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三人上了路,潘安带他们走了小道,果然不出半日,远远便看到前方山腰上一处营盘,营地四周插着绿营旗帜。
第七十一章:绣花鞋
苏倾池和商承恩到达目标营地的时候,他们营别的将士也到了,苏倾池正奇怪,从潘安口中才晓得原来是他们营里的人昨日就去接应了,这样行军速度大大提高了不说,也省去许多弯路。同他们川北镇标左营会合的正是松藩镇标维州协右营的兵士,这一营人马原先驻扎在松藩城,此次因大小金川之役,被征调至此,以备调遣。
两营人马会合,纵是比预计早到了一日,众人依旧人疲马乏。两营兵士协作搭建了帐篷,挖了茅沟,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将一切准备妥当。
晚上,外头篝火燃得正旺,两营的士兵混在一起,分作几处,围坐几圈,右营兵将在附近山上打了不少野味,每队士兵中间皆架着一只野畜,在火中烤得滋滋作响,又搬出几坛浊酒,众人畅饮,皆作替众人接风洗尘,营帐之外敞阔的山腰山上,众士兵分食痛饮,好不快意。
“几年不见,已经成了都司了?”葛总兵一手端着粗陶琬,一手拍着身边男子的肩膀,眼中尽是赞许。
那男子笑得谦逊而爽朗,“这得多谢总兵大人的提拔。”
“哈哈哈……”总兵大人今日显然高兴,端起陶琬,“来,跟我喝一碗。”
“请。”那男子毫不含糊,举起大碗,仰头灌下一大碗酒水,烈酒入肚,面上竟不见丝毫醉意。
那方言谈正欢,苏倾池这边有人忍不住问,“总兵大人旁边那人谁啊?”
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往那头瞅了瞅,“嗨,咱们营的郭都司,你们才来,大概还不熟悉,咱都司大人可是个厉害人物,你们不晓得,他原先同我们一样,也是个普通步兵。”
“哟,两三年时间就成了都司了,真能耐。”众人咋舌。
“那是当然。”那士兵打了个酒嗝,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咱都司大人打起仗来那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
众人了悟地点头,又问,“瞧模样,他跟总兵大人挺熟?”
“以前就在总兵大人手下,要不是总兵大人后来被调走了,他如今就是你们总兵大人的中军了,你们说能不熟么?”那士兵又断起碗喝了一大口。
众人了悟地点头,“难怪了。”
苏倾池对他们说的事并不多注意,那些喧杂的声音从耳边飘过,他只低垂着轻薄的眼皮,低头端起陶碗喝了几口酒,酒水酿得粗糙,汤水浑浊,却是辛辣异常,几口下肚,便觉得腹内灼烧得厉害,倒教他一时适应不过来。刚放下碗吐了口气,便听有人喊他,转头,正是葛冰。
他已听商承恩说了葛冰之事,知道他当日只是灌了几口河水,并无大碍,心里的牵挂便也落下了。
苏倾池正是料定葛冰心中对自己百般有愧,才不愿提及当日之事,只如寻常那般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可是被鲁七他们灌多了酒?”
葛冰蹲在他身边,沉默的摇摇头。
苏倾池将自己碗中分到的那块肉递给他,语含戏谑,“也不知谁平日里老嚷嚷着要吃肉。”
葛冰盯了会儿那块肉,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苏倾池知道他这是在别扭,伸手撸了把他的脑袋,“你小子是不愿同赵大哥讲话了?”
