“不过我猜想,你肯定认得摩诃不缚,不然也不会那么大胆地留在智王府,还一直想要进宫。”女子继续说道,忽而直视江云的双目,“但是……沧海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误会?”
微微一愣,江云转头看向她:“为何如此问?”
玉杵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才道:“你这几日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可是,每回我瞧你望着他发呆的时候,一脸萧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去哦看着沧海那样子,自己心里都酸酸的。”
轻叹一声,江云感叹道:“玉杵不仅聪明,心思也十分细腻,江某自认为掩饰得已经很好了,却不想还是被你看了出来。”
“心思虽是细腻,却也不及沧海你掩饰的功夫。我看得出来,是因为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掩饰那么多,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玉杵想知道么?”江云忽而问。
女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该知道的时候,自会知晓。”
两人无言对视,坦然相笑。
“小……九九……”
袖角忽而被人扯住,江云放下手中的事物,连忙回身看去,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衣着整洁的青冥。
看着青冥今日没有再犯四肢着地的错误,江云不由舒心一笑,轻声问道:“怎么了?”
“小九……九,纸……”青冥指了指院子内的石桌,扯了扯他的衣袖。
抬手轻抚一下男孩儿的头顶,江云笑着说:“好,小舅舅这就去看看青冥写的字可有进步。”
在玉杵的照顾下,青冥原本有些凹陷的双颊长出了些软软的肉来,较之最初的瘦骨嶙峋,现在可爱了许多,江云偶尔看得青冥出了神,便愈发的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了之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相貌也一定会越来越英挺!
毕竟,身有皇室血统,差又差得到哪里去。
算下来,青冥应该有十四岁左右,若不是以前曾受到非人的待遇,个子和身板儿都没怎么发育,也不会到现在看起来都还像个十一二岁的娃娃。
现下,江云还没有离开此地的打算,他不知道师父现在身在何处,外面寻自己的人怕是又寻得紧,江云想等过了风头再出去,应该也不会耽误什么。他相信自己的师父还健在人间,师兄和师侄一定也完好无损,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哪里来这么大的自信。
心底也隐隐打定主意,等下次再遇上白镜上仙,定要拜托他用龙口镜寻一下师父的踪迹,否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他还真不知该从何入手。
先前在皇宫玄星楼的时候,因为白河,他没来得及质问石机子自己的师父所在何处,帝君又避而不见,他又受智王所制,身不由己。
原本打算待青牛精被擒之后再问师父下落,哪知之后又出了那些变故,若不是醒来后听玉杵说青牛精已被白河吞噬,他也是不愿轻易求白镜上仙何事的。
毕竟,他是真的不愿再扯上关于钵多罗的任何人和事。
再者,留在山里也是为了青冥,这里有精通药理的捣药仙子陪着,调理好青冥的身子,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何况捣药仙子本是仙娥,关于术数、武艺、仙法之类的异术,对于青冥来说,也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
仙术和凡人的法术,终究还是有所区别的,更别提自己半吊子的法术又能教会青冥什么。
来到石桌旁,江云捡起一张写了满篇的纸,认真端详。
将近半月,虽然青冥开口说话依旧有些困难,但是在写字的方面上颇有些天赋。江云自认为,自己若是在之前十几年的空白经历下,利用这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写出青冥手下这些颇具风骨的字来,恐怕也是十分困难的,又何况一个神智有些痴傻的小孩。
但是,偏偏青冥就是这么一个例外。
笔法遒劲,骨气洞达,微有一股龙行蛇走的味道。虽然小毛病居多,但整体上沉着痛快,酣畅淋漓,隐隐透着一股阴沉的野气。
若非知晓青冥受的那些苦,江云几乎以为他曾经受过他人的教导,以致于书法进步迅速。
“虽然笔法刻意,不过照这个样子来看,青冥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在书法上有所造诣!”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江云执起石桌上的笔,轻蘸墨汁,选了一张较为空白的纸张,然后在上面写了一个“心”字。
“地狱十八层,层层炼狱,要受多少年的磨难,修得几世善缘才能修成人身。青冥,这一世你既已为人,便要不枉人世一行。学会做人,首先便要练心。”
青冥懵懂地望着纸上的那个“心”字,微微歪着脑袋,又看了眼江云,似乎在思考他的那番话。
“你在这里好好练字,小舅舅出去走走。”整了整衣衫,江云将笔递回青冥的手中,握了握才松手离去。
“玉杵,我出去走一会儿。”
一边挑拣草药的玉杵闻声抬起头来,见江云已经走到篱笆门前,便出声低唤道:“天色不早了,别去太远。”言下之意,是叫他不要去梨花园,否则等夜幕全然降临,他一个人行在深山老林中,万一碰见了野兽,就凭他半吊子的法术,脱险都是个难事,更别说安然无恙。
不远处的背影抬手挥了挥,好似在叫她不要担心,玉杵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下一刻,她忽而转头看向屋里,眼神却不知为何黯了一黯。
