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一世（第二、三卷）——清夜

如此猜着、想着，想到心痛不能自遏。

若说安慰，唯一的源泉便是瑶佳。

不知为何，只要有她在身边，他的心就会无比安定……这种感觉，似乎在遥远的过去陪伴他很长一段时间。

时光匆匆，冬天一晃而过。有着瑶佳的陪伴和悉心照料，除了视觉，清光的其余各种感官都陆陆续续恢复。可尽管被照顾的很好，也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他却依旧形销骨立，瘦骨如柴。

“瑶佳姐，我能自己能行。”凭着声音判断碗筷的位置，他捧住碗，低头尝了一尝，不冷不热，刚刚正好。一闻香味便知是白煮蛋加上稀饭再配点小菜，这就是他每日的早饭，和以前相比自然差上许多，可在一般的小户人家看来，却是美味佳肴。

这还只是早饭，剩下的两餐尤其是午饭更是鱼肉皆列，清光虽然看不见，却也清楚这对瑶佳来说，负担很大。

“瑶佳姐，我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用吃的这么好，太浪费也太麻烦了。”

瑶佳正收着筷子，听他这么说不免笑了：“说的什么话，鸡是我自己养的，鱼在河里现成的就有，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就安心休养，别的都不用想了，啊。”她轻拍了拍清光的肩。

清光微蹙着眉，“可……”

“行了你别折腾了，好好休息就是，哪天你能看见也能站起来了，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也不费我这些时日来照顾你。”

清光思忖须臾，含笑点了点头，又道：“那……有什么我能做的，你一定要跟我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实在不想像个废物，什么也做不了。”

短暂的沉默。

瑶佳刻意一笑打破这令人不舒服的安静，“那这样，你以后就帮我洗洗碗。”说罢，她收拾好碗碟，一并交到清光手中，推着清光走到井边。

井水很是清澈，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瑶佳端着盆放在旁边的洗衣台上，又伸手试了试水温，道：“井水凉，要不我给你加点热水？”

清光摇头：“没事的。你去做你的吧，不用管我，好了我会叫你。”说着小心地拿起一个碗放进水里擦洗，因为看不见，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不过洗得还算顺利，一个碗被洗得干干净净。

瑶佳不太放心地看他洗了一会，这才离开去做别的。

初春的水本就冷，更何况是井水，没洗多久清光就感觉手骨僵硬，活动很不自如，他慢慢地把最后一个碗放回去，却不知怎么手一抖，只听哗啦一声，刚刚喜好的碗碟一应落地，砰砰地砸了他一脚。

清光下意识地去救，反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情急之中手掌撑地，虽然避免了正面着地的惨剧，却也让手掌嵌进去了不少瓷片，整个手掌钻心地疼着。

碰撞声惊了瑶佳，她忙丢下手中的活奔过来：“清光！清光！怎么回事？”

一低头就看到他满手掌的血，瑶佳心里没来由地一揪，将他搀上椅子便去打水。凉水慢慢止住了他不断流出的血，也把他的手掌冻得发青。

清光很是惭愧：“瑶佳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虽然只是几个碗，那也是钱啊。

瑶佳仔细地上着药，并没有立刻说话，短暂的沉默让清光更加自责，连洗碗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好，他还能干什么？

等她上好药包扎好之后，才发现清光的脸色很难看，“好了，你别多想了，不过就是几个碗，没事的没事的。”

“瑶佳姐……我……我……”他渐渐收紧了拳，眉头微微跳动着。

瑶佳蹲下捧住他肿得跟猪蹄一样的手，宛然一笑，“你放心，神医说过了，你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看，你的听觉你的触觉你的嗅觉都已经相继恢复了，看得见站得起来那是迟早的，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到此，她长叹一口气，半开玩笑道，“看来不给你找点活做是不行了，没事尽想这些有的没的。”

清光垂着头，久久都没有说话。

“……我，明白的。瑶佳姐……”

夜沉如墨，月凉如水。月光透过那半透明的窗户纸，在床头洒下一层淡淡的白玉色，安置在角落的木箱子不知何故竟然低低地颤抖着，些许白光从缝隙间透露出来，照亮黑暗一隅。

原本应安睡的人此刻睫毛轻颤，蹙着眉慢慢睁开了眼睛。

有人进屋！

他凭着感觉看过去，除了一片漆黑还是一片漆黑，周围静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发光的木箱子在有人闯入的一刹那就安静了。

轻轻地，清光听到一声叹息，这声音熟悉得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虽然没有脚步声，可那人在接近。

“你是谁？”他半坐起来。

那人没说话，仅是站到他面前，然后看他。

清光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有动静去：“你到底是谁？说话。”直觉那个人不会害自己，清光便试探着伸出手去。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手掌有厚厚的茧。

