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素略微皱了皱眉,他第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个白袍男子是谁——
当晚正是这个宛若佛陀的男子,遗失了那串佛珠。
难道,他是为了佛珠而来?
游素如此沉思着,俯身捡起地上的桃木剑,低声压抑地咳嗽了一阵,平定后,抬头对钵多罗道:“先进来吧。”语气有气而无力,应是蟾毒之伤还未好得彻底。
钵多罗跟着游素走进屋,游素示意他坐到桌前。
“我知我来得有些冒失……”钵多罗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游素冷清地打断了。
“你是何人?”游素问他。
钵多罗想了想,道:“我只不过是佛界一缕幽魂,佛祖赐名钵多罗。”
游素微微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他:“钵多罗?那个苦修于优罗钵界的佛陀?”
他早已久闻挲迦耶城临近的地方,有一个名叫优罗钵界的幻境小世界,里面住着一个心灵至纯的佛陀,无论任何枯木死物,只要经他之手,便能起死回生。
钵多罗闻言笑了笑,摇首道:“我哪是什么佛陀,不过一个久不开窍的修行人罢了。”
“你来,是想要回佛珠?”游素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钵多罗不解:“佛珠?它在你这里吗?”自从知道佛珠遗失后,他只道是自己私自越界而促使天意为之,并问想过落入了何人之手。
如今听游素的口气,难道是他捡到了佛珠?
第二十七回
游素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道:“尊者的佛珠是我捡到的。”随之想到有天夜里,似乎有人为自己清除过蟾毒,略有些迟疑地问钵多罗,“不知游素体内的蟾毒,可是尊者施手清除的?”
钵多罗淡淡笑道:“道长是好人,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怎能袖手旁观。”
游素一听,立刻抬手对着钵多罗施了一礼,由衷说道:“……多谢尊者。”
那夜若非有人替他清除了蟾毒,怕是再多的九转还魂丹,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钵多罗摇摇头,神色略微有些担忧:“可是我并未清除你全部的蟾毒,道长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游素低下头,其实他知道那蟾毒来得凶猛,钵多罗出手施救已救回了他大半条命,已实属不易,他自是不敢再多奢求。
只要能到须弥山下……半死不活,就半死不活吧……
钵多罗见他神色黯淡地沉默了下去,不太清楚游素心底想的什么,便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游素面前:“这是我从雪蟾精体内取出的铜钱,想必道长是想用此来替小爵爷驱除浊气,现在物归原主。”
游素诧异地抬起头来:“尊者是如何得到的?”
肩上的法华也动了动,淡金色的眸子不解地望着钵多罗,钵多罗淡笑着说:“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想告诉道长,从今往后,雪蟾精不会再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望道长慈悲为怀,勿要再追究此事了。”
游素皱起眉头,将铜钱握进手心,他略微思忖道:“这事并非我一言便能下定结论,雪蟾精毕竟白白害了这么多人性命,城中怨气不散,雪蟾精的妖气又使厄纠结不去,挲迦耶城现下乌烟瘴气,都是因为他,我游素人轻言微,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钵多罗默了一会儿,片刻才缓缓说道:“我知道,所以我想知道受害人所葬何处,择日为所有逝去的人念经超度,至于活着的人……”
游素见他略微有些犹豫,暗叹一声,接过话来:“相爷早已安顿好受害人的亲人遗孤,尊者无须多虑。”
钵多罗松了一口气,道:“如此,我定竭尽所能,将城中的怨气和厄一概清除。”
游素虽然不知道钵多罗为何要帮那凶残的雪蟾精,但见钵多罗信誓旦旦,不像是诳人,更何况钵多罗本是佛界尊者,更是严守清规之人,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思索了一会儿,便道:“待我将受害人所葬何地查清楚以后,再告于尊者,只是,不知到时该去哪里寻找尊者?”
钵多罗想了想,道:“若你查清之后,便来相府荒院寻我。”
游素有些诧异:“原来尊者一直就在相府?难怪那晚会出手相救。”
钵多罗垂首摇头道:“只可惜我并没有多大的能力……”语气里,带着一股落寞之意。
游素见钵多罗神色有异,便不再多言此事,只是回想起很久以前,听闻钵多罗尊者曾使阿修罗城不肯开放的莲花,三日绽放,不由一阵感叹:“总之,若能清除怨气和厄,尊者已是为挲迦耶城的百姓造福了。”
“我一定尽力。”钵多罗点头说道。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此事已打算好,钵多罗想起方才推门时,游素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道长方才见是我推门,很是诧异,不知道长是将我当做了谁?为何要以桃木剑相刺?”
难道,相府里又有什么妖怪?
游素的脸色变了变,他略微抱歉地对钵多罗抬了抬手,低声道:“方才是游素鲁莽,还请尊者莫要见怪。”
钵多罗见他不愿直说,便就此打住,可心底又想到一事,便猜测,难道是因为小爵爷岳长乐?
想到这里,又暗自摇了摇头。
岳长乐本是凡人,就算游素再恼他胡作非为,也不会气得拿桃木剑刺他吧?
