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儿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从假山后头走出来,身上头上尽是草屑子,模样狼狈。
他见那丫鬟要喊人,赶紧说,“别别别,我不是坏人,就那台上扮杨贵妃的是我哥。”
苏宝儿指着戏台。
那丫鬟上下将苏宝儿打量一番,又转头往戏台那边看了一眼,双手一叉腰,“我看可不像,八成是外边跑进来的小贼。”
这小丫鬟诬陷也就诬陷了,还拿指头戳苏宝儿的肩膀。
苏宝儿后腿一步,反口就说,“你个小丫头牙尖嘴利,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你,你。”那丫鬟气得直跺脚。
“怎样?”苏宝儿正得瑟,冷不防怀里的兔儿蹦了出来。
那丫鬟眼尖,立刻就指着地上的兔儿,“好呀你,小姐,你看,这不是雪儿么,这人果然是个毛贼。”
眼瞅着两人又要争吵起来,秦思敏赶紧上前止住自己的丫鬟,“好了,你们都别吵了。”
两人互相哼了一声,扭头互不理睬,秦思敏掩唇一笑,瞪了自己的贴身丫鬟一眼,“你呀。”
“小姐~”那丫鬟跺脚。
秦思敏弯腰拾起地上的兔儿,抱在怀里轻轻抚着,然后对苏宝儿道,“这兔儿名叫雪儿,家父前些日子从一商贩手中买来送予我作伴,不知……”
“我叫苏宝儿,你直接叫我名字就成。”苏宝儿拍着胸脯,心里却是砰砰儿乱跳。
秦思敏垂眸银铃儿一笑,“不知苏小少爷可否……”
苏宝儿弄了个大红脸,这兔子虽说是他哥捡来的,但指不定就是见着好玩顺手牵来的,秦小姐非但没怪他,还和他好言商量,苏宝儿只觉得臊得不行。
“这,这兔儿既是你的,你拿去就好。”苏宝儿扯着衣角咕哝,再不敢看秦小姐。
“如此,谢过苏小公子了,告辞。”秦思敏礼貌谢过,便领着丫鬟沿着石阶小道向另一头走去。
苏宝儿呆呆地望着秦家小姐离去的方向,心儿乱了分寸。
自打那次见了秦家小姐,苏宝儿对她便上了心。
“哥,我要考功名。”
苏倾池正翘腿躺在竹椅之上小憩,听得苏宝儿说的话,他眼睛一斜,“哦?”
苏宝儿收紧裤腰,挺了挺胸板,“我想好了,等我做了官儿,我就去秦家提亲,讨了秦小姐做婆娘。”
“然后?”苏倾池慢悠悠地放下茶杯。
苏宝儿想了下,“嗯,我疼她,让她给我生娃。”
苏倾池把擦手的巾子砸过去,哼了一声,“谁问你这个?我问你考了功名做官之后干什么。”
“养你。”苏宝儿接住巾子脱口答道。
苏倾池这才满意地点头,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记得就好。”
次日,苏倾池便托人打听这京城的教书先生,苏老板可说了,年纪太轻儿的不行,七老八十的也不行,空有满腹经纶的不行,为人迂腐古板的也不行,只有才学没有名望的也不行。挑来挑去,硕大的北京城,只有三人符合要求:
袁枚、纪昀以及和珅,乾隆年间三大才子。
这三个大神级的人物,是他这小老百姓能招惹的?
苏倾池可没那个闲情雅致的胆儿。
思前想后,苏倾池决定先凑了银钱再说。
要说苏倾池在这京城落脚时日也不长,一时之间让他拿出银子,真不是件易事。
花了几日,跑了几家当铺,苏倾池都失望而归。
苏宝儿不明白,“哥,你苏老板要当东西,人家还不争着抢着给银子?”
苏倾池横了他一眼,“你晓得个屁,人家给脸儿,才喊我一声苏老板。”
苏倾池将那些个首饰收好,“他们奉承我,是因为我唱戏讨了他们乐儿,他们心里就真把我当回事儿了?”
