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唯勤挽住母亲的胳膊,也酸溜溜地说道:“娘,你还想生个小的啊?”
章雅馨忍俊不禁,伸手捏了一下杜唯勤挺直的鼻子,爱怜地说道:“娘的心,可都在你这个小东西身上了,那还能分给别人。”
“那就好。”杜唯勤甜笑道,“那你还管他去哪个温柔乡干吗?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和灵姨一起做个保养。我这次给你们带回来的,可都是上等的护肤药品。”
章雅馨知道杜唯勤这是在开解自己,被宝贝儿子这份孝心与贴心感动得泪眼婆娑。
她虽然嫁了个流连美色的丈夫,却给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她知足了!
杜恒茂在修园的客房睡了一晚。
当他跟着生物钟醒来时,天还没亮。
好在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不像当初那么头疼欲裂。
他起床点燃蜡烛,快速穿好衣物,披散着长发拉开房门,打算叫武至忠拎壶热水过来,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梳着同样发髻、穿着同样衣裙的年轻女子。
“奴婢报春,拜见少爷!”
瓜子脸的女子率先行礼问候,嗓音清脆得像嗑瓜子的声音。
“奴婢迎春,拜见少爷!”
圆脸的女子接着行礼,糯声糯气的,仿佛嘴里含着汤圆。
杜恒茂猜测这二人应该是杜府的丫鬟,便点头应了一下。
武至忠睡在杜恒茂隔壁,已经打好热水,在屋里等候着。
听到两名女子的声音,他知道自家少爷这是起床了,便拎起水壶走出门来。
当武至忠打算走进杜恒茂所在的屋时,却被报春拦在了门外。
“主子吩咐了,以后,由我和迎春贴身伺候少爷。”
迎春走上前夺过武至忠手里的水壶,转身跨进屋里。
杜恒茂被“贴身伺候”这四个字弄得眼皮一跳,心里有点别扭。
他可不是古代的这些富家少爷,脱件衣服都要丫鬟伺候。
只是,他昨天刚刚进杜府,现在就拒绝女主子的安排,未免太不识相了。
杜恒茂冲武至忠摆了下手,吩咐道:“你去墨林那儿问问,看看我四叔起来没有。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拜见。”
武至忠打躬作揖,转头离去。
迎春用木梳蘸着散发清香的发油,灵巧地帮杜恒茂梳理长发、绾发髻,为他戴上玉冠。
杜恒茂暗赞这个圆脸女子手巧,不像武至忠那个大老粗,老是扯痛他的头皮。
他其实很烦抹发油、梳长发、绾发髻,偏又不能特立独行地剃个短发。
身为男人,还要整天保养这头拖拖拉拉的长发,真是腻歪。
报春用热布巾帮杜恒茂擦脸、擦手,又轻巧地为他涂抹柔滑的润肤膏。
忙定之后,她脆声说道:“少爷,夫人让您去怡和园拜见。”
杜恒茂心里一跳,暗想:“这个女主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性子,会像杜唯勤那么温和、可亲吗?”
武至忠捧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快步走了回来。
他到走廊上站定,在门外唤了一声“少爷”。
“进来。”杜恒茂高声吩咐。
武至忠上前行礼,以双手奉上礼盒,恭敬地说道:“少爷,四叔少爷让您带着这个,先去怡和园拜见大奶奶。”
杜恒茂无奈地站起身,吩咐两个丫鬟带上礼物,领他前往怡和园。
天蒙蒙亮,东方翻出了鱼肚白。
报春打着灯笼,走在杜恒茂前面。
迎春捧着礼盒,跟在杜恒茂身后。
杜恒茂缓步而行,一边欣赏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山湖洲林相映成趣的宅院,一边将前往怡和园的路线默记下来。
三人抵达怡和园时,章雅馨已经吃完早饭,正坐在堂屋里喝茶消食。
杜恒茂奉上礼盒,恭恭敬敬地向章雅馨行跪拜大礼。
章雅馨坐着不动,也没吩咐杜恒茂起身,只是以上位者的口气说道:“抬起头来。”
杜恒茂恭谨地徐徐抬头,将视线停留在章雅馨的口鼻处,暗想:“这辈子,我得经历多少次类似的场景?地位低下,就只能如此被人呼来喝去。”
11 暗流
章雅馨仔细打量了一番头戴玉冠、身着宝蓝色长袍的杜恒茂,见这孩子虽然瘦小、单薄,却生得清新可人,心里有了些许好感。
这等容貌,还是拿得出手的,倒也不至于辱没了杜府。
杜唯云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也算是他的造化。
想到宝贝儿子对杜恒茂的推崇,章雅馨指了一下摆放在墙角木几上的一盆盛开的水仙花,说道:“听说你腹有诗书,你便吟咏一下这花中仙子吧。”
杜恒茂已经由两个丫鬟的名字猜到章雅馨爱花。
进入怡和园后,他看到了五彩缤纷的花卉,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想,如果章雅馨要刁难他的话,肯定会让他赋诗咏花。
所以,他刚才一进屋,就留心观察屋里的花卉摆设。
正如他所料,章雅馨果然要求他作诗吟咏水仙。
他不慌不忙地在脑海中搜索前世背诵过的诗篇,以空灵的嗓音幽幽吟诵。
“姑射群真出水新,亭亭玉碗自凌尘。冰肌更有如仙骨,不学春风掩袖人。”
章雅馨惊讶地看着陷入沉思状态的杜恒茂,不敢相信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的后代,竟然会有如此才华。
这下子,她算是明白她的宝贝儿子为何对这个孩子如此上心了。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
她也知道从家族利益出发思考问题。
这样一个有天分的孩子,如果善加培养,将来说不定就是个状元之才。
而杜氏宗族,也会跟着再次显耀、辉煌。
章雅馨侧头看向章巧灵,见对方冲着自己赞赏地点头,知道这个贴心仆人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儿,遂微笑着说道:“起来吧!”