“快醒了吧……”低沉喃呢的声音,隐隐带着一股淡淡的不安,女子捏着筛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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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从外回来的时候,天色暗得早已不见黄昏的踪影,玉杵烧了热水,正要为昏迷的摩诃不缚准备今日的药浴。
走进屋子,一眼便瞧见玉杵一人忙得香汗淋漓,江云不由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玉杵你去歇会儿,这里我来。”
手中的药勺子被人接过,玉杵放松地吐出一口气:“好吧,你来做也好,我去看看青冥。今日正好十五,我要为他施针。”
青冥受伤最严重的地方便是头脑,据她诊断的结果来看,青冥的颅内曾有一大片的淤血,虽然之前像是被什么人排理过,但是淤血的范围太大,以致于不能一次清理完全。因此,曾经为青冥治疗过的医者,应该是按着半月一次的清理方式,缓慢循序渐进来完全排出全部的淤血。
也就是这淤血压迫的原因,青冥的神智才会时而清晰时而迷糊,虽然她并不知道小孩最初的样子是什么,但是与现在懦弱的性子相比,定是天差地别。
江云对着玉杵点了点头,自知女子的顾虑是什么,便也没有多说。
就算再是慈悲的仙娥,终归还是男女有别的,加之这一屋子里,除了女子自己以外,个个都是伤患病患,有时候,江云都不得不佩服起这个美丽聪颖的女子,任劳任怨地照顾着所有人,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心慈手软”。
待玉杵走后,江云来到床边,略有些吃力地将摩诃不缚扶起来靠在床头,歇了一口气之后,才开始缓缓解开男子的衣带。
这几日,玉杵为摩诃不缚准备的药浴,一直是江云帮着打理,替摩诃不缚宽衣擦身,也是份内之事。
起初,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尴尬,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非分之想,但是久而久之,便也觉得十分平常了。
摩诃不缚的身形并不像看到的那般偏于清瘦,脱下衣服后,纤长中隐没的肌理,都可以看得出男子的身型是十分健硕挺拔的。江云第一次扶着腰间只着一根毛巾的摩诃不缚进入浴桶的时候,就差一点被连带着压进了水中。结果,如同搬石头似的折腾了半晌之后,终于千辛万苦地替男子泡好了澡,擦完了身,离去时,他简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自从摩诃不缚住进这间小屋后,他就让出了自己的房间,夜夜睡在客厅的凉席上,虽然又可如愿以偿地看着那幅《梨花雪》,但是每晚被蚊子叮得惨不忍睹,跟出水痘似的,时间久了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吃不消的。
后来,若不是玉杵为他做了一个驱虫的药囊,怕是他这一身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血,都得供蚊子去了。
“还是你好,躺着让人伺候就行了。”轻声喃呢地感叹一句,江云扶起解开衣带的摩诃不缚,让他面对面地靠在自己的肩头上,然后两只手环抱着男子,小心地剥下只有一层的里衣。
现下的日头越来越毒,气温升高了不少,摩诃不缚最近每晚又都要泡药浴调理身体,因此为了省事,从捡到摩诃不缚的第二天起,他就只为他穿了一层便于脱去的里衣。
也就是说,此时在江云怀里的男子,正赤裸着胸膛与他紧紧相贴。
因此,当江云刚刚完全脱掉那唯一的一层里衣,后腰接近臀部的地方,突然被两只原本静静垂落在自己两侧的大手交错抱住时,江云的第一反应,便是猛地一把推开身上的人,大声叫道:“你干什么!”连声音都走了调。
白皙的脸颊红得好似番茄一样,江云气踹嘘嘘地盯着眼前已经睁开双眼的男子,自己的臀部,到此刻都好似还残留着方才那一瞬间的淡淡余温,上下起伏的胸口中,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
“你……你醒了?”心境渐渐恢复平静,他这才惊诧地瞪大了双眼,看着靠着床头的俊美男子,一双冷淡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赤裸的胸膛不急不缓地上下起伏着,显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而自己,看着这么香艳的一幕,心跳更是乱了章法。
然而,男子的下一句话,却犹如晴天霹雳,瞬间令江云如坠冰窖。
“你是谁?”没有起伏,也没有丝毫多余情绪的声音,就这样淡淡地从男子的嘴里吐出来,与此同时,男子一把扣住江云的手腕,将他扯到自己的身前,好似想要用身上无形的压力,让面前的人原形毕露。
江云的脸色不由顿时变得惨白一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无情绪的摩诃不缚。
他……失忆了……?
第五章
“嘭——嗵——”
竹椅被推倒在地,桌上的茶壶也被震动连带着倾在了地上,碎成四分五裂。
“你没事吧?”一旁拿着帕子装模作样地看了许久的江云,见此一幕,连忙走过去,扶起正双手撑在桌上的男子,“有没有被烫到?”茶水是今早刚泡的。
手腕忽而被握住,箍得死紧。
“为什么,我连路都走不了。”清冷的声音,和着面无情绪的表情,看得江云一阵心颤。
“你受伤颇重,再泡阵子的药浴,受损的筋骨就能恢复许多,不用……急于一时的。”忐忑不安地解释着,江云挣了挣手上的力道,挣不开,便也由得他去了,之后顺势扶着男子坐到另一边的竹椅上,才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