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韩焉瞪我一眼。
“可凭你的功夫,陈王怎会得手?”我尤自想不透。
“刘钿暗地里动了手脚。”韩焉耸耸肩,笑而略伤。
“父皇…于其中算个甚么角色?”我心里微疼,拉他坐近些。
韩焉眼望窗外,颇有嘲讽之意:“初时,叫我全力帮着刘钿成事,我虽心怀戒备,却也百密一疏。”
“父皇定是另有交代给刘钿,你也太大意了些。”我叹了一句,搂住他肩膀,“论起来,还是我害了你。”
韩焉瞥我一眼:“好没羞的话儿,只晓得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我呵呵一笑:“父皇会真心信甚么人不成?你太低估他了。”
“确实。”韩焉认真道,“我真没想着他会在那时除了我,端的凶险,还好你来了。”
我摇首笑笑:“也没甚么,你救过我数次,就当还了一遭吧。”
韩焉靠在我怀里,轻声道:“刘锶…我想问你个事儿。”仰头又道,“要听实话。”
我笑笑:“好啊。”
韩焉满脸狐疑:“这么爽快?我还没说是甚么事儿呢!”
我哭笑不得:“那你问啊。”
韩焉踌躇一阵方道:“翠羽山…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手一抖,愣了半晌。他忙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苦笑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晓得该如何说。”
韩焉柔声道:“那就随便说。”
我闭目想了一阵,方睁眼道:“里头儿…埋着我这辈子最珍重的人。”
“刘…镱?”韩焉试探着念出两个字,心尖突地一颤,不由收紧双手,抿起唇来。
“你晓得多少?”
“我只晓得里头埋着刘镱的一件衣衫…你每年初雪都会去看…他死的时候你十岁,他是…是你很爱的人。”韩焉断断续续说了几句,我浅浅笑着,心痛难当。
“镱哥排行第二,是文清娘娘的独子,从小很照顾我,故与他多亲近些。”我勉强笑笑,“至于爱…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断了。”
韩焉偎在我胸前,轻轻抚着我手臂道:“他怎么死的?当真是你父皇…”
我喉间一阵沙哑:“那天下了苏清太傅的课,我忙着去校场找张庭张广习武,回来时镱哥已候了一阵。见我回来,笑着拿了香米桂莲糕给我。我笑着要他也吃,他素不喜干吃糕饼,我就给他斟茶…没说几句话,他就…”
韩焉一把搂住我:“他,他就这么…”
我眼中一热:“我慌了神,死命搂着他叫传太医…太医倒是来了,可惜也晚了…”
韩焉皱眉道:“茶水有毒?”
我摇首道:“里头儿加了愫紫草。”
“愫紫草?毒不重啊,至多叫人浑身搔痒罢了。”韩焉摇首颦眉。
我叹口气,闭目摇首:“愫紫草会加速毒性运行…香米桂莲糕里头下了琥珀霜。”
韩焉轻道:“那你不也…”
“我那时闹着要他先吃…他拗不过我,就先用了…早晓得会出事,我就该先吃!”紧紧握拳,我心中恼恨阵阵。
韩焉轻握我手:“谁下的毒?”
“后来父皇细细查过前后经过,香米桂莲糕是文清娘娘亲手作的,镱哥一路拿来,并未遇着甚么人。”我深吸口气,“等我时,刘钿来过,两人说过阵话,期间镱哥曾离身到门口叫小太监唤我快些回来。没过多久,刘钿就走了。后来我回来,镱哥就没说刘钿也来过的事儿…”
韩焉默想一阵:“我有个想法,你听过就算了。”
我轻点头:“你说。”
“刘钿嫌疑不小,但文清娘娘…也脱不了嫌疑。”
我无力一笑:“若是前几年,我定会大怒。”
“现下呢,你是不是查得甚么了?”韩焉有些吃惊,望我一愣。
“从沈莛秦莘那儿得了些消息,再加上找回了胡太医,我拼凑出些端倪,却也无法应证了。”眼中酸痛难当,举手一拭,皱眉闭目,“文清娘娘想杀我,叫厨子在糕饼里落了毒;刘钿不过是帮凶…其实文清娘娘此招颇为大胆,虽说厨子下毒她可推得一干二净,不过那时她多半是想着,我敬她尊她,她又对我爱护有加,旁人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刘钿和她合谋?”韩焉语气不定,似是极为吃惊。
“这就不得而知了。”头隐隐生疼,“也许有,也许没有。或许他最初只是想整我一下,毕竟还是孩童,当不会有那么重的杀机…”
“我晓得文清娘娘很照顾你,你得知这些时,心里定是难受之极…”韩焉叹口气,环住我腰间,“都过去了,就忘了吧。”
我涩涩一笑:“我不怪她,她也是迫不得已。”
“怎么说?”韩焉靠在我怀里,呼出的暖气沁到胸膛上,生出股悲凉的温柔。
“你晓得我是长公主与父皇…”说不下去,嗓子哑得难受。
“怎么没头没脑来这一句?”韩焉一愣,猛地一睁眼,“难道…?”
