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城门处。连之易服相送。眼中恋恋,却不言一字。
我叹口气,宽慰他道:“又不是不回来了,这模样儿是个甚么意思?”
连之瞪我一眼:“你且混说去,反正你福大命大,又有的是人惦记,也就不差我一个。”
“可少了你,还有甚么意味?”我轻笑笑,逗他开心。
连之笑罢了,方正色道:“三日,这可是你说的,若是晚了,莫怪我以后都不理你!”
“才说完要辞官,现又说不理我,真是难作人,人难作啊。”我大大叹口气,皱皱眉头。
连之掩口莞尔方道:“时辰不早了,你一路小心。”
回他一笑,方策马出城,扬鞭低喝一声,六百人扬长而去。
行了一阵,前哨来报张庭复信。
展开一看,方放下一半心来。信里云,父皇无事,长公主只是有些受惊,并无大碍。贼人似是早有准备,久明县已被占了,县官儿迎敌时被杀。现一行人困在县衙内,暂无危险,只食粮仅够两日之用,要我速来。
烧了复信,即令全军急行,务必在明晨赶至久明县。又派镗儿持我兵符至邻县调兵来助。
百里奔袭,不沾水粮,入夜后,着军士于郊外稍歇。
子敬看不过,要我用些。我只望了一眼,就又推开:“父王想必没用呢,作儿子的怎么吃得下?”复又上马前行。
衣带雨,额沾露,通身薄汗,赶至久明县外一里时,正是五更。遇着镗儿,他领邻县县令已在此处候了半个时辰。
县令跪下叩首道:“见过三王爷。”
我瞅眼那人,剑眉星目,挺鼻朗面,不由心生好感,遂柔声道:“累你久候,起来吧。”
他扣个头才起身道:“谢三王爷。”
我略一寻思:“你是叫尹赜吧?”
他面露奇色:“三王爷好记性。”
我微微一笑:“前次见你,是今春试后,父皇大殿上吧。”
尹赜点头道:“确是。当时还记得三王爷得胜还朝,英雄气概。”
“不过是武人罢了,治天下还需尔等文官啊。”我笑了一回子,方道,“久明县现下如何了?”
尹赜接过一只火把,自怀中取了地图,逐一指给我看:“久明县于此,愆水绕城而过,自为屏障。又有甫水自城中流经,是用水来源。城内积粮可供全城民众一月之用。”
我皱眉道:“一月?”
“正是。”尹赜叹口气,“久明县几日前已闭门不启,下官觉得有异,却又不好插手邻县事务,遂上了道折子,不想三王爷竟亲来了。”
我与子敬交换个眼色,并不接话,尹赜又道:“三王爷,莫非城里出了甚么大事?”
我略一思付,展颜道:“兵部接了消息,说是有些个乱贼闹事儿,又看着你的折子,我放心不下,就来瞧瞧。”
尹赜微微一顿,才笑道:“有三王爷在,甚么样儿的贼人不平?”
我摇头一指进久明县门:“麻雀虽小,五脏具全。小城如钉,莫一时大意,扎了手。”
“十指连心,必是痛极,谢三王爷提点。”尹赜打个躬,面上带笑。
这倒是个识情趣的主儿。记着他考的是二榜状元吧,似乎不是谁的门人,这才放了个芝麻小官儿作着。若非如此,今儿倒也没这缘法了。
遂点头道:“汝可有何妙计?”
尹赜忙道:“于三王爷面前论兵,何异于班门弄斧、孔门卖书?”
“哪儿那么多混话,叫你说就爽快些。”镗儿撇他一眼。
尹赜望我一眼,方道:“那就要看三王爷是要攻城,还是救人了。”
我眯起眼来:“破城如何,救人又如何?”
尹赜笑笑:“若只是平乱,则计策多矣。但若救人,却要难些。若是下官没想错,三王爷没有攻城,只怕是有些忌讳。”
我摇首道:“何以见得?”
“三王爷领兵六百,要平了久明小县,不费吹灰之力。”尹赜缓缓言道,“三王爷急行而来,就算是修整军士,也毋需调兵邻县。况且这江山何处王爷不熟识,却要听我一个小小县令大放厥词,可见心中慎之又慎。”
我倒笑了:“若你没读过兵法,我倒真不信了。”
尹赜眼角一弯:“幼时确是念过《六韬》。”
我微微颔首:“上古奇书啊,好!”
尹赜轻声道:“三王爷要下久明,有两个法子,不知三王爷想行哪个?”
“说来听听。”我席地而坐,也叫他坐下。他却碍着礼数,扭捏半天方斜斜坐了。
“其一,围兵久明,断其水源,每日只攻而不占,乱其心神,不出五日可下。”
“是稳妥之策,但只怕断其水源,引起民变就不美了。”我微摇首。
尹赜叹笑道:“三王爷真是宅心仁厚,下官本想说在水中投毒的,真是汗颜。”
我倒吓出一头冷汗,若真下毒,害了敌军不说,只怕累及父皇,遂道:“不可不可。再说另一法。”
“其二,有些风险。”尹赜缓道,“久明县北门下有条秘道可通鄙县县郊,只是年已久矣,不知能用否。”
“你怎知有条秘道?”
