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没有回头:“郭俊与大姐本是一对玉人…”
“这不关你的事…”
“那么,关谁的事!”我猛地立起身来,指着尤自含笑的郭俊,“他甚至连与我一党都不是,却也落得这个下场,你说——”
韩焉猛地环住我,轻道:“我晓得长公主和郭俊的事儿叫你心里憋屈,但是,但是你看看他脸上,那不是埋怨,不是愤恨,而是浅笑,是舒心的笑啊!”
我身子一抖:“他们是在嘲弄我!”
“不!”韩焉紧紧扣着我,“长公主最疼你,为你作甚么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郭俊很孝顺父亲,很爱大公主刘湄,他也很尊敬你这个上司,他这么作了,自有他的道理。跟你无关,无关!”
我摇首道:“不,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又推开他,用力摇晃郭俊身体,“郭俊,你起来,你起来啊!”
韩焉一皱眉,我只觉着后颈一痛,眼前黑暗笼下来,就此倒地不起。
头日
第五十六章 龙抬头日
二月初二,青龙节,剃龙头。
我醒来时,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此。
子敬守在一旁,见我醒了,忙来伺候。
洁面更衣,我不发一言,子敬揣测着不敢开口。香鼎里的佛手自顾燃着,飘上梁间,模模糊糊熏得人只想睡去。
“爷,该吃药了。”子敬小心呈上青花瓷碗来。
我皱眉饮了一口,就又放下,扬手拦了他后首的话儿:“韩焉呢?”
“昨儿化了郭大人,就带着骨质先行了。”子敬垂目小声道,“他说,他说…”
“说甚么?”
“他说,爷下不去手,他来。”
我一惊,回身喝道:“甚么?!”
子敬一怔:“他…”
我拿起月华剑就往外赶:“他走了多久?”
“二更就走了,这回子该到久明了…”
我脚下一顿,身上无力,不由皱眉道:“药里下了甚么?”
子敬轻道:“韩焉说是静心之药…”
我咬牙切齿,缓缓握拳:“他想干甚么!”
韩焉扶住我:“爷,何苦…”
我冷笑道:“这是我刘家的事儿,与他何干!浑水不是这么趟的!”一声长啸,见外头儿射进四个人影来,不由大惊,“你们都在?”
四人面面相觑,硬着眉头躬身应了,我又道:“飒儿,我叫你盯着韩焉,你怎么在这儿?”
飒儿垂目道:“韩焉功夫比我高,早就察觉奴才所在…”
“所以叫他跑了?”我叹口气,又瞅着另一人,“檀儿,我派你留在东也,时刻留心宫里举动,你怎么回来了?”
檀儿面有疑色,躬身道:“奴才昨儿接了消息,说主子唤回…”
“我何时唤你回了?”
“宫里小冯子递的消息…”檀儿面色大变,“如此说…”
我连连摇头:“韩焉,你好!”
又瞅眼其烟,他忙道:“主子派我跟着张庭一部,郭俊偷跑,奴才一路跟随…”
我咬牙不语,其塘身子抖的厉害,口里喃喃道:“奴才一直守在主子身侧…”
扬手打断,闭目想了片刻方道:“若是现下往东也去,以你们的功力,多久可到。”
四人想了一阵,其檀躬身道:“今日午时可到…”
“若是带着我呢?”
四人齐齐叩首:“主子保重!”
“我就是太过保重了!”我立起身来,“这事儿只能这么办…取道久明,这就走吧!”
四人只得躬身应了,我又冲子敬道:“你叫上蒋含,马上往东也进发,无论如何,今日日落前定要到了!”
子敬面上作难,片刻方道:“蒋含的队伍…叫韩焉带走了…”
我瞪大双眼:“他怎么可能…是了,是了…”又颓然一笑,“我竟忘了他易容功夫天下第一!”深吸口气,“如此也就只能辜负他一片苦心了…久明是不用去了,直接往东也吧…走!!”
风驰电掣,心急如焚,恨不能飞!也不知该担心谁了,只一门心思想快些到。偏又被韩焉下了药,一运功,千刀万刮似的痛,身上半分劲力也使不得,只能由他五人轮流照应,或背或扶,一路捡着林梢往东也赶。途中只歇了两次,胡乱用些干粮,就又起身。沿途见着大批禁军尸首,并着东虢与我中军兵卒。不敢细看,就怕里头儿有一两张熟识面孔。
午时正,恰恰赶至东也城门外。
只望得一眼,我身子一震,几要自其檀背上滑下。
城门紧闭,卫字旗倒。阵阵腥气,血自城墙下滴下,顺着水道肆意横流。瞅眼防戍的,正是我中军士卒,遂朗声唤门。
士卒一愣:“三王爷?”
我咬牙道:“还不快开门?”
士卒侧目望我一阵:“你真是三王爷?”