我吸口气,微微颔首:“我想,文清娘娘能忍受父皇不爱她,可是她终究要替自个儿的孩子打算…”
韩焉一皱眉:“只怕没那么简单。”
我略略颔首:“太麻烦了,女人。”
韩焉忍不住一捏我腰际:“说甚么傻话。”
我嘴角漾起丝苦涩:“父皇定是查出了这事儿,才狠心害了她…可父皇心里还是愧疚的吧…我记得文清娘娘去时,父皇眼圈还是红了的…”
韩焉亦叹气:“这真是无法言说。”
我微微摇首:“感觉上事儿就这么了了,可我总觉得有些甚么是我和父皇都没看到的,自然也没想到,所以…”
“所以你才要去见安俊侯?”韩焉一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但此事与他有关?”
“谁知道,只是感觉罢了。”我强笑道,“我说不好,但不去,总会不安。”
韩焉垂目默然,稍顷才又出声:“你从未怀疑过刘镱么?”
心似被猛地揪起来,我止了呼吸片刻,才笑道:“我愿怀疑全天下所有人,亦不会怀疑他。”
“为甚么?这不像你。”韩焉眼里亮闪闪的,瞅得我心里阵阵发慌。
“韩焉,如果此事与镱哥有关…我想,我活不到帮你成事的那天了。”
出乎意料的平淡,万分平静,语气毫无起伏波澜。
韩焉眼圈一红,扭头掩饰:“我就随便说说…”
我柔声道:“有的事儿,我宁愿一辈子没发生过;若发生了,我宁愿一辈子想不起来;若忘不了,我宁愿错的那个是我…”
韩焉闷声道:“对不起。”
我摇首道:“也没甚么,说开了,也好。”
韩焉突道:“若他骗了你,你还会,还会——”
我粲然一笑:“会啊,自然会…无论他对我作甚么,我都会原谅他…不,他根本就不会作对不起我的事…你明白么?”
韩焉愣了半晌,一咬嘴角:“我想,我明白。”
正要接话,外头尹赜轻扣船舷:“三公子,有位霓月姑娘求见。”
我也就笑笑:“可来了。”
合谋定赌
韩焉方回了坐定,门帘子一掀,影儿着件水色衣衫,婷婷大方行进来,面上含笑叩首:“给主子见礼了。”
我理理衣襟下摆,也不看她:“起来吧。”
“是。”影儿略略欠身方起,定定立着,也不言语。
韩焉瞅着影儿直乐:“好久不见,钰儿倒是愈发标致了。”
影儿偷眼瞅我,见我垂首饮酒,也就笑笑答了:“虢主不也是?看这眼角眉梢的透着喜气,莫非甚么好事近了?”
韩焉哈哈一笑,伸手拉我袖口:“这一看就晓得是你的人,那嘴,简直一摸一样。”
我斜眼一瞥他手,心头没由来的痛快,遂面上笑道:“哪儿的话儿,这应对接答,还不是你韩老板教的,与我何干?”
韩焉抿唇一笑:“那我岂非越俎代庖?”
笑而抬手,自斟了一杯递予影儿:“赏你的。”
影儿跪下接了:“谢主子赏赐。”
韩焉溜溜我,又转着望影儿:“又改了唤作霓月...他是叫你跟在刘钿身边儿吧?”
影儿掩口笑笑:“虢主好眼力。”
我挑挑眉毛,影儿又道:“影儿僭越了,还得多谢虢主出手相助,救了我家主子。”
我亦笑笑,冲他一拱手。
影儿上前替我二人斟酒,旦笑不语。
韩焉饮了一口,挑挑眉毛:“我倦了,就不同你们说话了。”起身倒是潇洒,偏临了不忘瞪我一眼。我耸耸肩膀,一回头,就见影儿背身掩口,身子一颤一颤的,不由有些赧颜,咳嗽一声,她方回首,满面通红,尤自窃笑不已。
“得了得了,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我举杯掩饰,她却笑得更甚。只得扳起脸来唬道:“好了,再混闹,你就还回刘钿那儿待着!”
影儿扮个鬼脸:“主子是口里吓唬人,影儿晓得主子舍不得。”说着又笑道,“主子当真大胆,居然任凭韩焉这么杵着。”
“各取所需罢了。”我摆摆手,“回正题儿,你这儿怎么说?”
影儿正色道:“回主子的话,刑部那头儿因着蒋含逃狱离去,没法子调查,武圣降了旨,稍安毋躁,裴少西也就不理这事儿,将案卷束之高阁。如此一来,刘钿与四主子也不大猜得透,只是背地里谋划着什么,影儿没法子晓得微处,但觉着近期会起事。”又猛地想到甚么,急急道,“十一日,康宁公主启程回了豳地。”
十一日…那不是我离东也第三日?今儿都二十二了…遂想了一阵子方道:“铭儿如何了?”