“难道他们不给当?”苏宝儿从凳子上跳起来。
“那倒也罢了。”苏倾池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镯子来,“这镯子怎么说也值十两银子,他们只给三两。”
苏倾池压嗓子一哼,“当我打秋风儿求施舍不成?”
苏宝儿拿了镯子细细摩挲了两下,顿时翻了白眼儿,“哥,这不是你头次唱戏,村里那卖肉的屠夫塞给你的么?”
苏倾池翘着腿坐在圆凳之上,半天抿了口茶,才说,“是又如何?”
苏宝儿把镯子往桌上一丢,“要是我,给你十文已经不错了,人家给你三两那已经是看在你苏老板的面儿上了,开口就要十两,你也真敢。”
苏倾池面色一沉,“哼,我原说二十两,见他们可怜才说十两,还要怎样?”
苏宝儿似乎已能想象那当铺伙计被他哥逼的哭出来的模样,顿时满腔的同情。
“你还不如去抢。”
云来客栈檐上插着一根竹竿儿,扯着一张酒帘子,上边写着“现沽不赊”四个字,风一起,就能瞧见酒帘子后头刻着一个大大的“当”字木底子招牌儿。
当铺正门上悬挂着两块小牌匾,分别写了“押”“質”两个大字,两边的门扇子上边是镂空水波纹饰,下边雕着岁寒四友的梅兰竹菊。
里边高大的柜台后头站着的伙计正拨着算盘记账。
苏倾池穿了身驼色单缎袍,腰间一条银底金丝的腰带,左右挂了褡裢和彩绣的扇套。
因为天气还带着一股凉意,头上便戴了一顶蓝诸色缎面儿的困秋,帽中央缀着一颗暗蓝色珠子,帽边儿上挖绣了些简单的图纹,整个人显得丰神俊逸,神采飞扬。
掸了掸袍子,苏倾池在门口停了停,便掀帘子走进去。
“苏老板,您这不是为难我们么?”
苏倾池慢悠悠地撇了撇茶杯盖,嗅了嗅那茶的香气,低头抿了口,这才道,“陈掌柜,您可仔细瞧好了,这可是块好玉。”
陈掌柜身材臃肿,此时坐在椅子上,竟似被卡在里边一般,他叹着气,“唉,苏老板,不瞒您说,您开的这价实在是高了,您就是跑遍全京城,也没人给得起这价儿啊。”
“这么说,您是不给当了?”苏倾池放下杯子。
陈掌柜立马站起身拱手,皱眉狠狠一叹,“实在是……对不住啊。”
“哼!”苏倾池当即一声冷哼,撩袍子便走人。
欺人太甚,苏倾池心里忿忿,出门之时未瞧仔细,刚掀帘子便和门外进来之人撞了个满怀。
苏倾池受了疼,心里更是气愤,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掌柜欺人,伙计也这般蛮横,哼!”
“大东家。”陈掌柜见来人,抹了把冷汗赶紧上前,心里惴惴。
来人撩着帘子看了眼愤然离去的苏倾池,问陈掌柜,“出了何事?”
