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的喘息和偶尔的一声闷哼。
雍正自是没能睡着,他这会儿动一动都觉得身上的手脚像是灌了铅,根本不属于自己似的,抬都抬不动,只挪一挪就要费老大的
劲。听得身后有动静,也懒得张眼,只扶着腰问一句“来啦?”。
允祥俯身,极小心地伺候他转过身来,一边给他揉腰,一边眯着眼笑了笑:“四哥怎知是我?”
他俯下来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的光,雍正只觉得眼前暗了暗,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才舒服地抻了抻腰,引着他的手按到腹底:“除
了你还有谁这么没规矩?就那么直直站那儿也不行礼……再说,我吩咐了不许旁人进来的。”
允祥笑笑,极顺手地给他轻轻揉着肚子,隔了一会儿,索性小心地将脸贴了上去。雍正略一怔,隐约笑起来,指了指腹上被孩子
踢得鼓起的一小块:“难受得很,又胀又坠的,走路就得托着它,喘口气都嫌累。”
对于这个孩子带来的身体上的变化,雍正一向极少主动提及,更不会向他抱怨。只那天之后,不知为何,雍正不再在这些事上瞒
他,反而会主动示意,要他在边上帮把手,甚至是要他陪着。
允祥心知那天不经意的话让他很是不快,这么几次三番对他坦诚表露身体的不适,也都是想要给他更多牵绊,让他心里记着念着
,不许他撒手,往不好的地方想。
多少年朝夕相处,彼此的心意其实极容易猜透。对雍正这般做法,允祥心知肚明,因此只蹲下身来,亲在他圆隆的腹上,促狭道
:“四哥辛苦了,将来他要是敢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孝敬四哥,我一定打断他的腿……”
“你……浑说什么!”
雍正一恼,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正要转身,却被他伸手抱住了。允祥靠在他耳边,柔声保证:“四哥……我不会离开你。我
一定……比你多活几月。”
雍正心头一震,愣愣地看着他。允祥却只是温柔笑着,比你活得久一点,原本是几日就够的,只可惜,咱们生在帝王家……不过
也不用太久,只要几个月,甚至一个月就行,足够我陪你到最后,为你把最后一件事办好,把咱们倾了心造就的太平天下安稳地
交给你的继任者,然后……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我……我把这话记下了……”雍正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那点纠结的心思已经被眼前这人看透,狠狠道:“你既说了,就要做
到的。”
允祥极认真地点头:“只是奈何桥上,四哥得等我一小会儿。不能让我寻你不着。”
雍正眼眶泛红,只是木然点头:“来世也不用做这帝王将相……只求一副皮囊,能……”
“四哥,”允祥不肯他再说,只低头吻下去:“要是四哥真正做个大和尚,那我就做个道士,咱们一道游遍这大好山河。”
腹中孩子猛地一个动作,雍正闷哼着覆手按上去,心下也清明起来,抓紧了允祥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不再提方才的话,只指指
桌案上的一堆折子:“今儿你替我瞧吧,一会儿留下来用膳,顺便叫刘声芳来瞧瞧,我觉着就在这几天了。”
允祥见他心思定下来,也十分欢喜,点头答应了去看折子,只偶尔与他商议几句,两人这么一问一答地在一个屋里坐着,也觉得
心里宁馨喜乐。苏培盛进来伺候两趟茶水,见雍正眉目间十分放松,心里舒了老大口气,对允祥更是愈发恭敬。
待刘声芳来诊过,说是的确有临产征兆,允祥原先打算回交辉园的想法也立时没了,只说这边有事脱不开身,干脆就在雍正这里
歇了下来。
他连着两宿没有回去,眼见雍正晚上总是腰疼腹疼地歇不安宁,便心疼得紧,再三问过了刘声芳,也只说还要等等。只得无奈地
让自己睡得警醒些,好照料身边人。
雍正倒是比他坦然许多,能睡着的时候就尽力睡下,不舒服的时候就忍着撑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也就大方地把他叫醒,让他替自
己揉搓缓解一下。
只是这会儿见允祥刚睡下,舒展着眉目难得睡得安稳,也就不忍心吵他,自己抱着肚子揉了一会儿。谁料不多时竟比先前疼得更
厉害,来回反复了几遭,他虽不是大夫,也隐约明白这是肚子里的小家伙耐不住要出来了。
园子里规矩没有宫里多,但雍正生性淡漠,底下伺候的人从不敢无端喧哗,更兼这些日子苏培盛管得严,近身伺候的人里头更是
不敢有不规矩的。因此即使雍正住的院子里大半夜亮起了灯,也没有一人张望慌乱。
原本就在偏殿等候的刘声芳匆匆进来,见允祥扶着雍正一步三晃地走着,忙上前请安切脉。允祥耐着性子等他看了一会儿,见雍
正难耐地抻腰,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样?”
