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笼上来,微微流动的空气沁凉如水,间或飘来时浓时淡的桂子香。周遭静下去,人们吃过团圆饭,都坐在院中,仰首翘盼着东山。
只见一轮金黄的大圆盘从天际冉冉升起,与人们往常所见的银月略有区别,中秋之月不仅圆且大,初升之月的颜色似蛋黄一般金黄。人群中爆发出孩子的欢呼声,赏月活动正式开始了。
在当地,无论是富户还是贫家,家家户户都要参加赏月活动。各家未成年的少年男女,都要在家中庭院摆上月饼、瓜果等祭品,对月祭拜,以祈福运。
颜宁在吴家吃罢晚饭,回到自家的院子,杨沐几个已经到了,他们各自提着自己的灯笼,不过还没有点亮。颜宁叫他们一起将桌子抬到院中,摆上月饼、瓜果、莲蓬,然后轮流拜月。拜完月,这才点亮灯笼,一起向门外走去。
各家各户的孩子拜完月,都陆陆续续地打着灯笼出了门,加入到游灯队伍中来。游灯活动通常是绕着村子走一圈,然后聚集到村里的公共活动场所去斗灯。
所谓斗灯,就是一群比试者呈出自己的花灯参加比赛,或比试谁的花灯最漂亮,或比试谁的花灯最牢固,或看谁的花灯能够燃得更久,胜出者不仅可以大出风头,还可以赢得对方的花灯。故此当地人在花灯制作上花费偌大的心思,就是为了取巧取胜。
颜宁以前还从来没有参加过游灯活动,所以兴趣很浓厚。但是他听说过斗灯规则之后,便决定不去参加,只是看看就好。一是因为自己的花灯确实没有取胜的可能,二是因为花灯是自己做的,实在不舍得让别人赢了去。
往年杨沐只在杨村游灯斗灯,林子的二哥是个花灯能手,所以林子跟他二哥学做的灯既好看又牢固,能够侧成直角蜡烛都不会倒,也不会烧掉灯笼纸,常常在比赛中取胜。他虽然是跟林子学做的花灯,但是因为做得少,还远达不到林子的水平。所以他也决定只是去看看吴村的花灯,他也听颜宁说了,吴家三兄弟有几盏从县城带回来的特别漂亮的花灯。
吴村比杨家村大了许多,也富裕许多,很多人的花灯并不是自己做的,而是从花灯店买回来的。杨沐几个跟在游灯的队伍中,看到不少新奇漂亮的花灯,也算是开了眼界。
游了一圈,最后大家都汇集到了村中的戏台边上。戏台是新年时唱社戏用的,这时就做了展示台,斗灯的人上台去展示自己的花灯。
此时月已升得很高了,月华如流水般泻下来,清辉熠熠,将戏台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台下坪中大家手中各式花灯的光亮,整个场景可谓一清二楚了。
最开始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提着灯笼上了台,因为是自家做的灯,形状都简单朴拙。台下的孩子觉得谁的好,就大声叫那孩子的名字,若是实力相当,就会推一个比较有威信的人上去计票数。
一个提着鲤鱼灯笼的孩子获了胜,因为他的花灯用红色的颜料描了鱼鳞纹,看起来比较突出。
接着又有五六个孩子上台去比试牢固度,其中有个提着兔子花灯的孩子的蜡烛没有安装严实,灯笼稍微侧了下,蜡烛就滚了下去,将兔子的屁股烧穿了,蜡烛掉了出来,引起了一阵哄笑。那孩子窘得满脸通红地下了台。
杨沐几个早就看到吴家兄弟的花灯了,吴宽提着一个精美的红色宫灯,吴严手里拿着的是一盏漂亮的荷花灯,吴慈手里提着一盏金黄的鲤鱼灯笼。毫无无疑,他们的花灯是今晚最漂亮的,三兄弟神气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将手中的花灯举得高高的,所以很难不显眼。
台上继续在比试,杨沐看了一会,抬头望天,月已近中天了,灯笼里的蜡烛也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要回家去了,不然娘在家等急了。便同颜宁几个商量着回去了。
第七章:惊魂之夜
他们几个提着自己做的灯笼游了一晚上,也算是兴尽而归。先送颜宁到家,杨沐三人再结伴回杨村。
还没出吴村,杨沐和大新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只有三宝的还有一小截蜡烛在亮着,好在十五的月亮挂在当空,将夜晚照得几乎跟白昼一样,不至于看不清路。
