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过脸,沉塘看向旁边的亡魂,看着那张在尸身被洗去粉彩的同时跟着以本来面目示人的,因为已是灵体而多了几分虚幻的脸,略微迟愣了一会儿才说了句:
“你是我千年来见过最好看的了。”
“什么?”对方似乎还只是沉浸在见了本体的震惊中。
沉塘本想再补充两句或是稍作解释,但就在他张口之前,那灵体就刹那间变了神态。
那是一种见了末日般的眼神。
顺着那眼神看过去,沉塘在尸体另一边侧脸上,看见一道寸把长的疤痕。再然后,他从旁边灵体的眼中读出了喷薄而出的愤怒,耻辱,和恐慌。他当然不理解这些情绪的来由,他只是听见了那桌案边的孩子颤颤巍巍的低念。
“夏先生,你要恨就恨我吧,有什么罪孽,等将来进了阴曹地府,我一条一条赎给你。可我是真不能让你活着!你只有死了,才能保住项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太平,夏先生,我给你收拾干净了,再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咱们有什么冤仇,下辈子再讲吧……”
碎碎的念叨持续了一阵子,然后在屋里赫然亮起刺眼的青白色光晕时停止。完全被那不知来由的光吓住的孩子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沉塘也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一个新鬼可以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他眼看着旁边这灵悬空浮了起来,一张脸在光晕里更显得惨白,漆黑的瞳仁死死盯着地上发抖到团成一团的人,那表情狰狞一如地府行刑的夜叉。
暗叫了声不好,沉塘决定出手了。
若此时还袖手旁观,怕是不仅光亮要让人发觉,连这快吓死的孩子都会被碎尸万段。总觉得事有蹊跷,沉塘不想让眼前的情况就此无法收拾。
默念了几个字的咒诀,他先扰乱了满屋子快要凝聚到炸裂开的灵气,而后在看到那终于想夺门而逃的孩子连滚带爬站起来时,一步上前,撞进了对方的身体。
他用极短的时间适应了一下这血肉之躯紊乱不堪的心跳和呼吸,接着一伸手牢牢关上了已经被灵气掀开的木窗扇。
“够了!等到把地仙都招来,受责问的时候我可没法儿向着你说话!”
用无声的意念冲着悬在半空的灵体叫嚷,沉塘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看着那逐渐无力的魂魄回过神来,继而摔落在尘埃。
又过了半天,暗下来的屋子里安静到坟墓一般,直到沉塘借助俯身者的声音开口。
“你果然是屈死的。”他叹息,“还有,你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吧?”
脸上满是悲哀的灵点了点头,却并未落泪。
“夏明月……我叫夏明月。”
“嗯,‘夏先生’哈,那‘文有夏明月,武有’……谁来着?”
“‘武有谭墨楼。’那是我同辈的师哥。”失神的低语着,总算有了称谓的魂慢慢站起身,“你如何知道的?”
“听说的。”撇了撇嘴,沉塘靠在门板上,“项家大少爷爱听你们的戏对吧?你的《西厢记》最拿手?”
“是……‘青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三岁学戏,七岁进班子,十三岁唱全本大西厢,我演了九年张君瑞了……”
“那,你怎么来项家的?怎么又死在这儿了?”
这次,夏明月没有马上开口,他先是不语,而后苦笑,最终随着叹息闭上眼。
他说,自己就是跟着这让你附身的小伙计来的,也正是这小伙计在茶里下了毒,把他毒死的。
“你们有什么天大的仇恨啊……”
“没有仇恨。”
“那他为什么杀你?”
夏明月摇头,反复念叨着没有仇恨,直到沉塘快没了耐心才又出声。
“跟我有仇恨的,是项家大少爷,是他风风光光仪表堂堂的项嵘。”
话语里,有多少咬牙切齿的成分,沉塘可以判断,他判不定断不清的,是之后的内容。
人,竟可以恶到此等地步?
项嵘是项家长子,项老太爷三儿两女中,只有他,是脱颖而出与众不同的一个。次子庸庸碌碌不得赏识,三子体弱多病年少早夭,两个女儿也都没半点可圈可点的特别之处,唯独项嵘,有可以继承这偌大一笔家业的本事。只是,他有个见不得人的嗜好。
男色。
他喜欢年少俊俏的男孩,介于生涩与成熟之间,初懂世事却稚气未脱的孩子。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从来会让平日里给人风雅大度印象的项家大少爷眼里流泻出渴血猛兽般的神色。
他染指过的少年不计其数,他玩儿够了就一甩手再不碰一下的少年同样不计其数。他二十三岁娶妻,三十三岁才让项家大少奶奶身怀有孕,个中缘由,知情者知则知矣,却从不敢言只字片语的是非。
谁又敢议论在北京城里手眼通天独霸一方的项大少爷呢?就连飞扬跋扈的“黄狼三儿”郎天骏都得避让他三分,星斗市民凡夫俗子,何德何能配议论他项嵘?