“下官祖籍久明。曾听家父说过,二十年前,皇上平兰修王乱时,曾困兰修王于久明县,时兰修王撅地为道,想避开大军。皇上神机妙算,先下一程,堵在道口,活捉兰修王。至今仍为久明县津津乐道。”
我暗自颔首,这事儿倒不假。兰修王是父皇十四弟,不服父皇称王,起兵为乱,父王一战而平,斩其首,厚待其后人,遂再无宗室为乱。
只是这秘道,本以为是杜撰之事,不想是真罢了。
尹赜又道:“下官愿为先锋。”
我想了一回子,方笑道:“你那地图再与我看看。”
展开细看罢了,方笑道:“我有个法子,虽阴损些,倒能兵不血刃。”
一指愆水:“这段也流经你那儿,何妨引水入地道?就算里头儿有伏兵,也无妨了。”
“再等久明县门一乱,骑兵突袭,可下久明。”尹赜连连点头,“好计,好计!”
“引水需几日?”我暗自算着日程。
“半日可好。”
“调我三百人助你,务必于今日巳时前弄妥。”我起身理理衣襟,“迟则生变,撅地时留心些,若是中途堵死了,小心河水倒灌。”
“下官明白。”
镗儿瞅他一眼突道:“以你之才,又怎会只是个小小县令。”
尹赜一愣,却笑道:“这事儿谁晓得,也许只是为了今日能替三王爷分忧罢了。”言罢行个礼,自去了。
子敬低声道:“这个尹赜,非池中物。”
我摇首笑笑:“岂非池中物,若他日后飞黄腾达,我必不惊讶。”
子敬点头不语,我舒口气:“不早了,你且歇息片刻,今儿定要直下久明县。”
祸不单行
两个时辰后,天色大亮,尹赜骑马而来,云说地道已清理好,待我下令即可引水而灌。
我只一点头:“镗儿,你与尹大人同行吧。”
镗儿皱眉道:“三哥呢?”
“自是去城头,声东击西,真真假假罢了。”我摇摇头,“那三百人你自带了,黄箭升空,即可引水。若见红箭破空,则来东门相助,若是蓝箭,则直下北门。”
“可三哥只得三百人,怎生强攻?”镗儿还是不放心。
“无妨,我自有道理。这三百人还多了些。”我自一笑,往着两人行远,放回身道,“子敬何在?”
“爷请吩咐。”
“找身便利点儿的衣衫来,我要先行。”我拍拍身上的软甲,这牢什子的家伙,穿了一日,浑是难受。
“爷想先入久明县?”子敬一惊,跪下道,“万万不可,爷三思!”
“你也晓得来这儿是作甚么,我没得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叹口气,“若是父皇有个万一,就不是说笑的了。”
子敬扣个头:“这些奴才也晓得,只求三爷带着子敬一块儿去。”
“那倒不必,你留在这儿看着蒋含,不要功亏一篑。”
子敬嘴角一动,我望他一眼,这才垂首去了。少时,拿了套寻常布衫,也就换上,将月华剑挂在腰际,又吩咐道:“我一走,你与蒋含先去东门候着,让六十人列队佯攻,叫骂不妨大声些,但不可轻易出击。每半柱香,就叫四十人做出后队援军之样,三炷香的功夫,可见我放出黄箭,此时一鼓作气,直取城门。若半刻可下,则罢了;若半刻不下,这红箭你收着,唤镗儿他们来就是,不可勉强,记得了?”
子敬垂首道:“爷…还请保重自个儿!”
我只笑笑,望城西门而去。
西门城头守军森严,我沿墙行至西南角,方唤出其家四人。四人先行越墙而上,少时其烟探头一唤:“主子!”
也就跃上城头,见地上横七竖八睡倒几人,不由笑言:“还是一般利落。”
“主子谬赞了。”四人躬身答了。
瞅着不曾惊动他处,遂道:“其塘与我同行,你三人留于此,一回子好接应他们。”三人也就拔下守军外服换上,我与其塘闪身下城不提。
小心晃过几队巡兵,街上空空如也。其塘轻道:“主子,作乱的尚不知是谁,手下只唤他大人,倒是不曾扰民。”
我一点头:“去县衙。”
其塘引路,转过两个街口既是。
我远远打量片刻:“围而不攻,想活捉么?”
其塘轻道:“也曾打过,张庭几次打退,遂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皇上那儿也折了不少人。”
我颔首一想,父皇那儿本就没带几个人,能撑到这回子,张庭也算不易:“可有旁的消息?”