“没。”葛冰低头噘着嘴,抬头瞧见苏倾池含笑的眼眸,知道他这是在捉弄自己,便拿脑袋在苏倾池肩上拱了两下。
“好了好了。”苏倾池失笑,葛冰也不过才十六七的模样,多少有些孩子气,便将肉推到他跟前,“吃吧。”
葛冰吸吸鼻子,伸手拿过那块乳猪后腿,抱在手里啃起来,啃着啃着也就忘了别扭,靠在苏倾池身上啃得一脸油。
“好啊,哪来的毛小子,敢偷我的肉。”潘安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扑上来就要抢葛冰手里头的猪后腿。
葛冰咻地跳起来,抱着猪后腿边跑边叫,“明明是赵大哥的,谁说是你的。”
“就是我的,你还我的腿来。”潘安大呼小叫着追上去。
两人瞬时将整个营地闹了个翻天,引得众士兵捧腹哄笑,苏倾池望着这两个人跳上蹿下的身影,亦是哭笑不得。
“潘安。”有人发话。
苏倾池微愣,觉得这个声音莫名地熟悉,循声望去,因着对方背对着他,只能瞧见一个背影,并不能知晓其面目如何,苏倾池瞧那人的装束,知道他正是方才众人谈论的那位都司大人,如此,苏倾池便也未往深处想。
潘安立马蔫了,“大哥。”
“还不坐下,成何体统。”男子皱眉。
潘安回头瞪了葛冰一眼,葛冰对他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举着手上的肉,行为十分挑衅,潘安对他龇牙咧嘴,回头瞧见自家大哥正对自己瞪眼,便只得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位子。
众人又喧闹着喝起酒来,苏倾池揉了揉肩膀,浑身已有些乏了,忆起这营地不远处有一条河,便起身回了营帐。
“大,大,大!”
“小——!”
有人狠狠地骂了一句,“格老子的,再来!”
营帐之内正躲着几个人聚在一起小赌,见到有人掀了营帐进来,皆是一惊,等定了神,见来人是苏倾池,便各自嘘出一口气来,带头赌博的那个士兵叫伍泗,好赌如命,平日里偷着摸着也要同人赌上一把,每每把自己的薪给输完,便四处借钱,他原先也问苏倾池借过,苏倾池知道这种人借了他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他虽不在乎每月一两的银钱,却不愿与这样的人沾上联系。
苏倾池取了几件换洗衣裳便出了营帐。
正想出营,瞧见守营的那两个士兵并非自己营里的,这才觉得如今有许多不便,想了想,于是只得抱着衣衫又折回去。
身后有马蹄“哒哒哒”的声音,缓慢渐近,有人跃马而下,带起一股风拂过面颊。
“洗过了。”商城恩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个苹果。
苏倾池脚步顿了下,抬头淡淡瞧了商城恩一眼,随意扯了一下嘴角,伸手接过,“偷的?”
他不过随口一问,本没想与他多说话,商城恩却严肃地点了下头。
苏倾池面色有一瞬的怪异,转头望了他一眼,“被人发现了?”
“追了半座山。”
瞧着对方严肃的眼神,以及眉间习惯性蹙起的眉峰,苏倾池忽而想笑,他抛了一下手中的苹果,对商城恩扬了扬,“谢了。”转身便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待苏倾池走远,商城恩一直紧攥的拳头才略松开。
虽同维州协右营驻扎在一起,一切营制依旧如常,等众人吃饱之后,编队去营地后的塘里洗澡,苏倾池也携了衣物,同营里众人一道出了营地,河塘离营地不多远,只几步路。
如今入夏,天黑得快,借着光线暗淡,苏倾池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见众人在河塘中央嬉笑打闹,便解了衣衫入水。
塘里的水带着白日残留的余温,并不冷,连日来的疲乏在这里得到了纾解,苏倾池拿着巾子将身上细细擦洗一遍,正洗着,苏倾池忽然停了动作,他隐约觉得水里有人正向自己靠近。
确定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苏倾池皱了眉毛,低喝道,“谁。”
葛冰探出一个脑袋来,苏倾池这才叹了口气。
葛冰嘿嘿笑,整个人从水里头钻出来,“赵大哥,我想吓唬你来着。”
说罢,葛冰的视线便停在苏倾池身上,他素来知道苏倾池面皮白净,却从未同他这样亲昵地亲近过,如今细看,不由呆了一呆,随即面上微红,莫怪原先同其他营帐里的士兵赌博的时候,听周围几个人私下里议论这人,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些人在谈论什么,只听到那几人围在一起笑得猥琐,如今想来,终于明白了。
葛冰转头又看了眼身边的男子,容貌清俊,削肩瘦腰,肌白如玉,这样一个模样身段皆风流的人物,在这满是粗汉的军营之中,如何能不被人惦记?