“应当是发作了,”刘声芳注意着言辞,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喏喏道:“时候还早,皇上若是能支持,走动一下也好……”
雍正半睁着眼哼了一声,趁着腹痛缓和的时间朝允祥点了点头,喘气道:“外头……前些日子都安排过了,叫苏培盛照着办就行
……你、你也去歇一会儿。”
允祥一言不发地搂着他,也不反驳也不应承,只叫来苏培盛吩咐几句,让人把这院子守好了,这才低了头替他擦汗:“四哥,要
不要喝水?”
雍正被他扶着,痛起来基本上就是半靠在他身上,好容易又挨过一阵,攀着他的手臂略挺了挺腰,张着口直喘气,一时有点说不
出话来。允祥见状更是心疼,犹豫道:“要不还是躺下吧。”
“别闹……呼,又不是躺下……就不痛了……”雍正本来想笑他糊涂,张口说出来,一句话却是断断续续的,自己想想也无奈,
只放开他的手,转而扶住一边桌子:“行了,你见不得就去歇会吧。等会儿再让刘声芳叫你。”
刘声芳倒抽一口气,心道万岁爷您可真够无畏的,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状况,一会儿万一真有点什么,我哪儿敢担这样的责任……
幸好允祥也全没有听雍正安排的意思,只小心地扶着他走动。
眼看月上中天,暑热的天气里,最凉快的莫过于这个时候,一推开门窗就是凉风阵阵。雍正却是满额的汗,轻薄的绸衫也贴在了
身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允祥只觉得手上越来越重,见他几乎是拖着步子在挪动,索性便站定了,扶着他转向刘声芳问道:“走了不少时候了,躺回去歇
歇吧。”
刘声芳不敢太放肆,每每只在雍正腹痛缓和之时上前查看一番,便又缩回一角站着,这会儿见雍正痛得神识都有些迷离了,忙靠
上前,和允祥一左一右把他扶了靠回塌上。
第五十四章
雍正虽强撑着睁开了眼,却到底不是年轻时候,纵使这几个月注意休息,身子养得还算好,但精神毕竟是不足了。只觉得腹中疼
痛骤起,张了口要说话,传到他人耳中的却只是一声轻微的呜咽。接着便迟缓地感觉到身下晕湿了一片,还只说不出话来。明明
听到允祥急得抓了他的手直喊“四哥”,却也出不了声安慰,只胡乱地踢了踢盖在下身的薄被。
刘声芳看了他的情况,最先明白过来,磕头请了罪,伸手探上来,只略一顿,便朝允祥点点头:“殿下,是时候了……把万岁爷
扶起来……”
允祥手上使力,把雍正架住了靠坐在自己怀里,见他累得神智迷糊,不由不安地朝刘声芳看去。刘声芳明白他的心思,擦了擦额
上的汗,解释道:“主子体力不足,这会儿怕是没力气自己生了,奴才斗胆,请您帮主子一把。”
“怎么做?”允祥自然知道这所谓的“帮一把”绝对不是什么让雍正好过的事,但见雍正着实连维持着呼吸都十分费力,也知道
这是势在必行,只得咬牙点头:“你说。”
“等主子腹中疼痛一起,就请殿下顺着孩子的去势向下推。”
刘声芳一边给雍正扎针喂参汤,一边还要分神指导,允祥被他的话扎扎实实在心头刺了一下,却不得不强忍着心痛照他说的做。
眼看雍正无意识地把头抵在自己肩上胡乱地蹭,便知道以他的性子做出这样失常的举动,必定是痛苦非常。巴不得雍正索性痛晕
过去,好别再这么零碎地受折磨。
“胤祥……”
眼看外面天色渐亮,除了偶尔忍不住的痛哼外,雍正几乎没有张过口,只白着脸配合他的动作。因此这久违的一声低呼一出口便
让允祥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小心翼翼抱好他,才柔声地应道:“四哥……我在。”
“把……把名字改、改回来吧……”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让允祥愣了愣,随即想起雍正现下的情况,自然什么都应,见他正看着自己,忙点了头:“四哥说怎么便
怎么。”
雍正放心地点头,似是十分满意,挣扎着在腹痛的间隙里喘了几口,便又要张口。允祥趁着他歇息的时候顶住胎儿往回缩的趋势
,狠心向下压了压:“四哥别说话,攒着力气,咱们再来一次……”
刘声芳也连连点头,眼看进程缓慢,这两位主子还有心思说些不相干的话,急得直冒汗,偏又不好呵斥,只得埋头做事,下手略
重了一分。
雍正闷哼一声,不知怎么竟又有了一些力气,攥紧了允祥的手用劲,迷迷糊糊地听到刘声芳又是惊又是喜的一声惊呼,便被身下
的剧痛牵扯地眼前一黑,背过气去。
允祥先是被刘声芳惊了一下,等听到忽然冒出的婴儿哭声,原本抵在雍正腹上的手顿时没了力气,若不是手上还抱着雍正,整个
人几乎也要随之瘫下去。
“殿下、殿下,是个小皇子啊!”比起允祥的一瞬空茫,刘声芳倒是十足的欢喜和轻松,仔细给雍正检查过,又和苏培盛一道给
新生儿洗了身子,便向允祥连声贺喜:“奴才这儿给殿下道喜了。”
允祥直到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瞧着苏培盛包好了送到自己手边的孩子,想伸手抱过来,却觉得手上一丝力气也没有。
“这小子……简直磨死人了……”
“殿下宽心,皇上是累极睡过去了,”刘声芳一边抓了帕子擦手,心里一松下来,言语也忘了忌讳,乐呵呵道:“这算是快的了
,就是平常妇人,到这个年纪还能这么平顺生……咳,殿下恕罪,奴才该死……”
他说了一半才想到自己竟然拿九五之尊与寻常妇人相提并论,忙跪下来磕头请罪。幸而允祥也不甚在意,抱着孩子坐在塌边,不
知在想什么,眼中竟是探不到底的深沉。
雍正还没醒,刘声芳便也不敢轻易离开,苏培盛带着他到一边角落坐了,见允祥还在发愣,忙迎了上去:“殿下……眼瞅着天儿
就大亮了,主子今儿想是不能议事,您……”
虽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提到朝务,允祥也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口问道:“今儿轮到哪一旗哪一部?”