除非……是岳长乐做了什么连游素这么冷清的人都无法容忍的事,以致游素方寸大乱。
只希望不管出了何事,都不要再节外生枝就好。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钵多罗见已是时候不早了,起身正想告辞,却忽而听到门外一阵吵闹。
“两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青天白日的竟敢偷懒?!”
声音的主人正是那人尽皆知的纨绔子弟——
挲迦耶城小爵爷,岳长乐!
还未等钵多罗说什么,只见游素脸色剧变,当下抄起桃木剑冲到了门前,抬手僵硬地去关那房门。
钵多罗不方便现身,便纵身跃到了房梁之上,静观其变。
屋外的岳长乐似是见游素欲要关门,连忙从外将门抵住了,裹成粽子似的脑袋从门缝里露出来,看着仍旧十分滑稽,加之他一副嚣张跋扈的神情,生生遮了五官原本的英气。
“关什么关!没见本少爷来了吗?!”他冲着游素大吼道,瞪着游素的双目好似想将游素一口吞进腹中。
“这里不欢迎你们,请回。”游素冷清地说道,又将门往外推了推。
岳长乐连忙将脚插进门缝中,盛气凌人地说:“你再关?再关!要是弄断了本少爷的腿,本少爷让你爬一辈子!”
“少爷,您就甭跟他费什么话了!这种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好歹!!”一直跟着岳长乐的小厮张随在后煽风点火道,“让小人把门踹开!直接把参汤全部灌给他得了!”
“去去,一边呆着去!”岳长乐横了一眼身后的张随,粽子似的头点了一下张随手里端着的东西,“你给我好生端着,要是洒了一滴,回头就给我把这块地舔干净!”
张随一听,面上微微有些扭曲,却还是连连答道:“是是,少爷说的是。”暗地里,钵多罗却看到他十分阴冷地横了游素一眼,只是岳长乐和游素都毫无察觉。
“咳咳,”岳长乐回过头来,看向一脸面无表情的游素,眼神有些发虚,他吞吞吐吐道:“上次戏弄你,害你大病一场确实是我不对,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那个……那事儿就那么过去了吧……对不起!”
此话一出,连房梁上的钵多罗都惊得差点没呆住,这纨绔子弟说了什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这纨绔改性子了!
岳长乐顿了一会儿,观察了下游素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有发怒的迹象,便招了招手,将张随手里的参汤端过来抵在门上,继续道:“为表诚意,以后我天天亲自端来参汤给你补身子,这碗就是开始!现下你身子……身子这么虚,是得好好补补……”
岳长乐兀自说着,却没注意到游素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至于……昨晚的事……”待岳长乐说到此处之时,游素猛地将门一推,岳长乐一分神,参汤尽数倒在了胸前,当即岳长乐脸色也是大变。
“少爷!”张随一把扶住脸色阴沉的岳长乐,那碗参汤泼了岳长乐一身,碗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张随心知岳长乐现下肯定是火冒三丈,心底阴笑几声,便抬着头指着游素的鼻子骂道:“你别给脸不要脸!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来给你送参汤补身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想造反不是?”说着,走向前去,伸手就想推搡游素。
也不知游素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当下便将桃木剑指向张随,将张随的脸划了一道血口子。
张随一抹脸颊,见掌上是红色的血迹,惊恐地跑回岳长乐身边,拉着岳长乐大喊大叫:“少爷……少……少爷!他……他竟然拿剑指着我们!他肯定是想造反杀了我们!肯定……”
“你给我闭嘴!”
张随以为逮到把柄,本想添油加醋煽动岳长乐,却不想一脸阴晴不定的岳长乐竟是吼了自己一顿,当下便被吓得不敢吱声了。
气氛开始阴沉起来,都没有谁先出声。
游素看着岳长乐,岳长乐盯着游素,张随看了看自家少爷,又看了看游素。
半晌,至始至终都神情冷漠地看着主仆二人的游素,终于没有一丝温度地说道:“我不需要什么参汤,昨晚也没有发生任何事。小爵爷,今晚我就为你清除浊气,治好你的伤。三日之后,游素必定离开相府,再也不出现在小爵爷面前!”
游素说得十分坚定,岳长乐听完之后,不知怎的脸色比先前更为难看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游素,那冰冷的目光好似想将游素就此看穿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岳长乐才冷冷地出声:“好……今晚你就把我的病治好,从今往后咱们互不相欠!”
第二十八回
钵多罗隐约感到游素和岳长乐之间发生了什么,却不好多问,待岳长乐阴沉地带着张随离开之后,钵多罗便与游素告辞了。
游素的脸色不太好,甚至有些惨白,钵多罗走后,始终不太放心,终是决定晚上再来探望一次。
往荒院去的路上,小灵狐法华一直质问他为何要帮雪蟾精清除浊气,钵多罗没有隐瞒之心,途中也就一一说于他听了。
起初法华跟赤目子一般大吵大闹,让他放弃那个念头,之后见钵多罗态度坚决,如何都劝不下来,只得气鼓鼓的闷不吭声。
钵多罗无奈,每每都要解释上一番,真是让他越来越招架不住。
此时,天色几近夜幕,荒院之中已然飘荡起各种萤火精魅。那院中的石桌前,正静静地坐着一个人,周身的萤火精魅好似烛火一般照出那人世间罕有的俊美容颜,一双灿若星汉的眼眸深邃而幽静,好似一望过去,就能将人的目光牢牢锁住。
那人不是其他,正是神出鬼没、行踪诡异的仲古天尊,庚炎!