陈掌柜将刚才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道来,听完陈掌柜所说,男人摇头道,“这般看来,倒是你的不是了,人家既急着用钱请先生,你又何必计较那些个银两。”
“大东家,实在是……”陈掌柜急欲解释。
男人用手势止了陈掌柜后头的话,“此事无需多说,我这便去与他买下那块玉。”
陈掌柜一听,赶紧阻止,“使不得啊。大东家,您有所不知,他那块玉成色虽不错,却有瑕疵,便是十块玉也值不了三十两,大东家……”
陈掌柜话未说完,男人已经出了当铺,待陈掌柜追出去,外边已没了人影儿。
第四章:商承德
聚贤茶楼虽算不得京城最好,却也小有名气。
临楼远眺,不远处便是一水湖泊,浅碧鳞鳞,两岸绿槐高柳,漾漾轻舟,雕梁画舫,画船之内,粉黛俏佳人,风流俊才子,只碍着眉目众多,暗中眉目传情,活脱脱一副小儿女情态。
再往东边,繁繁闹市,花谢酒阑,烟雾香气熏熏绕绕,满目繁华似锦。
聚贤茶楼之内,楼上临窗坐了一个月白底袍的男子,长得面如冠玉,削肩瘦腰窄臀,说不出的体态风流,此时他正托着下巴,一双凤目四下乱飘,嘴角勾起的弧度使整个人带了几分妩媚风情,阴柔却不女气,反令人忘俗。
苏倾池此时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卖豆腐的肥婆娘举着千层底布鞋揪着她家汉子撒泼猛打,那汉子长得熊腰虎背,一胸的黑毛,却同面老虎一般哀呼求饶,这情景实在令人捧腹。
苏倾池正看得起兴,冷不防瞥见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
商承德在初见苏倾池的那片刻愣神之后已是一片淡然自若,他抱拳微一施礼,“在下商承德,方才与兄台在那德顺当铺见过。”
商承德话还未说完,苏倾池已忆起先前之事,心里还存着不悦,语气淡淡,“原来是你。”
“正是。”商承德含笑点头,举止谦逊有礼。
苏倾池本不想搭理,他正吃茶,茶未到嘴边,他的手却是一顿,“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在下商承德。”
“商汝山是你何人?”苏倾池又问。
商承德一笑,“正是家父。”
苏倾池漫不经心点了下头,端起茶杯低头呷了口,他面上虽一派清淡,心中却是起了风浪。
别说是苏倾池,就连市井随便一个平头百姓,也是知道京城商家的。
据说这商家原先是靠贩粮发的迹。明初之时,西北边关战乱不断,朝廷出台政策,允许商人从内地购进粮食运往边关供应军队,朝廷返以盐引,凡领到盐引,便可从事食盐贸易,商家自此便做起了食盐生意,一直到清军入关之后,历经两个朝代变更的商家终于成了商贾大家。
商家这一代的家主名叫商汝山,膝下共有三子。
苏倾池眼前这位清俊温雅的男人便是商汝山的长子,商承德。
苏倾池一边喝茶,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对面坐着的男人,那人不过二十二三模样,一身玄青长袍,外头一件金线滚边的对襟马褂,虽说不得让人眼前一亮,却也儒雅倜傥,让人顿生好感。
商承德含笑任由苏倾池的肆意打量,等苏倾池收了视线,他才开口,“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苏倾池抬眼看了商承德一眼,低头呷了口茶,方才报了自己的姓名。
商承德细细将名字咀嚼一番,笑道,“苏兄好名字。”
苏倾池丝毫不掩饰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弄得商承德三分尴尬七分莫名。
“你找我便是说这一句?”苏倾池悠悠喝了茶,放下青花瓷的茶杯。
商承德含蓄一笑,赶紧说明来意,苏倾池不动声色地听着,待听完商承德所言,苏倾池已换了一副笑脸,方才的冷淡生陌已不见一毫。
他拿了茶盘里的杯子为商承德斟了杯茶,口中已由“你”变成了“商兄”。
“若是如此,商兄真该早些说出来。”苏倾池将茶放至商承德面前。
“多谢。”商承德入座,视线在对方手上停了片刻。
若说女子,商承德见得也不少,如今想来,无论是他家中那些文墨丫鬟,还是富家官宦小姐,双手也没有面前这人这般细白如缎。
“商兄。”苏倾池人还未回座,已将一块碧翠的玉佩递至商承德跟前。
商承德收了心思,也未在意他这一路寻来,还没喝上半口水,放下茶杯便接过那玉佩接。
细细一摩挲,商承德心下已明白陈掌柜之前对他所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那玉玉质成色均尚可,虽说不得上称,却也比一般的玉石来得碧透,然细看之下会发现,那玉玉壁之上的雕琢力度不够,精细不足,实难称得无暇美玉。
然而商承德却道,“苏兄此玉确实是块好玉,不知苏兄想当个什么价?”