“听了主子的话儿,回府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似与四主子闹翻了,多日不曾言语。”
我叹口气:“也罢,各人自有福气,求不得那许多。”饮了一口,就又搁下,“本想着你会传书,怎的人也到了,莫非出了甚么茬子不成?”
“爷算得真准,长公主当真没把他们一直留在宫里,忠叔按着爷的意思送两人去了双柳巷,刘钿按着四主子的消息抓了他们...”言于此,影儿日忍不住望我一眼,“爷怎么就能算到长公主定会亲往?”
怎么能算到?我摇首一笑。因为她是长公主,因为那是我交给她的人。
沈莛秦莘之于父皇,曾为四大密侍,自知不少私密,想长公主之事定与之大大有关。虽我晓得的不多,却也能揣测一二。既有情谊在,何事不成。况我将之送至长公主身侧,她必知我有所图,亦会施以援手。然宫禁森严,多有不便。藏得一二日,不过图个口风传出。刘钿晓得了,却也得碍着长公主和父皇脸面,不敢贸然行事。过得这一两日,聪慧如长公主,怎会不晓得险在身侧?一旦放出宫门,刘忠定会依着我的吩咐,引他们重回双柳巷。无论镗儿其心何属,刘钿必是后脚而至。只长公主亲往一探,我初时亦拿不大准,好在作了应对,否则必定愧死。遂问了影儿当时之事,大体如我所料。但听她言及定要长公主二择一时,不由叹笑:“好个刁钻丫头!后来如何?”
影儿掩口一笑:“主子难道猜不着?”
略略一想:“匕首,意为玉碎,必不两全;药瓶,指着鸠杀,可保全身。若是我,只选药瓶。”
“主子太过精明。药有千百,其毒各异。主杀主救,一念之间。”影儿抿唇一笑,“可这回子,主子猜错了!”
我不由一愣:“长公主选了匕首?”
影儿一拱手:“长公主先捡了药瓶,捏着把玩,口里笑言,‘一药生一药死,骗旁人莫如骗自个儿’,扬手竟砸了。影儿这一愣神,竟被她抢了匕首。”
我摇首笑道:“不愧是刘氏血脉,端不可小觑。”
影儿道:“岂止如此!平日里长公主温文尔雅,美得神仙似的人物,竟也有发狠的时候。只管提着匕首瞅我,口里竟道,‘本宫之意已决,废话少说’!”
“这原也是长公主的性子。”猛的想起破郑都时,她回身一剑横颈,莫不心有戚戚,“倒是你,好个偷梁换柱。”
影儿嫣然一笑:“那还不是主子想的周全。影儿与长公主缠斗不休,长公主招招霸道,影儿引她打到屋外,其檀现身来救。砍杀几名护卫,影儿追了出去,用哥哥早备下的替身脱身,再与长公主会和。”
“这么容易?”我略一皱眉。
影儿吃吃一笑:“全是依着主子计划来的,还能有失?”
“后来呢?”
“哥哥与其檀留在东也,看护长公主。影儿与胡太医日夜兼程,来寻主子。胡太医不会武功,赶到这儿已是筋疲力尽,就没来拜见主子,还望主子赎罪。”
“也没甚么。”我轻扣酒杯,缓缓颔首,转了几个念头,虽有疑虑,但也不表,“你也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
影儿躬身退下,到门侧时,却又忍不住回身:“主子,影儿…”却又吞吞吐吐,期期艾艾不肯直说。
我笑笑道:“说吧。”
“主子当真放心韩焉?”
我一愣,缓缓点头,猛一顿,又连连摇首。抬眼见影儿目瞪口呆,忙道:“谁晓得…”
影儿一撇嘴去了,就听与子敬说些甚么,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将怀中暖炉取了换过,起身拔拉炭火几下,心内微烦,遂起身行至窗侧立着。外头扬些细雪,飞花逐玉似的,乱舞清平,竟看得痴了。
也不晓得立了多久,觉着有人行至身后,披件大氅上来。遂回首笑道:“韩焉…多谢。”
韩焉与我并肩立了,望着岸上残枝败节:“你若是担心长公主安危,不妨求我。”
我失笑道:“有其檀和映儿看着,我有何好挂心的?”
“护着安全,他们倒是够了。”韩焉也不看我,只管弯着嘴角,“可若要送长公主回宫,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摇首道:“我何曾言要送她回宫?若要回宫,方救下时即可何必拖到今日。”
韩焉挑眉一笑:“这几日拖着,无非是叫刘钿两面煎熬。武圣那儿只怕已是天翻地覆,你倒狠心,想得出这么阴损的招儿来。”
我耸肩笑笑,韩焉又道:“刘钿若是聪明,这几日就该安分守己,你好顺顺当当往安俊侯这儿跑;若他还敢胡来,不用你出手,武圣也会要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