苏倾池并不知他所想,转头道,“想什么呢?”
“哥,你在营里小心些,有些人……”葛冰欲言又止。
苏倾池一愣,无声地笑了笑,“你可知道这军中,谁最擅长骑射?”
葛冰没有楞过神,“啊?,骑射啊,当然是承恩大哥了。”
“除了他便没有别人了么?”
葛冰靠在河塘边的石头上,“有是有,不过肯定没承恩大哥那么厉害。”
苏倾池不置可否,两人正说着,那头忽而一阵骚动,葛冰用下巴冲那头指了指,“右营的人来了。”
苏倾池点点头,“咱们回吧。”
正要起身,抬头便见岸上站了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他的衣衫,也不知站了多久,“这衣裳是你的?”
苏倾池顺手拿了一旁换下的衣衫披在身上,伸手扯过对方手中自己的衣裳,“不劳烦。”
天色昏暗,苏倾池也未瞧清对方面容,转身要走,才发现自己的鞋还在对方手中,苏倾池皱了皱眉,心中已是恼怒,正待发作,对方忽而一笑,“好大的一只绣花鞋。”
苏倾池一愣,抬头哑语半日,“郭……甲?”
他忆起当时,他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随着江南的暮云班四处唱春台,班子里有人排挤他,将他唱戏要穿的那双绣花鞋藏了起来,丢给他一双码数大上许多的鞋,正是在那台上,走碎步之时,鞋子从脚上脱落,在长裙底下他将鞋子踢到一边,装作无事,光着脚将戏唱完。
他年纪轻,模样生得好,嗓音又清,戏罢,博了一片叫好声,待众人散去,班子里头的人开始收拾切末,准备回班,他握着手中一只绣花鞋,却如何也寻不到另一只,正忧心,台下忽而有人开口,“好大的一只绣花鞋。”
苏倾池向他望去,对方手里正提着一只半旧的粉底彩凤绣花鞋,面上含笑。
第七十二章:骑马
这日依旧如往日那般操练阵型,自长矛至藤牌,临近晌午方歇,众士兵席地而坐,熙熙攘攘地谈天说地,偶尔冒出几个荤词儿,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苏倾池坐在一处树荫下,看着众人熙闹,也笑了出来,手中虎帽作扇,扇出几许凉风,吹拂在汗湿的面颊和颈项上,顿时散去些许燥热,,清风拂面,煞是惬意。一旁有人走来,递给他一个羊皮水囊,“累了?”
苏倾池含笑接过,也不客气,就着饮了两口,抬袖子擦去嘴角的水渍,缓缓吐出一口热气,笑道,“骨头都散架了。”
对方撩了袍子在他身边坐下,转头专注地端详着身旁男子的面容,复又仰头看着树荫外的广袤蓝天,“在河塘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我中了邪似的站了半天,想着,若那声音真是你的该有多好,想着是你,果然是你,呵呵。”
男人低笑,转头望向苏倾池,“我从没想过你竟也投了绿营。”男人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期许,“是为了……我么?”
苏倾池低头看着手中的水囊,闻言抬手在男人的手臂上捶了一下,一双眸子带笑,“我若说不是,你是不是要差人拖我下去打二十板子?”
“未尝不可。”郭甲这般说,嘴角弯了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那我可得躲好了。”说罢苏倾池作势要起身。
郭甲伸手一拉,将对方细腻之中浅浅染了一层风霜的手握在掌心,那人的手纤长细白,骨节分明,指甲透着轻盈的粉色,白净的手背隐隐能瞧见里边的脉络,当初这双手如何纤巧地抛翻水袖,在他心中荡起层层涟漪,教他忘却不能。
郭甲正入神,那人已经将手不着痕迹地抽离,“午炮都过了,都司大人还不饿?”