“三十两。”苏倾池伸出三根细白纤指。
商承德温婉一笑,从随身的钱袋里拿出两锭银子,“这样,此玉我喜欢得紧,如果苏兄愿意,我出四十两,苏兄将此玉卖与我,如何?”
苏倾池细眉一弯,嘴边噙着一抹笑意,端的艳若桃李,顾盼生辉之间隐约可见流光闪动,一时之间媚意横生,便是商承德这样彬彬之君子,心下也不由一荡。
“此玉乃我苏家祖传之物,如若不是为了给舍弟请先生,我是万万舍不得拿去当的。”
苏倾池一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商承德定了定神,又放了一锭上去,“五十两,还请苏兄割爱。”
苏倾池收了银子,口中却说,“若是平日里,送与商兄也不打紧,实在是……”
苏倾池勾着眼一笑,“既如此,这银子我便收下了。”
银子到手,苏倾池又陪着商承德说了些话,待到壶凉茶尽,苏倾池起身,“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
商承德看了眼窗外,外边果然日已西斜,便道,“也好。”
“告辞。”苏倾池言毕撩袍子下了楼。
商承德口中话还未出口,人已经没了身影。
无奈一笑,商承德又在茶楼坐了一会才走,他刚起身,就有茶楼小厮跑过来,“客官,您的茶钱……”
此时苏倾池已回到戏班儿,刚上楼就见茶坊头老佘头蹬蹬蹬跟上楼来。
苏倾池旋身在房门前停住,掸了掸衣袖,“有事?”
老佘头仔细观察了一下苏倾池脸色,见他面色红润,嘴角还带着笑,便知他心情不错,这才故作犹豫地开口,“苏老板,道台大人请您去他府上唱堂会,您看……”
苏倾池笑意冻结在唇边,“不是都说了近日身子不适了么?”
“这个……”老佘头摸了把汗,两手抄在袖子里,弓着背,独眼儿咕噜噜地转,“苏老板,要我说,您这样三番五次地推搪还不如去给道台大人唱上一出,您要再推脱,班主也不好向道台大人交代啊。”
见苏倾池脸色冰寒,老佘头立马又说,“道台大人已经命人给您送了顶水晶头面儿,哎哟,我瞧着那头面儿可好看体面得紧,那上头的珍珠,一个个手指头那么大。”
老佘头掐着手指头,说得口水四溅,那热乎劲儿活似得了大元宝。
“哎呦,那可当真好看。”苏倾池忽然眉开眼笑。
老佘头腆着脸,赶紧接着说,“可不是,戴着就跟天仙似的。”
苏倾池忽而一声冷哼,“好看你戴去啊。”
说罢,砰地一声摔了门。
老佘头撞了一鼻子的灰,“这,这。”
隔了半天才拍了一下大腿,狠狠叹了口气走了。
“反了他。”一个身穿着白色大褂,把黑辫子盘在头顶上的男人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老佘头惴惴,“刘爷,您看这事儿……”
“哼,还能怎么办,就是捆也得给我把人捆去,道台大人也是我们开罪得起的?”
刘庆德想想,气不过,端起桌上的大碗茶咕隆咕隆两口喝干,把茶碗往桌上一顿,“刚有些名头,这尾巴就翘上天了,我拿银子当佛爷似的把他供着,他反倒不把我这个班主放眼里了。”
“刘爷,您消消气儿。”老佘头给刘庆德倒了碗茶,叹了口气,“这说起来,也怪不得苏老板,那吴道台的名声也确实不太好听,家里三妻四妾塞得满满不说,这外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也到处沾惹着,前些日子把那相姑馆的小相公险些弄死在床榻之上,这也,也太没个人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