“受得虽紧,但里头儿不乱,皇上也很好。”其塘眼瞅着守卫,口里轻道,“主子可要奴才先行?”
“不必,潜进去再说。”
“奴才晓得县衙里的池苑通着外头的甫水河道,主子往这边行。”
“待我入内,你自回去照应飒儿他们。”
“是。”
绕至县衙后门,果有人把守,遂与其塘联手,不时斩杀六人,趁着后援未至,忙的跃入水中,潜行穿过墙垣,其塘断后。
睁眼一片青绿,辩着方向往前,突地一阵箭雨落下,心知到了。足一点水中石基,穿身出水。
箭雨随行而上,拔剑挥开,口里道:“住手,是我!”
“停,停!”听这声儿,必是张庭无疑了。
站定了,还剑入鞘,轻笑道:“张大将军,好久不见。”
“真是你?”张庭似是不信,上前拉我胳膊,左看右看,“你还真来了?”
我左眉一挑:“怎么,我不该来么?”
张庭一拍额头,呵呵直笑:“哪儿的话,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
“父皇在这儿,我这作儿子的恨不能飞!”也就笑笑。
张庭引我入内,颇有兴致,连连道:“你来可就好了,大大振奋军心啊。”
我瞅着内院之人,或伤或倦,心知这几日他们实属不易,不由心里一叹:“多亏有大将军在!”
“那有甚么?我张家吃了皇粮,就该把这命给了皇帝。”张庭拉拉胡子,笑得畅快无比,“何况你来了,我还担心甚么?”
笑罢了,先去换过衣衫,再由张庭引至内室门前,里头儿隐隐有声。
张庭轻轻扣门,里头答了一句:“谁啊?”
“属下张庭。”
我一愣,突地想到,父皇没登基前,张庭一直是父皇手下大将,军中几十年,现在也改不了口了。
“进来吧。”
张庭一推门,冲我眨眨眼睛:“偶尔给皇上一点儿惊喜也是好的。”
也就回他一笑,轻轻入内。
浓浓的佛手香,差点儿载个跟头,待看清眼前景象,不由愣了。
二人坐着,正在对弈。一人眉头紧蹙,举棋不定。一人端着青花瓷杯,浅浅含笑。还有一女子立在后头,眼中含笑望我,一指掩唇,叫我轻声。
好半晌,那人将棋子掷回篓中,口里大笑道:“朕输了。”
那人放下瓷杯:“皇上过谦了。”
“小焉现在一胜一负,皇上打算怎么办呢?”
“之漴,你说呢?”
“不如…叫老三与他下第三局。”那女子一指我,笑得柔媚,不是崇明长公主又是何人。
武圣这才抬眼看我,眼波一转:“老三,还不过来?”
我突地觉得有趣之极,忍不住笑出声来:“父皇好兴致。”
“苦中作乐又有何不可?”武圣立起身来,“还是韩焉孝顺,不像你,这么久才来,若不是他说你定会来,朕早不待这儿了。”
韩焉躬身立着:“三王爷心里着急,又是监国,出来不容易。”
“偏你帮他。”武圣笑罢了,牵起长公主之手笑道,“你们年轻人处着吧,朕要出去晒晒太阳。”
我忙侧身让过二人,抬眼时,长公主冲我笑笑,一指棋盘,又忙的扶了父皇出去。
好一阵子不言语,韩焉突地一笑:“你不想见我,我也晓得,只是还得勉强你对着我一会儿,等你的中军进了城,我自会走的。”
“韩焉,我倒真想不到你与父皇…关系这般亲近。”
“也没甚么。”韩焉摇摇头,“既然皇上说了,你我还是下一局吧。”
我瞅他一眼,淡淡的含笑,眼下微微泛青,心里一软:“这几日是你照顾父皇吧,有劳了。”
“皇上自有长公主照顾,哪儿轮得到我多手?”韩焉笑着回身坐下,清理棋盘罢了,方道,“你执黑,或白?”
也就坐下:“执白。”
“后发制人么?”韩焉掩口一笑,递了棋篓过来,先下一子。
我放了一子,又道:“你几时来的?”
“三日前。”韩焉笑笑,“我在翠羽山等了你一夜,虽见着林大人来了,可还是不信你就这么将我扔在那儿了。”
“连之说没见着你啊。”我淡淡的,又下了一子。
韩焉回了一手方叹道:“我想见的又不是他,自然不见。”
我放下一子,侧目道:“后来你去哪儿了?”
韩焉面上一笑:“还以为你晓得呢。也是,你这人,只会事后诸葛亮,呵呵。”下了一子,并不答我。
我捏着一子,心里有些烦乱,遂一推棋盘:“罢了,算我输了。”
韩焉一乐:“你这可是替皇上下的!”
“反正不是我自个儿与你下,有何关系?”我立起身来,“韩焉,你该说实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