抬头,见对方白净的面容带着笑,正看着自己,郭甲面上微红,起身掩饰般地掸了掸袍子,“去我营帐里吃?”
他这话刚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周围已有许多士兵将视线停驻在两人身上,苏倾池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哪里敢同总兵大人抢人。”说罢,视线移到一边。
郭甲顺他视线看去,果然有士兵过来传话,说总兵大人找他有事。
挥手让士兵退下,郭甲语气难掩遗憾,“昨日太过仓促,话都还没来得及同你细说,晚上我去寻你。”
话音方落,郭甲便匆匆走了,那模样竟是怕苏倾池推辞,苏倾池无奈一笑,捡起自己的藤牌,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午时用饭,果然有人借机询问苏倾池同郭甲的关系,苏倾池自顾自用着粗糙的饭菜,姿态慵闲,面上带着一贯清淡如莲的笑容,谁上前询问,他便大方地夹一筷子菜到对方碗里,细长的凤眸含笑,不言不语,却看得周围硬汉一个个红了黑黝黝的脸,纷纷噤口埋头扒饭,愣是忘了这码子事儿。
商城恩坐在他对面,一双眼睛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严肃到僵硬,苏倾池抬眼,姣好的秀眉挑了一挑,两人对视半晌,商城恩硬着脖子低下头,一顿饭吃得半声没吭,一直等火头军端着竹筐过来收碗筷的时候,商城恩才不冷不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光中的意味苏倾池还未看懂,那人就走远了,翻飞的软甲袍子带起一股劲风。
苏倾池正要回营帐,葛冰从身后追出来,“赵大哥,这个给你。”
葛冰塞了一个苹果给苏倾池,苏倾池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葛冰知道他心里所想,便嘿嘿道,“可不是我给的,有人把这个放在你的位子上,我想可不就是给你的,所以就给拿来了。”
不用想苏倾池也知道对方是谁,只是他有些莫名。
葛冰平日里虽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眼睛却利得很,他拿胳膊戳了苏倾池一下,笑得暧昧,“赵大哥,怕是有人暗地里拿苹果给你开小灶吧,真能心疼人啊。”
“说什么呢。”苏倾池面色淡淡,瞧不出喜怒,轻叹了一口气,“以后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葛冰不是个没眼色的,当即也不再说了,只把话题转开,“赵大哥,你跟郭都司很熟?”
苏倾池扬了扬嘴角,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把手里的苹果递给葛冰,“算故友吧。”
“看出来了,今儿操练的时候,他在台上就一直看着你呢。”葛冰张嘴啃了一大口,腮帮顿时鼓得圆圆的,衬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让人不禁联想到两个小爪子抱着坚果啃的松鼠,身后还有一条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悠然地来回晃动。
“你看错了。”
葛冰本想说一准儿没错,咽下苹果瞧了眼苏倾池的眼色,改口道,“嗯,兴许他看我呢。”
苏倾池不由一笑,“他看你做什么?”
“我今儿耍长矛的时候,手一滑,一茅把旁边姓潘的那小子裤子戳了个窟窿,屁股后头。”
“怪不得你今儿吃饭尽躲着他,怕他寻仇?”
“他才不敢呢,军营里私下斗殴可是得受军法处置,他想屁股开花,我就奉陪。”
“谁屁股开花?”潘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葛冰被吓得哇一声大叫,旋即被潘安揪着衣领子拖走了,“咱俩的新仇旧账一起算算?昨天哪个小贼溜我帐里在我褥子上画了个大乌龟?嗯?”
“哇,赵大哥,救我……”话音消失在一处营帐后头。
苏倾池无奈地摇头,暖风吹动,卷起一缕尘土,苏倾池望了望天色,转身进了自己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