“瞎了你的狗眼!”其塘飞身上城,却又被一阵箭雨逼回,急得他连连怒喝,“你连自家主子都不认得么?!”
士卒小心望了我一眼:“像是像,可现在咱王爷该在宫里,又怎会在城外?”
我取下腰间月华剑,并着中军令符:“这该信了吧?”
士卒呵呵一笑:“那玩意儿,好造假得很!我不过是个小卒子,哪儿能辨得清真伪?”
我冷笑一声:“那好,你就永远闭上你的眼睛吧!”
飞身上城,士卒终是有些忌惮,一愣神间没有放箭,叫我六人杀进城去。一路血腥,道旁倒毙者堆叠层累,也不看,只管飞身往禁宫赶。筋骨痛得厉害,却也顾不得了。
宫门愈近,杀声愈响。门前混战一片,镗字大旗残破不堪,我心里一紧,提步就往内里赶,却身子一软,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子敬大惊:“爷!”
我勉强摇手:“不碍事…”
其檀替我输了一成功力,我扭着起身:“别浪费功夫在我身上,你们先进去,子敬同我先往永璃宫!”
其塘道:“奴才随主子前往!”
“也好。”
“奴才也去!”几人纷纷请命。
我怒道:“甚么时候儿了,还要我说第二遍?!”
其檀眼中一热:“主子保重!”起身拉了齐飒、其烟飞身而去。
我喘口气,撑起身子往永璃宫赶。
永璃门大开,死寂无声。横七竖八倒着太监宫女,我一把推开抚坤殿大门,桌椅歪着,香鼎倾斜,一地血渍。扭头往后首畅景宫赶,甬道上全是血迹,触目惊心。我心跳个不停,拔足飞奔。全然不见刘滟踪影,我皱眉暗苦。忽听西次间儿内其塘喊了一声主子,就又提气往那儿走。
西次间儿后檐放的什物翻到在地,红漆描金榻罩七零八落,落地罩裂成几瓣,我心徒然一紧。落地罩内本供着镱哥神位,此刻哪儿寻去?房顶设的软天花,顶棚及墙壁通贴的团花图案银花纸,全染得红彤彤的,尤自滴着血。
其塘俯身翻过个人来:“主子!”
我俯身一望,大惊道:“迎紫?”再一瞅旁边儿,可不是奉紫?
迎紫勉强张眼:“三…王爷…”
我扶起她来:“你别言语,我给你…”
迎紫一把拉住我:“王爷,您听我说…”
其塘附耳听到:“主子,救不回了…”
我眼中一痛:“好…好迎紫,你说!”
迎紫扯着嘴角一笑:“这儿的…事儿,是,是刘钿…”
“我晓得。”我咬着下唇,紧皱眉头。
“刘钿,想叫,想叫王妃投诚…”迎紫略转眼眸,强道,“王妃,王妃死都不肯…”
“所以刘钿来硬的?”我叹息道。
“抓了,抓了王妃,可以…要挟您…和,和安俊侯。”迎紫咳出口血来,我替她擦了嘴角,她满眼感激,“主子,慢了一步…追出去了。”连连喘气,似是忍着极大苦痛。
我小声道:“主子?韩焉么?”
迎紫点点头,望着奉紫:“她是护着,护着…”
奉紫背上伤痕累累,双手紧紧环着甚么。其塘将她翻过身来,只见双臂死死扣在胸前,其塘用力掰开一看,不由愣了。
一方檀木牌位。
我眼中一热,几要落下泪来:“何苦,傻奉紫!”
“王爷…说我们傻,您,您自个儿不也…傻么?”迎紫气若游丝,“能,能跟着…主子,能,见着…王爷,是,是奴才们…的福气…”眼一闭,竟不动弹了,嘴角尤自含笑。
我脑中一热,死死拉她的手唤道:“迎紫,迎紫!!!”
子敬上来拉我:“爷,爷!”
我红着眼圈:“不杀刘钿,卫锶誓不为人!”
三人取道泰庆阁,往崇明殿走。
行到半路,就见蒋含领着一队士卒,压着禁军往御书房走。
“蒋含!”我大声唤道。
蒋含见是我,不由一愣:“主子?”
我压下胸前翻涌血气:“韩焉在哪儿?”
“韩焉?”
我摇首道:“不,是我,我在哪?”
蒋含更是诧异:“主子在哪儿?这不就在这儿么,站在奴才面前啊。”
我急得说不出话来,子敬忙道:“蒋兄弟,爷是问,你方才在哪儿见着主子了?”
蒋含摇首道:“主子领着我们攻入禁宫,就分兵四路,主子应该是…领了二千兵往大殿去…”
我摆摆手,抬腿就往大殿赶。其塘子敬紧随其后,远远听蒋含喊道:“主子——您要我收管的…”后头儿话早听不进去,一心只往大殿去。
大殿外头一片狼藉,张庭父子倒毙路侧,也来不及看,殿内传出个声儿来,我竟一愣。
“刘钿,束手就擒吧!”志得意满,威风凛凛。
“刘锶,你凭甚么?”困兽犹斗,狂犬吠日。
“你以为抓了父皇和滟儿,我就怕你不成?”