“杨铁蛋!”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了声音,虽然是满月,但毕竟是夜晚,又还只是孩子,正在专心走路的他们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谁?”杨沐下意识地问。
抬眼四望,只见六七个人影从村口的大梧桐树下走了出来,其中有提着三盏漂亮花灯的吴家三兄弟。
“你们今晚居然在我们村游灯,是不是想来斗灯啊?”开口说话的是吴文。今晚爱出风头的吴文居然没有去斗灯,大约也是等着这一出戏呢。
“没有,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你们的花灯很漂亮。”杨沐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弄僵,所以由衷地夸了一句。
吴宽显然很受用,很得意地说:“那当然,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买来的,县城,你去过吗?也不看看你们自己拿了些什么丑八怪,居然还给颜宁也做了个那么难看的灯,还好意思拿得出手!”
杨沐有些赧颜,他们做的花灯确实算不上漂亮,但也并不觉得自卑,就算再不好看,也是自己做的,最重要是大家都很喜欢,玩的也很高兴。
“走吧,我们快回去吧,一会儿爹娘该着急了。”大新推了下两个伙伴,小声地说。
杨沐向前走了一步:“我们先回去了,天很晚了,你们也快回家吧。”
平时吴宽兄弟几个出门,都有家仆跟着的,今晚吴宽不愿意让他们跟着,将看护的那几个仆人都打发去喝酒玩骰子了,所以竟逗留到这么晚还没有回去。
“慢着,等我们算清楚账了才走。”吴严开了口。
三宝疑惑地左右看了下同伴:“我们没有欠你们什么吧。”杨沐手心有些冒汗,他将空着的右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看来今晚是免不了要吃点拳头了。
“你们说没欠就没欠?你们在我家学堂读书,居然还敢拐带颜宁,真是不知好歹。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我们三兄弟的厉害!”吴慈向前跨了一步,非常理直气壮地说。
空手的吴文和另外几个已经冲了过来,劈手就抢夺杨沐三个的灯笼,吴家三兄弟没动手。杨沐见人来夺灯笼,自然是不给,几个人扭打成一团。混乱中,杨沐和三宝都吃了拳脚,大新个子高大些,他还能够还手反击。
杨沐的灯已经被踩得稀烂,三宝的灯也摔在地上,灭了,大新的灯滚落在一旁的草地上。扭打中,又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杨沐一阵心疼,衣服又被扯坏了,娘又要难过了。
大新奋力挥舞着拳头,将被压在下面的杨沐和三宝解救出来。三人也不恋战,花灯也不要了,赶紧挣脱束缚往村口跑。
“快跑,分头跑。”大新边跑边说。
这边几个人没料到他们会逃跑,愣了一下神,吴严反应快:“愣什么,赶紧追!”他自己率先追了上去。这恐怕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敌人跑了,当然就要去追,也没考虑到追到之后又能怎样,顶多也就是再揍一顿。
这本来是个极美好的中秋之夜,但是于杨沐来说却是一个噩梦。玩过游戏的人都有一种感觉,你在奔跑或者躲藏中,被对手抓住或找到,尽管知道只是个游戏而已,那一刻心里总是害怕慌乱的。何况这还不是游戏。
脚下的路在清朗的月光照耀下,呈现灰白的颜色,杨沐的心跳如擂鼓,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他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三宝和大新已经不知去处,他们跑散了,他现在走的,并不是平时回家的大路,而是水田水塘交错的田埂道,他跑到田野里去了。后面一直有人在追赶,他不敢停下来看,生怕被人抓住。