古人怎么就这么爱玩这一套?
曾经被老爸强行灌进脑子里的诗,帮了他两回了。
真是上天保佑!
看来,他得好好学习作诗,并且把前世背诵过的诗作都默写成书藏好,以免将来时间一长,全给忘了。
杜恒茂暗暗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恭敬地垂首肃立,毫无骄矜之态。
章雅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对杜恒茂的态度更加和善。
她吩咐杜恒茂坐下,开始询问对方的身世。
杜恒茂已经将杜唯勤替他编写的身世背熟,回答得滴水不漏。
一名身着红色衣裙的丫鬟进门报告:“主子,挽芳苑的其他人都来了。只有九房那边派人过来说,老爷的兴致很高,直到寅时才睡下,不能过来问安了。”
这挽芳苑,是杜永严的所有妾室住的地方,与怡和园隔得很远。
除了早晨前来怡和园问安,这些妾室,不能在挽芳苑以外的地方随意活动。
章雅馨就是通过这类规矩,明示尊卑,压制妾室。
然而,总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寻衅滋事,企图挑战权威。
比如,这去年新纳的第九房,钱媚娘,就是个不省油的灯,隔三差五地就要生事。
偏她风骚入骨、狐媚过人,勾得杜永严丢了魂,夜夜被翻红浪、巫山云雨。
章雅馨气得怒火中烧,冷声说道:“给她送盆杜鹃过去。”
杜恒茂知道,这杜鹃花的花语,有节制欲望这层意思。
他觉得,这个女主子可真够风雅的,连警告这事都做得这么别致,真不愧是杜唯勤的生母。
只是,能把年纪一大把的老爷子勾引得一夜金枪不倒的女人,恐怕跟风雅完全不沾边。
这无异于对牛弹琴了!
章雅馨吩咐丫鬟将挽芳苑那群人领进来,喝了杯茶消消火。
她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这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对自己行跪拜大礼,心中满是鄙夷。
杜永严年纪越大,纳的妾室就越狐媚,真是为老不尊、晚节不保!
杜恒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里对杜永严这个老色鬼无法生出敬意来。
这样的人,居然是杜唯勤的生父、杜氏宗族的族长,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你们都已身为人母,要谨记‘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平时多读诗书、修身养性,给儿女做个榜样。”章雅馨语气严厉地说道,“圣人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你们回去后,都好好反省一下自身。下去吧!”
章雅馨挥了下手,懒得再多看她们一眼。
众妾室毕恭毕敬地行完礼,鱼贯而出。
章雅馨被一群庸脂俗粉污了眼,转头看到杜恒茂那张清新脱俗的脸,不禁眼前一亮,心中越发地喜爱。
她抬手示意章巧灵将水仙搬来,柔声说道:“这盆水仙,一直是我的爱物,现在送给你。希望你能像它一样具有仙骨、不同凡尘。”
杜恒茂心里一喜,知道这是过关了,忙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孙儿谨遵奶奶教诲!”