然后。
当年的项嵘,在给他老子办堂会时,从戏台上,看见了十三四岁的,漂亮到让他盯着不肯错开一丝一毫视线的夏明月。
“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怎不喜坏少年郎!拍长空逐浪高百丈,归舟几点露帆樯……”
轻松驾驭着唱词,手里挑着马鞭,一派春风得意少年时的夏明月,并不知道台下的太师椅上坐着的那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人在盘算什么。而项嵘,已经在端坐之中就开始一步步筹划探出爪牙的计策了。
“今儿项老爷五十大寿,戏可是真真儿选得好啊。”坐在项嵘旁边贵客席位上的郎天骏侧身过去低声笑谈。
“三爷夸奖了,要说这庆平班子还真是有几个好苗子,就比如这夏……”
“明月。”
“嗯,果然人如其名。”
“大少爷,你该不会是……啊?”嘴角挑着,眉梢心领神会动了动,郎天骏用眼神扫了一下对方。
“行了郎三爷,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演《凤仪亭》的时候,你盯着那谭墨楼看了多半天。”一句回应,顶得郎天骏愣了片刻,紧跟着,便是双方同时心照不宣的一声笑。
一声笑,就注定了台上戏子此后若干年的命运;一声笑,葬送了夏明月整个青春年少时;一声笑,就俨然成了夺人性命的民国烽火,烧毁了原本只想台下本本分分做人,台上老老实实作艺,自如演绎着西厢风月花前酒度过半生的少年所有的美梦。
“清亮而不柔媚,刚健而不粗野,夏老板把这两点表现绝了。小生行当历来缺人才的说法,怕是要在你这儿改一改了啊~”
台前,热热闹闹唱着武戏,台后,借口给赏钱堂而皇之走进来的项嵘站在正在卸妆的夏明月身后,边低声赞许,边从桌上随手抄起那道具马鞭,轻轻抚弄着上头的穗子。
“大少爷过奖了。”慌乱中赶快起身施礼,夏明月在对着项嵘低下头弯下腰去的时候,并不知道那自上而下传递过来的目光有多危险,更不知道自己会终究于几许春秋之后,死在这深不见底的项家大宅。
第三回
也许对于夏明月来说,什么都想不起来,反而是最好的。
忘了受过的屈辱,忘了身体和心上的伤害,忘了项嵘那张脸,忘了所有的所有,说不定可以让他快乐一点。做个只记得一场西厢梦,只记得胡琴鼓板响,只认得莺莺红娘的孤魂野鬼,多好,至少,多清净啊……
可他做不到,他想起来了,每个细节都刺穿了脑海闪现出来了。
他作为男人不该被那样夺走的东西,全由项家大少爷一手夺去,被那个眼里忽然现出兽类目光的男人,扯开了衣襟,压在红木床上,继而一个耳光打在脸颊时,完全吓呆了的夏明月,只记得自己耳畔尖锐的鸣响。至于后来的场景,他真的真的想全都当成一场太过沉重的噩梦。
十三岁的戏子,脸上哭湿了粉妆,身上弄脏了戏服,几乎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他,只觉得两腿间浑浊的血在一点点流下来,落在描龙绣凤的锦缎被褥上。
“我是两天之后坐着项家的马车被送回戏班子里的。”夏明月揉了揉眼角,唇间挑起一个惨淡的笑,他看了一眼完全呆住的沉塘,低下头去的同时一声哀叹,“谁都知道我发生什么了,谁都知道我被怎么着了,可没人敢过问,更没人敢替我说话。”
“都是怕项嵘?”
“嗯。”
“懂了。”点了点头,沉塘又问,“那,他为什么又要杀你?”
夏明月听着,沉默片刻后开口。
“我十七岁时候,他腻了,我本以为自己解脱了,也确实太平了几年,可上个月,给李督军唱堂会的时候,他又想要挟我。他说他是李督军的座上宾,有了官家依傍,往后我大师哥抽大烟的钱,他可以全部包办。”
“你师哥有大烟瘾?谭墨楼?”
“不是,谭墨楼和我只是同辈,不是同门师兄弟。”
“哦,那,你和你大师哥感情挺深吧?”
“亲兄弟一般,所以,才成了他要挟的理由啊……正好又逢师哥中年丧子之痛和家道回落之灾……”
“你这次没答应他吧?”沉塘小心试探。
“没答应,怎么能再答应?!当年是我年少无知才任人摆布,现在绝对不能二度就范!可我拒绝也好,反抗也罢,就都成了他起杀意的根由了……”
“可,若只是拒绝,他至多不择手段,怎么会杀你?你明知道有危险,干嘛还要来项家?”
问到这儿,夏明月突然僵住了,他抬起头,死盯着沉塘看,而后咬着牙根喊了一句:“我来,是被贺沛然骗来的!”