我一皱眉头,正要往里走,却被子敬其塘二人一左一右死死抱住。
“那你倒是走前一步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么?”
“若你敢,怎么和我耗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不敢上前一步呢?”眼前浮出刘钿嚣张模样,我心一紧。
“放了他们,我留你一命!”
“是么?你说放,可父皇没说放,不是么?”刘钿一阵大笑,又恨声道,“父皇,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我哪点儿比不上刘锶这臭小子?文才武功,我哪儿不如他!”
武圣声儿浑厚稳妥:“你?哪儿都不如。”
一阵哗然,伴着父皇闷哼之声:“你,你这不孝子!”
“我自是不孝,可刘锶就孝顺了么?”又扬声道,“刘锶,你若肯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发誓对这皇位没一丝一毫野心,我就放了你夫人!”
“拿个弱质女子相胁,你真是千古第一无耻之徒!”
“我哪儿比得上你?”刘钿冷笑一声,“你明明喜欢男人,还是自己的亲哥哥有那苟且之事…”
“住口!”我大喝一声,挣开子敬手臂,大步冲进殿内!
何以止杀
龙廷上立着刘钿,手里一剑横于武圣颈上。刘锐制住滟儿,镗儿拔剑出鞘,横身拦在前头儿,禁军守在四下,中军早将他们团团围住,却碍着武圣他们,不能上前。
前头儿站着“刘锶”,无论身形样貌,抑或神采举止,甚至连嘴角勾起的笑脸,竟让我有对镜自观之感。
下首百官俱在,或惊或愣,或沉吟或畏缩,不一而足。见我进来,殿内一时静了,数道目光投过来,我只稳稳立住,昂首道:“刘钿,我原以为你脑子笨些,却不想连眼睛也不好!”
刘钿一愣,瞅眼我,又望望“刘锶”,口里道:“这,这…”
我上前一步,拉住他手:“韩焉,这开不得玩笑!”
他突地笑了一声,扬手扯下个面具来:“来得这般快,真没意思。”
我哭笑不得:“这甚么时候儿了,你还…”
韩焉轻哼一声,瞅眼刘钿:“刘锶多情,必然下不去手。”又冲我捉狭一笑,“他要你给他磕头呢,你怎么作啊?”
我回身望眼刘钿,冷道:“大哥,你一门心思要我死,本也没甚么。可你现下已是走投无路,何苦困兽犹斗?”
刘钿嘻嘻一笑:“难得你肯叫我一声大哥,不过我不会领你的情就是了。”又手上用力,父皇面色一苦,却不看他,“父皇,你可疼这个儿子了,那就叫他来救你好了!”
武圣气急:“孽畜!”
“对,我就是禽兽不如,可也比你好!”刘钿哈哈大笑,“父皇,你可高贵呢,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放过,还生下刘锶那个野种来!”
“住口!”武圣气得浑身发抖。
群臣大惊,忍不住窃窃私语。我瞟眼一看,其过闭目不理,郭采垂目不言,其余众人见我望来,忙不迭一缩颈子,不敢言语。
“住口?我的父皇啊,你作的好事,竟叫两三代人替你补窟窿,你好威风啊!”刘钿贴着武圣耳侧轻道,“长公主都嫁人了,你还不放手,捡个破鞋回来,竟不怕腌杂么!”
“刘钿!”我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你少口没遮拦,丢了你皇子身份!”
“身份?哈哈哈哈——”刘钿仰头笑罢了,眼中一寒,“你也配与我谈身份?”下颚一挑,指着被禁军押着的白槿与慕容泠,“你与他们风流快活的时候儿,可想过身份?”又冲韩焉一笑,“韩公子,韩大人,韩王子!小王真是佩服你,为个男人,你竟然连脸面体统都不顾了,更别提你心心念念的…”
韩焉面上一白,正要答话,武圣却抢道:“韩王子与朕早有约定,断不像你这等人所能想的!”
“哦?”刘钿眯眼冷笑,“那不知是甚么约定啊?可是叫他作你宝贝儿子刘锶的小老婆啊?哈哈——真想不到郡主竟有这等雅量,能与个男人分享夫婿!”
滟儿面上一白,啐了一口:“刘钿,你少没脸没皮的乱咬人!”
刘锐给了她一巴掌:“别以为你老子帮过大哥,我就不敢拿你怎样!安俊侯也是个软骨头,被刘锶一吓,唬得甚么都认了,早该杀了你祭旗!”
我沉声道:“六弟,滟儿不过是个女子,与这些丝毫无关,你何必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