“赶巧正是户部,旗务上是轮着镶红旗,”苏培盛躬身答道:“不如就请殿下……”
“不用,户部的事你跟蒋扬孙说,照我上回跟他说的章程来,小节处让他自己拿主意,至于旗务,就叫他们回奏本旗的旗主,另
外叫庄亲王和果亲王过去看看,若是有拿不准的事再上折子具体回奏皇上。”
他说一句,苏培盛便应一句,见他手上还抱着孩子,才又请道:“殿下也累了一晚上,不如趁着会儿歇一觉,等主子醒了,定是
要找您的。”
“苏培盛,我有几句话问你……”
苏培盛一愣,下意识地感觉到允祥有要紧的话说,在皇宫王府伺候了多少年,对于主子的意思是极敏感的,因此立刻端正了脸色
,束手侍立在一边:“殿下请说。”
“皇上可曾说过,要怎么处置这个孩子的身份?”
“殿下……主子、这……”苏培盛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奴才不曾听主子说过。”
一边的刘声芳一贯是秉持不该听的一概当做没听到,不该懂的一概糊涂的原则,哪里敢听这种事关皇家秘辛的事,无奈这会儿留
不得也走不得,尴尬地缩在一边,只在心里暗暗祈求允祥彻底把他忽视掉。幸而允祥只问了这么一句,听苏培盛说雍正不曾说过
,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抱着孩子在塌边坐着,时不时给雍正喂一小勺水,或是替他擦个汗扇个风。
另外两人看他这样温情脉脉的表情,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莫名地有些心酸。谁人都知总理事务王大臣和硕怡亲王允祥是国之
柱石,是勋贵皇亲,虽不是雍正帝的一母同胞,却是他最为宠信爱重的弟弟。这两个人的感情,永远被掩盖在君臣恩义、棠棣情
深之下,若说还有谁是比较看得透的,那他们两个勉强能算是其中之二了。
明明有这样美好的感情,却是上不能告于天地祖宗,下不能白于子民百姓,身边的朝臣勋贵,更是勾心斗角各有心思,寻不出可
以交心过命的知交友人。想一想,到底是寂寞和遗憾。
“殿下……万岁爷待小皇子,是用尽了心思的……”苏培盛看了看昏睡未醒的主子,再看到边上若有所思的允祥,到底是一咬牙
跪下了:“奴才万死,说句犯上的话……主子待您,也真真是到了极处的。您若是为小皇子的身份和主子置气,奴才……连奴才
也要替主子不值……”
允祥微愣,他当然不是为雍正至今没有表态孩子的身份难过,事实上,雍正的想法,他能猜得出一个大概。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八
面玲珑的太监总管会赌着一条说这种犯忌的话,可见他在雍正身边几十年,到底是有十分的情分。因此面上只是一缓,便点了点
头:“你倒是灵透,不枉四哥待你不薄。”
“十三爷……”
“掌嘴,你这一慌就喊错的毛病得改改,”允祥淡淡一笑:“否则四哥和我容得下你,往后的主子可容不下。”
“殿下恕罪,”苏培盛一听这话,便知他是在点拨自己,心下一凛,立刻恭敬地跪了下来:“奴才谨记殿下教诲。”
允祥一笑,伸手给雍正扯了一下毯子,一边问道:“密召李卫回京陛见的旨发下去了吧?”
“回殿下,这个月头上发的,算着李大人的行程,过几日应当到京了。”
苏培盛虽不懂他为何会天外飞仙地来这么一问,却仍是有问必答。允祥也不多说,守着见雍正眼睫微动,便知他醒了,伸手抚上
去,眼里一层层漫起笑意,深深浅浅,带着说不清的意味,都只化作一个清浅的吻:“四哥……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