“这小孩儿怎么骗你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沉塘问。
这次,夏明月似乎遇到了格外艰难的关卡,他好半天没吱声,直到对方真的快要忍不住准备放弃,才又有了言语。
“你先告诉我,这孩子看着,像是十八九岁吗?”
“啊?”愣了一下,沉塘先是抬手摸了摸那张脸,而后从就近的一面白铜盆反光中看了看被自己附身的小伙计,接着挑了一下眉梢,“让你这么一说,确实不像,这小脸儿生得太嫩了,半点棱角胡渣都没有。”
“所以说……”一声苦笑,夏明月极力用婉转的说法开口,“他被项嵘逼着多次找我,我一一回绝,然后,昨天,他又到后台,当着我的面儿,除了自己……下身的衣裳给我看,说是……他已经在项嵘手上成了……六根不全之人,着实不想再丢了性命……”
“等会儿!”突然间被惊得一身冰凉,沉塘下意识伸手去摸了胯下,然后,他刹那僵住了手,连话都无法说出半句了。
“你能隔着门板察觉到他的年纪,却看不出他的缺憾啊。”夏明月持续着那苦涩的笑,而后扭过脸去。
“可,皇帝老子都没了,怎么还有净身这一说?难不成这小伙计是项嵘的……”
“就是,他是项大少爷的新欢。不,也不对,不能说是新欢了。他已经跟了项嵘好几年了。当初就是因为项嵘不想让他长大成人后变得不再细嫩才……反正,那孩子就是那么告诉我的。”
“可就算这项嵘当真恶毒到这等地步,就算你来是因为心软,也总不至于他把你骗来只是为了杀你吧?除非,你……说了什么?”
“是说了。”夏明月截去了沉塘的话尾,“我说,如果再逼我,就把他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全都写下来送到报馆去,北京的报馆不收,就送到外省,总能让他的行状‘声名远播’!再后来,再后来……”
“他就下狠手了?”
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夏明月再次揉了揉眼角。
沉塘真的很想告诉他,亡魂尚有生脉相连时,是不会落泪的,你夏明月此时此刻还不能说是纯粹的鬼,你只是半个行尸走肉的复制品,在生死间两厢为难。一条生脉,让你不得超脱,除非还阳,或干脆扯断那蛛丝般纤细的牵连。但,凡人贪恋红尘,又有哪个肯痛痛快快去地府报到呢?就算这红尘是苦海恶风波,仍旧是人人皆愿纵身一跃。
“我再问你一句话。”沉塘想了想,决定不能再耗下去了,“你到底愿不愿意还阳?”
“我……”
“你要是愿意,就现在把生辰八字告诉我,我喊你几声,再用些鬼力,应该就能让你回本体了。还阳后,你可以远走高飞离开京城,天下之大,何处都能求生。”
“话是那么说,可……”
“你是怕死还是怕活啊究竟……”有点焦躁的说着,沉塘莫名的笑了一声,“难不成,你是纠缠在和项嵘的事儿上?你莫非对他……有情?”
一句话,一个情字,问得夏明月突然愣住了。之后,便是格外慌乱的表情和颤抖的语调。那个反复念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的亡灵看上去格外可怜,又有几分可悲。沉塘很想凑近些安慰安慰,可又苦于不能脱离了这小伙计的躯壳,迟疑再三还是只好作罢。
“我若说对他有情,怎一个贱字了得。若说无情,整整四年任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当如何解释?就算他当初在我脸上划了口子,说是胆敢不从,就彻底毁了我的脸,让我连戏子也当不成,可……毕竟整整四年呐……男儿丈夫,若真拼死相搏,也不至于……”
悲哀之中已经有了些失神的夏明月使劲闭了眼,想说出更多有条有理可为自己辩驳的话来,却总是失败,终于只能边摸着脸上的伤痕边用力摇头的他,仅剩了“不知道”这一个答案。
“算了,当我没问过。”无奈的说着,沉塘略作思虑,而后做了决定,“得,那就这么着吧,不管你想不想还阳,我都先给你争个清白,如何?”
“清白?”夏明月听着那两个字,突然抬起头来。
“嗯,反正离我投生还有几个月呢,这段日子我把项嵘送进大牢,给你,和所有让他糟践过的人一个清白,行不行?”
“那,之后呢?”
“之后你愿意还阳或者直接去地府,都随意。”
“不,我是说,那之后你怎么办?”
“我?”
“是啊。”
“我你就甭操心了。”笑了笑,沉塘错开了彼此相对的视线,“我原本就是来项家投胎的,大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就是我。没了项嵘,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但我终究不愿意活在那路货色的阴影里,叫他几十年的爹爹,太恶心人了。”
“可……”
“行了你别管那么多了。”沉塘摆了摆手,语气不只是在谈笑,还是在自我解嘲,“相逢即是缘分,帮你一场,就当是我提前积攒点儿转世后的功德吧。”
第四回
夏明月没想过会有人为他出头。活着的时候没想过,死了,更是不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