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镜之邪佛（古镜奇谭之邪佛下部）上——拏依伽(20)

俯身将男子略有些僵硬的身子揽进怀中，庚炎抱起钵多罗，朝着花径走去，离开了寒气缭绕的荷花池。

第三十七回

钵多罗醒来时，眼前垂着一条直流而下的水帘，四周一潭池水，岸上绿草无边，而自己则伏在水池中央的巨石上，感受着周围一股薄薄的凉意。

似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钵多罗没有丝毫诧异，他缓缓站起来，一双脚踩进只及膝盖的潭水，落进池水的衣袍和长发湿了，也毫不在意，清澈的眸子始终平平淡淡。

过了片刻，便见周围的画面层层剥落，犹如一层新的画面，一点一点将水帘和一片池水侵占覆盖。

待蔓延到钵多罗的双脚时，眼前再也没有什么水幕，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屋子罢了。

他推开门走出去，入目的景色竟是一片冰天雪地，钵多罗虽知混沌里的一切多是相由心生，可看到这与前几日反差极大的景色，不由也是愣了一愣。

“真是奇怪，有什么令你如此失望，连眼中的一切全然变作了寒冰世界。都说钵多罗心如止水，是万千善缘法相，有什么是你这般看不透的？”

钵多罗循声望去，便见庚炎依旧着那身白色整洁的衣袍，缓慢踱步而来。

“天尊已无大碍？”他含笑轻问。

庚炎立在他身前，静静望着他一脸的淡然，默了片刻，道：“谁告诉你我有事？”

钵多罗收回目光，许久不曾言语，那双淡然的眸子令人一望过去，便只能看清一片莫名的怔愣。

庚炎看了他一会儿，掠过他沉声道：“是时候回凡尘了，跟我走。”

钵多罗有些疑惑地仰起头：“现在？”

庚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难道你并不想走？”

钵多罗垂下头，摇首道：“确实该回去了，”顿了顿，又忽而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庚炎，似是有话要说。

庚炎见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没再给钵多罗一丝多想的机会，转身朝着冰天雪地而去。

“天尊，”两人沉默地走在雪地之上，不知过了过了许久，钵多罗低声叫住庚炎，“你……一直住在这里？”

庚炎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钵多罗走在他的身后，只能望见男人一头漆黑如夜的青丝，那束在头顶的冠玉，在后垂了一条长长的璎珞，如今正随着男人的走动微微地来回摆动。

“自天地初开以来，我便一直深居混沌之中，此次是我第一次出世。”钵多罗听到庚炎如此说，声音沉稳而平静。

“天尊，我想问……一个人是不是都有来历？”

“来历是其根本，万物皆有，”庚炎道，“你见过，何人没有来历？”

若是没有来历，又怎会生于这个世界，庚炎不由觉得钵多罗问的有些可笑。

然而，钵多罗却忽而沉默了下来，许久未有再语。

“你是否想问，为何你不知自己的来历？”

钵多罗愣住，他顿在原地，直直望着庚炎的后脑，问：“天尊可知？”

庚炎顿住脚步，回首看向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的钵多罗，淡然勾起了一抹笑：“我只能说，你是个很奇特的人，任何人都有过去未来，可你，只有未来，没有过去。”

“天尊的意思是……”钵多罗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我没有来历？”

庚炎转回头，又朝前走去，钵多罗好似怕跟丢了似的，忙追上他的脚步。

“你的命相世间罕有，独一无二，是谓天煞孤星都与你做不得比较。你命中有劫，苦不堪言，是十死无生之相。”庚炎略感兴趣地勾着唇角说道，“不过，你命相虽奇，但暗藏变数万千，连我都看不清你的未来是何等相。说来，也是有趣。”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钵多罗一眼，走在冰天雪地之上，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你怎会突然问起自己的来历？”庚炎问钵多罗。

钵多罗因为他方才的话有些出神，半晌才缓缓低沉地答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庚炎闻言，看着钵多罗的目光加深了一分。

“荷花池里，你挥开我后，我禅定在池边，不知为何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钵多罗沉沉说道，望着前方的眼眸一片迷离，“天尊……我，梦见你了……我梦见，在一个看不清是何处的地方，你拉着我，好像……在叫我不要走……可是，我还是走了……”顿了顿，他垂下眼眸，继续说，“其实，我并非第一次梦见你。还记得刚进混沌的第一夜，我在荷花池中醒来吗？那时会被惊醒，也是因为梦见了天尊……你在那株水墨梨树下，对着我说‘回来’，于是……我便回来了……”

庚炎沉默着，那双灿若星汉的眼眸，依旧如初深邃幽静，钵多罗开始没看懂过，现在同样看不明白。

钵多罗垂眸静默了片刻，终是低声很轻地问：“天尊，你是不是……认识我？”