不等他作出判断，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瑶佳惊喜过了头的声音响起：“李大哥！”

第一百三十四章：清平乐（4）

那个神秘的李大哥？

清光眉头微微一皱。

瑶佳托着油灯快步奔过来，灯油在摇晃中洒出了几滴，烫的她的手背起了一点点的红点。

李玄拿过油灯，转身拍了拍清光的肩，却没说话，转身拉着瑶佳的手走了出去，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清光你先睡吧。”瑶佳忙回头叮嘱。

初春的夜半冷如霜，月色明亮，却更显得周围清清冷冷，一阵微风吹来，碧草尖的露珠迎风颤着光亮，激得瑶佳一阵哆嗦。因匆忙起来穿得少，她一出门便冻得直哆嗦，李玄眼尖，将油灯放在窗台上，走过去握住她不断搓着的手。

他的手极热，瑶佳一被握住整个人都觉得暖和多了。

“李大哥，这么久了，你为什么都不现身呢？”

李玄轻叹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你知道的，清光和家里素有矛盾，一定不想看见我。”

瑶佳点点头，总觉得怪，却又说不上哪里怪。

“不过家里只有你和他，我实在放心不下。对了，前两天三花子是不是又找你麻烦了？”

“也……还好吧，只是问我借点柴而已。”

李玄忍不住再次说道：“她欺负你呢，你却总把她当好朋友，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瑶佳不吭声了。

“好了好了，你先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瑶佳却许久不动，李玄见她即不说话也不进屋，便道：“怎么了？”

“李大哥，你还打算走吗？”她抬头看他，手不自觉牢牢攥紧了他的。

感受到手被紧握，李玄先是一怔，随即眼眸含笑：“不会的。”他顺势轻抚着她的发，仅在外面站了这么点时间，她的头发便已经微湿。

卧房总共两间，在清光来之前，李玄和瑶佳是一人一间，清光来了之后，李玄便只能在瑶佳房中打地铺。一进去，他便惊讶地发现地上整整齐齐地铺着被子，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一般。

瑶佳怕冷，飞快地钻进了被子，顺手指了指地铺：“李大哥，被子和垫被我白天刚刚晒过了，不会冷的。”

李玄抿嘴一笑，只脱了外套，便钻进了被窝，果然如她所说，很暖。

没一会瑶佳就睡沉了，李玄却惯例地失了眠。

月色苦冷，隔了一层窗纸便白得愈发朦胧，他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缓缓拨开她颊边的发，如墨的长发一如记忆中那样细细纤纤，就连一颦一笑间都还是过往一般恬静如水。

可……

“我……哪还有资格。”

幽幽一声叹息，勾起了前世的回忆，却隔断了今生无尽情思……

清光发现这个李大哥似乎不会说话，来了那么多天，却没听他说过话，只是沉默着做这做那，倒是勤快的很。

“瑶佳姐，这个李大哥……”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下去，瑶佳狐疑地看着他：“李大哥怎么了？”

“他……是不是不会说话？”

瑶佳一怔，随即笑了，低头继续捶衣服，“怎么会呢！”

一说完她就懊悔了，捶衣服的手一顿，又很快若无其事继续洗，却因气力过大而不小心将几滴水花溅到他手背上。

清光眉头微皱，既然会说话，怎么他一次都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呢？

“那你和李大哥是从小就认识的吗？”

瑶佳没有立刻回答，短暂的沉默更让清光怀疑。片刻，她才道：“也不是，不过我们认识很久了。”末了，补充一句，“李大哥是难得的好人呢！”

清光不再问下去，听瑶佳的意思，也是不打算让他知道太多。

李玄，李玄……

心里总觉的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静静跟在瑶佳后面听了一会小桥流水，慢慢推着椅子往回而去。

和以往一样，不等他动手，碗筷就已经被摆好在桌子上，香喷喷的饭菜他一闻就知道有些什么，都是他和瑶佳喜爱吃的，清光道了声谢，默默举起筷子扒饭，每次他刚吃完碗里的菜，就会有新菜添上来。

这样细致而又无声的关怀，都来自身边这个叫李玄的男人。

他是谁？

“咳……”

安静的饭桌上突兀地出现一声低咳，清光手一停，下意识望向了声音的来源，只听瑶佳关切地道：“来，吃点饭。”

明显被掩饰过低咳三两溢出，尽管声音很低，却还是让清光心头飞快闪过一丝熟悉感。

“怎么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玄说话，然回答他的却是瑶佳：“没什么，被呛到了。”

饭毕，李玄和瑶佳惯例地收拾碗筷，待李玄拿起清光面前的碗筷，他却伸手拦住，微微一笑：“还是我来吧，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李玄没说话，然不松的手却无声反对了清光的话。