只听得“哎哟”一声,紧接着“嘭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水了。动静很大,与他跑动时惊起的青蛙落水声不一样,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脚步声似乎消失了,有人在惊恐中喊叫。
杨沐停下来,回头一看,月光洒在水塘上,银光粼粼,水面不是刚才经过时的平静,而是泛起了很大的涟漪,有人在水里挣扎惊叫,又被水呛得直咳嗽。一盏花灯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荡了几下,熄灭了。
杨沐张望了一下,后面再无跟来的人。他看了一下,水里那个不断扑腾的人还没有上岸。
杨沐知道,这口水塘是有名的水鬼塘,水塘深且陡,不好上岸,曾经淹死过不少人。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带着灯笼出来的只有吴家的三个少爷,看刚刚那花灯,似乎是吴严的那盏荷花灯。
他连忙往回跑,也不管夜凉如水,一边将衣服鞋子都脱了,也不管荆棘茅草,顺着坡势滑下塘堤,在水边拔了一根插在水里的树枝,向水里的人走过去。
这时候他看清了,落水的是吴家的二少爷吴严。“吴严,来,抓住。”他将树枝向吴严递过去。
吴严的水性并不好,虽然他也常在仆人的教导下学习游水,但是因为没有下水摸鱼虾田螺的动力,所以学得并不专心,只能在水里扑腾一会儿,保证自己不立刻沉下去。
这回他从高处滚下堤埂,径直滚入水中,摔得人都懵了,身上疼痛,心中又恐慌,只是本能地在水中胡乱扑腾挣扎,再加上身上又穿着过节新换的长衫,腿被缠裹得几乎无法动弹,直拖着往水下沉。夜色迷蒙,四周都是水,根本就不知道岸在那边,所以越扑腾离水越远,力气也渐渐抽离了。
就在他极度恐慌惊叫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接着有一根棍子伸了过来,他伸手连忙将救命稻草抓住。
水已经没倒杨沐的脖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岸边走,因为水底泥滑,走起来并不容易,何况还拖了一个人在后头。离岸两米宽的水面在他看来是如此的漫长,快到岸边的时候,他感觉那头的重量消失了,原来是吴严脱力了,松开了抓住树枝的手,人正往下沉。
杨沐连忙扔掉树枝,向吴严游过去,抓住他的衣服,奋力往岸上拉。杨沐水性再好,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吴严拖回岸边。
吴严呛了一肚子水,肚子都有点鼓起来了,呼吸也变得十分微弱。杨沐有点惊慌失措,这里离村子不近,又是大晚上的,谁能那么快来救人呢。他想起来平时听人说落水的人被救起来,一般要将锅子翻过来,用锅底将水顶出来,没有锅子的时候,用膝盖也可以。
于是拼着力将比自己高大的吴严挪到自己身上,用膝盖顶他的肚子。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吴严发出了“咳咳”的咳水声,水从他嘴里倒流了出来,呼吸也变得顺畅多了。
“吴严,吴严,你没事吧?”杨沐连忙问。
吴严乌里乌涂地“呜”了一声,接着发出了“嘤嘤”的抽泣声。杨沐松了口气,暂时看来没有大问题了。他抬头看了下刚才下来的地方,足有一个成年人高的堤埂,自己爬上去都很费事,再加上一个溺水的吴严,肯定是爬不上去的,怎么办?
他站起来,直着嗓子喊:“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有人掉水里了。”
叫了一会,听不到什么回音,大概是堤埂将声音挡住了,传不太远。又回头问地上的吴严:“吴严,你起得来吗?”