钵多罗望向他,见他一手执着一枚棋子,借着萤火精魅的光芒,自己与自己布局下棋,偶尔一个动作便会停顿许久,似是思到深处,连院中多了两个人也毫无察觉。
那完美无缺的轮廓,配着深浅的瞳孔,钵多罗竟觉得,庚炎是愈发的好看,人面千相,也抵不过庚炎一眸望穿。
法华对仲古天尊毫无好感,此时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荒院之中,小声嘀咕了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话,便紧紧贴在钵多罗脖间,打起了盹来。
钵多罗顿了一下,便收回略有些怔愣的目光朝着屋里走去。
他看向漆黑一片的屋子,本以为会见到丹禅子,点燃屋内的烛火,却是空无一人。
钵多罗走到门边,望着石桌前的男人,迟疑了一下,问道:“天尊,可有见一个白衣僧人?”
庚炎并未抬头,缓缓落下一子:“那个自称丹禅子的行者?”开口的语气随意而冷淡。
钵多罗闻言,便知庚炎定是见过丹禅子,于是点头道:“正是此人。”
庚炎天生上扬的唇角轻扬了一分,他低沉地说道:“此人已经离开。”之后便不发一语,定定地望着棋局。
钵多罗沉默下来,神色有一抹淡淡的失望,丹禅子明明答应他留下来,却为何要突然离开?
他望了眼庚炎迷人的侧脸,淡淡的夜幕下,棱角分明的英挺轮廓,更为动人心魄。
他不由低低轻叹了一声,丹禅子突然离开,怕是因为庚炎的出现。原本他们就是鸠占鹊巢,丹禅子应是未想到荒院中还有一人,加之对庚炎来路毫不了解,于是便未留一言离开了。
钵多罗抬头看了眼不早的天色,不再想其他,回屋休整一会儿,再去探望游素吧。
如此想着,沉默地看了仲古天尊一眼,钵多罗便静静走回屋内,盘坐软榻之上,安静地闭目修禅起来。
他与庚炎之间,这若即若离的相处,总感觉没有尽头一般。
每次庚炎都会莫名其妙的消失,然后又无声无息的出现,他到底去了何处自己一概不知。
想来,无论庚炎留与不留,都是与他没有多大关系的,只是……
阿难说,那日大凡摩罗天坛之上,庚炎指名要借他一用,到底是为了何事呢……
仅仅是为了被蟠龙根扣住的神珠?
钵多罗在心底摇了摇头,如果只是为了神珠,庚炎不会大费周章于佛法大会上说要借他一用,他大可强行取走神珠,又怎会陪自己玩这么多把戏。钵多罗竟觉得,这一切早在庚炎踏入优罗钵界之时,便已经注定。
到头来,是自己自作聪明,顺了他人的意罢了。
微微蹙了蹙眉头,钵多罗心底杂念横生,好似附在他身上的萤火精魅,想要挥开,却始终紧紧贴着他,如何都不会离开。
杂念,亦是魔障之初……
荒院之中,月色之下,庚炎执着一枚棋子,许久都未落下,那些附着他的萤火精魅,好似一盏盏烛火照亮着棋盘,黑白棋子看得分分明明。
过了好一会儿,似是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庚炎抬起纹着奇异图腾的白袖,一抚棋盘,石桌上便忽而成了空无一物,方才那厮杀得正值激烈之处的棋盘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来吧。”
庚炎低沉地吐出一句毫无情绪的话语,他抬起一根手指接住面前闪烁不定的萤火精魅,好似把玩着它的光芒,幽深的眸底深不可测。
疯长的荒草之上,忽而腾起一团紫黑的气息,那渐渐流转的漩涡里,缓缓露出一张布满毒疮的脸,夜色之下,照不出清晰的轮廓,可仍旧能看到那双目之上的两个血窟窿,溢出的脓水微微散发着一股恶臭。
庚炎移动目光看过去,当看到那一脸毒疮两眼血洞的人脸时,轻微地皱了皱眉,他低沉的声音有些不悦地说道:“以如此大的代价离开混沌,值得吗,雪蟾精?”
雪蟾精不发一言,过了许久,荒院冷清得一片死寂。
“混沌是天地之初,万物之长,你有幸落入混沌,而未随之远古消磨历史之中,这本是你的福分。若你安分守己于混沌之中,迟早也是能得成正果的。却没想到,即使被浊气反噬,你仍旧要离开混沌。我很想知道,如今落得这个下场,雪蟾精,你可有后悔?”庚炎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