庚炎不答，一阵静默。

“说来惭愧，虽说佛祖点化我于优罗钵小世界，经过这么多年，我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对于自己的来历，一直是没有释怀的。天尊你有一点没说错，我贪恋凡尘，我喜爱凡人，又装作毫不在乎，其实是我虚伪了。我羡慕这种有根有据的生活，知己来自何处，又该去往何方。不像我，不知来历，不知去向……”钵多罗缓缓述说着，末了看向庚炎，再次出声问，“天尊，你是不是真的认得我？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不然，为何自来了这混沌，他便总是梦见仲古天尊？

“你想太多了，”庚炎垂眸看向钵多罗，天生上扬的嘴角好似扬着一抹嘲弄，“这几日你所看到的，眼前这冰天雪地，难道还不能使你明白？混沌之地，所看到的，都是心之所向，并非真实。”

“可是……”钵多罗蹙眉，可是他从未对庚炎抱有任何想法，为何会做那些奇怪的梦？他想不明白，一点也想不明白。

“不要再可是了，你的话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愚人的镜花水月，毫无意思。”庚炎打断钵多罗断断续续的话，一拂袖加快了脚步。

钵多罗沉默地追上去，低垂着头不再言语，心中忽而有些后悔为何要问出那些话。

也许……

昨晚那个梦……真的全是他的臆想罢了……

只是，为何直到现在，他的心口仍旧隐隐作痛？

钵多罗出神地捂住心口，一脸的迷茫好似深山迷雾。

之后，他和庚炎便一直无言前行着，走到一处风雪翻滚的风口，庚炎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只是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钵多罗也未作迟疑，很快跟上他，一起进了那未知的风口。

眼前一片刺眼的白，竟是光怪陆离，好似周围的墨汁落进了砚池中，弯弯曲曲的错落出不同的线条与图案，快速地向后倒退着，那速度，钵多罗根本看不过来。

当所有画面倒退殆尽，在经过一段纯粹的黑色之后，钵多罗只感到自己被猛地抛了出去，脚下便落到了实处。

他略有些呼吸不平地喘息了几下，抬头望去，入目的是一片半人高的荒草芦苇，庭中景色依旧，钵多罗认出，这正是这些日子一直居住的地方，相爷府的幽静荒院。

“钵多罗。”

忽而传来一声低呼，钵多罗还未反应过来是何人，便感到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瞬间凑到了身前，自己的一只手腕被拉住，一颗黑乎乎的脑袋立刻靠进了自己的颈间，温热的吐息落在赤衤果的皮肤上。

钵多罗一下愣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真的是你。”那人似在他颈间深吸了一下，随后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眸略带痴迷，缓缓放开钵多罗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钵多罗看清眼前何人时，不由小小诧异了一下：“乾达婆王，你怎会在这里？”他明明记得丹禅子说过，乾达婆王在那夜已经回去须弥山了。

乾达婆王笑道：“我是来答谢你救命之恩的。”

第三十八回

钵多罗从未想过，仅仅因为离开的几日，优罗钵界便会发生那么大的事。

乾达婆王告诉他，不久前有一个小蛇妖狼狈的前来求救，她身受重伤，不仅说优昙钵华被蟠龙根缠住，即将枯萎，而且魔界也突然对优罗钵界不利。

丹禅子听后已经前去相助，钵多罗几乎是立刻奔向了优罗钵界。

“何必如此慌张，小赤练说的话若是你信了十分，便会失给她五分。”庚炎与钵多罗同行，此时正行在优罗钵界的边界，一片浓雾深重。

“天尊，你话里有话。”钵多罗的脸色很难看，嘴唇泛着白色，他呼出一口一口雾气，步伐很是匆忙。

“我曾经说过，小赤练是你们几人中心思最为玲珑的，你们谁都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不觉得这次的事来得太突然？”庚炎反问。

钵多罗轻微蹙眉：“天尊，你不会是想说，小目她在骗我们？”

“我只是说她的目的不简单。”庚炎模棱两可地笑道。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我相信她不会拿整个优罗钵界还有白河开玩笑，”继续往前走着，钵多罗坚定地说，“天尊，小目的性格或许确实深沉骄傲了些，但她的心肠并不坏。你可知她和白河为何会逃出魔界，委身在我这冷清枯燥的优罗小世界？是因为当初，小目她为了救天生残疾的白河，得罪魔界的人，以致背井离乡。她做这些或许多少也有为她自己，但原本她可以丢下白河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可最后她并没有那么做。既然以前没有丢下白河，我相信她现在同样也不会加害他。”

钵多罗还记得阿难曾告诉过自己的一些事，赤目子原本在魔界的蛇城之中，是很有慧根潜质的小赤练，她的元丹天生便能修成魔龙之胎，使其蜕皮化龙，本是大有前途的。

相比之下，白河的根基就薄不可言，当初差一点被其他魔人捉去练就元丹，后来是赤目子带着他逃出蛇城，离开了魔界。

一直以来，赤目子虽待白河不是很亲近，甚至有些许刻薄，但她从未伤害过白河。

钵多罗很多时候会隐约觉得，赤目子这般对待白河，大多是恨死不成金，怒其不争。

白河因为天生残疾，是谓白练，根基不固，元丹难结，不仅极为自卑，甚至厌恶一切关于白色的东西。至于为何不曾厌恶一身白衣的钵多罗，钵多罗想过，或许是因为当年的一命之恩，以至于令白河对他略微特殊。