瑶佳赶忙道：“说什么呢，你只是看不见而已，过几天身子好了就好了嘛，不急不急，这点小事我和李大哥做就好了。”说着伸长手就要去拿他俩手中的碗。

清光和李玄手同时一松，那碗便直直磕在桌角，划了一个扁扁的弧度直接摔在地上成了碎片，咣当一声，清脆的很。

“对不起对不起！”清光一边道歉一边弯腰要捡，却咚地一声撞在桌角，当即疼得两眼冒金星，竟然就此昏了过去。

“呀！清光！”

手上的伤还没好全，脑门上就新添了伤口，惨兮兮的样子令李玄心疼不已，过度的关心，让他忽略掉了清光微微颤动的睫毛。

“先看看，要是不行，我再去请神医。”

这声音……

这声音！

原来……如、此！

他“睡”了半日才让自己醒来，正好是李玄给他换药的时候。

见他睁开眼睛，李玄心里一松，扶着他坐起来，很小心地拆纱布。换药的过程十分安静，谁都没有说话，过分的安静更点燃了清光心中的怒火。

“玄黎。”

很轻的两个字，带着愤恨和肯定，果然令那缠纱布的手停住。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真的是你。”

长久的沉默……

清光几乎是跳起来的，他一把打掉那双手，三俩下扯掉纱布狠狠摔在地上，“为什么？”

草药失去了纱布的固定掉了下来，李玄忙按住他的肩膀，不得不开口：“先别激动，我给你敷药。”

清光冷冷一笑，猛地推开他：“不要对我假好心，我不需要。”

“清光！别任性！你的伤口在流血。”

“我说了不要你假好心！早知道是你救得我，我宁可被七剑打散魂魄！”

李玄想施法定住他，却又怕他受伤，眼看他血越流越多，道：“是瑶佳救得你，救你是个巧合，也是缘分。”

“巧合？缘分？”

“你的意思……瑶佳姐，就是她？”

“……嗯。”

清光大声笑了起来，讽刺而又冷漠的，李玄一刹那有种他根本没失明的错觉，那眼神叫他心寒。

“那你怎么还敢出现在她身边？你忘了她说过的话？来生陌路，你听不懂吗？！”又道，“你知道我从出生以来最后悔的两件事是什么吗？”不及李玄回答，他即切齿而道，“第一，成为你儿子；第二，没有亲手了结你！”

李玄呼吸一滞，所有想要辩解的话在清光刻骨的恨意前变得不堪一击。很久才颤抖着问：“你……这么恨我？不愿意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错过就是错过！”干净利落，不留一点余地，“如果不想我流血而死，就给我滚出去！”

过了许久，脚步声才带着疲惫和踉跄远离，就在李玄出门之际，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记住！全天下任何人都有资格守护她，除了你！”

第一百三十五章：清平乐（5）

“如果你真后悔，就不要放下她……爱上别的人。”

瑶佳很明显地感觉到自那一摔后，清光和李玄之间变得极为古怪，仿佛一夜之间李玄变得苍老许多，每每看见清光，本就戚戚的神情更变凄凉。而清光，只要知道他在周围，就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次被她捕捉到他目光中尖锐的偏激。

“你和李大哥之间怎么了？”

院中清风拂过，带来隔壁人家远远的饭香，李玄出去卖柴火还没回来，家中只有她和清光二人。

清光本微笑着的脸瞬间就冷了下去。

“没什么。”他淡淡说道，然眼中的厌恶和仇恨却清楚地落入了瑶佳视线中。

她低头看着他，缓缓蹲下身子微抬头看他，“你……是不是知道了？”

清光闻言一震，“你知道？！”

“嗯，不是很了解，可大概我都知道。”

太过平静的语气让清光怀疑她所说的是不是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他紧抿了抿嘴，道：“你知道些什么？”

瑶佳轻叹了口气，“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又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呢？总比……”她顿了一下，语气低了下去，带着落寞，“人去楼空，想说也说不了的要好。”

一声冷笑。

“可我，从来都不希望我有这样的家人！”

瑶佳道：“别这样说，你的父母都是爱你的，他们会伤心的。”

听着她的声音，清光心里越感难受，他试图回忆起言采的样子，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一能想起的便是桃花树下那袭寂寞凄凉的背影，若不是瑶佳，他恐怕连她的声音也要忘记。

“我……没有母亲。”一滴泪滑落，“她早就死了。我想不起她的样子，我差点……忘了她的声音，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就只是她……无尽的等待，寂寞的背影，永远地被误解和背叛，最后连安息之所、也被破坏……却还要被冠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允许我去报仇，最后落得现在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