章雅馨微笑着点头,放下了这桩心事,却挥不去心头的烦乱。
杜永严思虑周详、准备周全,令杜恒茂获得了族里一干长辈的认同,顺利入籍杜氏宗族。
这一消息,很快传遍杜府上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时光飞逝,嘉元三十年的除夕,在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悄然来到。
这一晚,杜永严的妻妾、子孙们都聚在张灯结彩的大厅里,围坐在摆满丰盛食物的圆桌前,一起吃年夜饭。
杜恒茂认为,自己虽然住在杜府,毕竟是个外人,便自觉地不去掺和这一年一度的大团圆聚餐。
谁知道,杜唯勤怕他孤单,强行将他领了过来,还拉着他坐到了嫡子、嫡孙这桌上,害得他引人侧目。
12 炸雷
杜恒茂被一双双堪比1000瓦灯泡、充满质疑意味的眼睛盯得很不自在,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杜唯勤的脚。
与杜恒茂相处久了,杜唯勤被这个机灵、调皮的学生带动得活泼、随意起来,也不拘于师生之礼了。
二人私下里相处时,更像是一对关系亲密的知心朋友。
见杜恒茂踢自己,杜唯勤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充满信赖的亲密举动,心里头暖烘烘的。
他知道,这小家伙是在埋怨自己多事。
他略一思索,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狗肉,放在杜恒茂碗里。
他侧头瞧着杜恒茂,目光中满含戏谑之意。
杜恒茂知道,杜唯勤这是在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脑筋一转,也伸筷子夹起一块狗肉,放到杜唯勤碗里。
杜唯勤何其聪明,岂能不明白杜恒茂这是在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见杜恒茂笑得像只偷吃了鱼的小猫,真想夹块鱼骨头给对方。
可惜,除夕吃鱼是有讲究的。
这鱼,要作为最后一道菜入席,却谁也不去吃,留到来年,取年年有余之意。
杜唯勤、杜恒茂忙着无声地对骂,看在别人眼里,却是眉来眼去、好不亲热。
而看在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眼里,那就更是色情意味十足了。
钱媚娘滴溜溜地转了一下眼珠子,忽然之间咯咯娇笑起来。
大厅里虽说坐着数十人,却都在默默吃饭或者低声交谈,一直显得很安静。
她这一笑,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她所在的圆桌,坐的是杜永严及九位妻妾。
越朝以左为尊,她这个最后进府的小妾,便坐在了杜永严的右侧。
而正妻章雅馨,则坐在杜永严的左侧。
杜永严放下筷子,将头偏向右侧,笑问:“媚娘,你笑什么?”
钱媚娘向杜永严抛了个媚眼,娇笑道:“老爷曾经送给媚娘一首诗,里头有这么两句——小楼一夜听风雨,凭君深巷采菊花。”
杜恒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忙伸手捂住嘴巴。
他偷偷瞥向坐在隔壁桌上的杜永严,发现老爷子的表情非常尴尬,不禁懊恼自己太不谨慎。
杜唯勤乃正人君子,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见杜恒茂这副表现,他有点疑惑。
待看到杜永严的表情,他这才慢慢回过味来,白皙的脸庞顿时染满红霞。
他爹竟还有这种癖好,真是羞死人了!
这个女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这闺房之事,真是恬不知耻!
章雅馨也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恨得咬牙切齿。
她痛恨这个狐媚子的不知廉耻,痛恨丈夫的低级趣味。
在座的,除了懵懂孩童,全部明白了这两句诗的含义。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各不相同。
偌大的饭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
钱媚娘环视了一圈大厅,很满意这样的效果。
她媚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老爷您常说,咱家的状元郎,各方面都像您。媚娘发现,您说错了。状元郎虽然跟您一样,深得深巷采菊之乐。不过啊,人家采的,可不是美娇娘,而是俊儿郎。”
啪的一声脆响……
杜永严狠狠扇了钱媚娘一巴掌,气得面色铁青、胡子乱颤。
钱媚娘那张俏媚的脸,立时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唇角也破裂出血。
“你……”杜永严抖着手指着钱媚娘,怒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钱媚娘捂着火辣辣的左侧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杜永严。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他能做,凭什么我不能说?”
杜永严恶狠狠地盯着钱媚娘,化身为一只择人欲噬的凶猛野兽。
“来人……”他高声命令,“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钱媚娘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说道:“老爷?你气糊涂了?我是媚娘啊!你最疼爱的心头肉啊!你舍得打死我?”
“胆敢诬陷我儿,败坏我儿名声,侮辱杜氏子孙,杀无赦!”杜永严厉声喝道,“拖出去!”
两名人高马大的彪悍护卫,脚不点地地来到桌前,像拎小鸡仔一样,将钱媚娘拎了出去。
钱媚娘这下才知道怕了,连忙奋力挣扎着高声求饶。
“老爷,饶命啊!媚娘错了!媚娘给您捶背,给您捏腿,给您吹箫……”
见钱媚娘又口出秽语,杜永严气得大叫。
“把她的嘴给我堵起来!立刻打死!”
钱媚娘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乱叫。
紧接着,棍棒反复击打肉体的沉闷声响传来,伴着压抑而凄厉的惨叫声。
这两种象征着死亡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令在座的很多人心惊肉跳。
杜恒茂面无表情地听着门外传进来的声响,想起自己在赵府被陷害的那晚,想起花秀兰多次要求仆人将自己拖出去打死。
如果他当时没有临机应变、以刀挟持,也许,他当晚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的命,尚且如草芥,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夺走。
他又怎么可能对这种自作孽的卑劣女人心生怜悯!
要知道,这个女人虽然被打死了,但是,她这无中生有的诬蔑、诋毁,却已经在所有人的心中生根。
不管他如何辩解、是否辩解,都不可能消除这一事件带来的恶劣影响。
早知道今晚会有这无妄之灾,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过来吃这顿年夜饭!
他刚刚在杜府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小园子——茂园。
他满以为,可以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没想到,总有人看他不顺眼,想方设法地不让他好过。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唉……
13 炮灰
杜唯勤已经出离愤怒了,以至于完全把外面的死亡之声当成背景音乐。
他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
今晚,他确实不够严肃。
但是,这点小玩笑,竟会惹来如此恶毒的诋毁,是他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