“起不来。”吴严抽抽嗒嗒。
“那我上去叫人来帮忙,你先呆一会好吧。”
“不,不要走,我怕。”吴严一听杨沐要走,便慌忙伸出手来在空中乱抓,似乎要抓住杨沐不让他走。
杨沐只好向他伸出一只手,安抚他的情绪:“那我们等一下吧,说不定你哥会来找你。来,我扶你起来,你先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穿湿衣服会生病的。”
杨沐扶起吴严坐到离水更远一点的地方,吴严抖抖索索摸不着衣扣,杨沐伸手帮他把衣服脱下来。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裤子有两件正挂在堤埂边,还有一件外衣,估计扔在上边了。
他过去取下来,上衣给吴严穿了,自己穿了裤子,穿裤子的时候才发现,腿上似乎给茅草荆棘挂出了不少血口子,背上也有些火辣辣的疼,不过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四周都静下来,虫鸣蛙叫响起来,因为是中秋了,许多虫子已经不叫了,所以算不上聒噪,只有吴严“呜呜”的抽泣声。月光静静洒在四周,将一切照得影影绰绰的,水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月华铺撒在上面,银亮亮的一片,隐隐约约还看得见那只花灯飘在上面。
“那花灯你还要不要?”杨沐突然出声。
“啊?”吴严还没缓过劲来,身上不住打颤,声音带着哭腔,“不要了。”
“哦。”
又恢复了安静,过了一会儿,隐约听见了人声。杨沐竖起耳朵,似乎是有人在喊“二哥”、“二少爷”,他松了口气,终于有人来找了。“太好了,吴严,你家的人来找你了。”
“哦”,吴严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站在身边光着上身的杨沐,月华从上面洒下来,将杨沐笼罩起来,身上仿佛发出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对不起,谢谢你,杨沐。”吴严听见自己喃喃地说,这是他头一回叫杨沐的名字,以往总是不屑地叫“杨铁蛋”。
“没关系啦,”杨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将手圈成喇叭状,奋力向上回应,“诶,我们在这里——”
第八章:严冬不冷
这个充满惊险、恐慌、混乱的夜,终于以一种戏剧的方式结束了。
吴员外找回吴严之后,对家里仆人进行了狠狠的责罚,对几个儿子也进行了狠狠的教训和体罚。吴严倒是免去了体罚,他受了惊吓,又着了凉,晚上又哭又闹,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吴家请了神婆来给吴严收惊,跑到落水的那口水塘边去叫魂。
杨沐回到家中,也将他娘吓得不轻,这好在是没事,要是万一出了事,两个孩子可能都没了,那可怎么办,想一想都觉得后怕。从此以后晚上是不许出去的了,水塘边也不能让他们单独去了。这事闹得有点大,颜先生觉得这事自己也有责任,对参与打架的几个人进行了处罚和深刻的教育,并让他们向杨沐、三宝和大新道歉。
杨沐因祸得福,吴员外知道自家次子被杨沐所救,特意登门道谢,尽管这事最初的初衷是由打架挑起的。吴老爷许诺只要杨沐愿意,可以一直在私塾念下去,并且负责他今后读书和各级考试的费用。杨母感恩戴德,让儿子给吴老爷磕了好几个头。吴员外坚持两家结了亲,相约年节时要互相走动。
事故之后,杨沐并未觉得跟之前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他依然每天去私塾上学,跟着颜宁一起识字、学习,与三宝大新一起游戏。
只是吴家兄弟再也不来找他的麻烦,这点他倒是觉得挺好的。吴严病好后来上学,对杨沐表示十分的友好。先就杨沐的丢衣事件进行了道歉,主动承认衣服是他出主意撕坏了,并坚持要赔给他一件新的,杨沐坚决不要才算完事。
吴严从那时起,就常常在课后参与到杨沐和颜宁的学习与游戏中来。开始令杨沐颜宁几个不自在了好几天,不过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
因为吴严的转变,吴宽吴慈自然也渐渐向他们表达善意,到最后整个私塾都和乐融融,大家都不再分派别,浑然成一家了。颜先生对这个改变非常乐见其成。
只有颜宁有点小小的失落,以前杨沐只跟他们几个要好,现在他跟所有人都成了朋友,尤其吴严还常常主动来找他玩,感觉朋友被人分去一部分了。杨沐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颜宁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些朋友,不用担心被欺侮,这不是更好么?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的冷。南方的雪不多,但是雨水却不少。冬天下雨是穷人最难熬的日子,又湿又冷,出门极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