赤目子的性子骄傲激进，对于白河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从来就没有过好感。甚至偶尔钵多罗随波逐流，她也会将钵多罗说教一番。她这种敢爱敢恨的性格，很多时候都会令钵多罗自惭形秽，却又羡慕不已。

所以，若是叫他相信赤目子因为一己之私，弄得优罗钵界翻天覆地，钵多罗是如何也不会信的。

“魔界位于无间渊，且不说他们如何来到人间，孔雀最恨的人，应是当年令他身陷无间渊的佛祖，又怎会无缘无故对你这个小小佛陀的小世界下手？”庚炎沉声说道，字字在理，一时间钵多罗竟找不到话反驳。

过了好一片刻，才听到他对庚炎说：“不论如何，我仍旧相信小目。”

一听此话，庚炎不由觉得钵多罗自找没趣：“钵多罗，你本是佛界尊者，应该比谁都自守清规戒律，一味的信任，只会害了他们。”

“天尊，那你告诉我，何人何事都逃不了你的法眼，优罗钵界到底出了什么事？”钵多罗忽而顿住脚步，回首静静望着庚炎，一双清澈的眸子好似顽石坚定，屹立百年，受风吹雨打而不化，“从踏进优罗钵界的边界开始，四周的浓雾就笼罩着一股深重的魔气，天尊你难道察觉不出来？”

庚炎驻足，微微垂着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钵多罗那正气凛然的眸子：“想知道，那就去看个明白。”话语一落，他深邃的眼眸略微一沉。

只见庚炎的身形猛地一动，连带着身前的钵多罗，也忽而一同消失在了边界的石阶之上。

钵多罗感到眼前晃了一下，整个人便被人揽住凌空而起，他立刻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脸色不佳地说：“边界有山门之意，你如此乱用法力，是对佛门不敬，请天尊放我下去。”说着，略微挣了挣紧箍在腰间的手。

“莫不是被教理束缚傻了？难道那个行者丹禅子在这危急关头，也不知变通？”庚炎扯了扯嘴角，纹着奇异图案的袖袍略微一挥，眼前又是一阵玄光闪烁，“若你真如此害怕逾界逾礼，谨遵佛旨，当初就更不应该随我下界。即便我毁了你这优罗小世界，你也不该踏进红尘分毫。既然你是个灵巧通透的人，现在就应该安分一些。难道，你以为你现在恪守教规，便能挽回优罗钵界这场小劫数？天真……”

钵多罗倏尔收紧了五指，他紧抿住唇，不再言语。

眼前玄光急速褪去，两人好似穿过时空一般从虚空中跳出，钵多罗略微适应了一下，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然而仅是一眼，便叫他脸色大变。

优罗钵界的结界上，铺满了莹白色的东西，晃眼一看还以为是覆盖着厚厚的素白锦缎，待仔细看去，才明白那根本就是不知缠了多少层的细细丝线，密密麻麻，犹如蛛网结得密不透风。蛛丝上凝着萤绿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腐蚀之气，有些地方已经俨然凹了进去。

“怎么……会这样……”钵多罗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低吟道，他未想到事态如此严峻，那蛛丝覆盖了整个优罗钵界，连地面上的界碑都全然被缠住见不了丝毫模样，蛛丝上的萤绿液体腐蚀着坚固的结界，钵多罗已然感觉到结界虚弱得即将崩溃。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团凝着萤绿液体的蛛丝猛然朝着半空中的两人袭去，钵多罗只感到耳边疾风一过，那突如其来如柱巨大的蛛丝便被庚炎以袖袍一下斩断，落向地面，燃起幽幽蓝火。

不一会儿，结满蛛丝的结界上面，爬出了一只庞大的七眼蜘蛛，八条粗壮的巨腿上，满是倒刺，额顶雪白，细小的脸上，在中间略大的眼睛周围，围绕着一圈较小的蛛眼。

钵多罗未见过这种魔怪，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他听到庚炎低喃了一句：“百厄。”好似是说这魔怪的名字。

钵多罗正想问清楚这是什么东西，话还未吐出，便见那蜘蛛的雪白额顶忽而撕裂开一条缝隙，里面密布细小的尖牙，一团凝着绿液的蛛丝瞬时吐了出来。

“不自量力。”庚炎沉声低吟，钵多罗听得出那语气中的厌恶。

果然，那蛛丝只堪堪到了两人面前，便被庚炎一挥袖袍直接抽了回去，蛛丝袭来的力道似是不小，被庚炎大力拂回去，几乎是一瞬间将铺在结界上的蛛网，直直打出了一个深洞来。

钵多罗借机朝着深洞望去，隐约能看清楚些许优罗钵界内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