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典临走前将自己翘家后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跟他讲了一遍。另外又说到一件怪事,他觉得与秦子觉这边的事情有关联。
正打算开口,秦子觉忽然问:“你刚才把伞放哪了?”
伞?“好像扔在门口了。”
秦子觉不说话,指了指他身后。
他疑惑地转过身去,只见一柄黑色的长柄雨伞悬挂在大堂中间。
滴答、滴答。
透明的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流,滴在地上,溅出红色的水珠。
“还真是大胆啊……”徐闲舟看了一会儿,疑惑道,“七月初一,不是还没到么……”
一阵穿堂风吹过,伞柄摇摇摆摆,顺着滑落在地的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急,终于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数字——
9。
第十六章:黑伞(下)
9?救?
除了这个,徐闲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小铺子是鬼门关,入了关就得上路,除了每年的七月初一,不可能再有机会出来。一些尚留在阳间的孤魂野鬼之所以避讳他,就是因为他身上有鬼门的气息。
如今寄宿在这柄伞里的野鬼竟然顾不得有被押上路的可能,来到鬼门关求助,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被救?
正努力想着,秦子觉却已经走了过去。往地上看了一眼,按住还在乱动的黑伞用力扯下来,而后走到门口撑开,淡淡地说:“走吧。”
去哪里?徐闲舟满脸问号。
秦子觉没理会他的疑问,直接抬脚走人。
想了想,徐闲舟也跟着冲进了雨帘里。
黑伞不小,却也罩不住两个大男人。秦子觉看似修长实则精壮,身上虽不至于全是夸张的肌肉,却也十分结实。伞下的空间他占了大半。而他完全没有要同徐闲舟分享雨具的意思,于是徐闲舟只得努力地贴着他走。
关前巷细长,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但即使是如此,徐闲舟右边的身子还是几乎湿透了。他瞄了秦子觉一眼,只见对方面无表情,步伐坚定,一副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还挤着一个人的样子。徐闲舟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不停地往秦子觉那边钻。半路时,秦子觉大约是被他钻得烦了,索性将伞往他这边倾斜了过来。
骤然而至的黑伞不仅罩住了他的头顶,还带了一丝雨的清凉、秦子觉的体温。
好暖和……徐闲舟的嘴角,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悄悄地弯了起来。
……
高聪站在玻璃前,直愣愣地看着那个黑色的倒影。因为听到黑伞能收魂,从墓园里出来以后他就将那把黑伞扔在了路边,甚至收都不敢收拢。
他是淋着雨回家的,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湿嗒嗒的,这伞,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黑得如同泼了墨一般。高聪往窗外望去,厚重的云层堆积在一起,好像离地面很近,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日光灯闪了闪,一瞬间暗了,阴冷的气息从脚跟爬上来,攀上他的背。
屋子里似乎比外面更黑,高聪动也不敢动,只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咯地作响。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耳朵,冰冷的,湿滑的,在他的耳廓上来回移动。霎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静得可怕,他觉得自己被关进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牢房。
他看见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户上,玻璃外是另一个世界。拥挤的街道上一排又一排的私家车,路口的绿灯亮了又暗,车队缓缓前行。人行道上各色各样的伞花,对街小面馆里络绎不绝的客人,远处高楼上女明星艳丽的广告栏,前面小区里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生机勃勃。他站在玻璃窗里,看得一清二楚,可他什么都听不见,雨声、喇叭声、喧哗声……他的世界一派平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是谁?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束缚着他。
他感到沉重,呼吸困难。
谁来,救救我?
……
“高聪?!”徐闲舟坐在副副驾驶座上,冷得直哆嗦。
一条大毛巾扔了过来,落在他湿漉漉的脑袋上。“别弄脏坐垫。”秦子觉说。
和天气成反比,徐闲舟的心情非常好,任由毛巾这么挂着,他轻轻哼起歌来。
吧嗒,吧嗒。
水珠顺着头发滑过他的脸,汇聚在尖尖的下巴上,像一颗颗小珍珠,一滴一滴地掉落在米白的坐垫上,然后调皮地散落开来。
秦子觉“啧”了一声,直接伸一只手过来,用大毛巾将他的整个头包起来,狠狠地揉搓。
“唔。”毛巾里传来徐闲舟闷闷的声音,“我快,不能呼吸,了。”
力道松开了,秦子觉看着憋红了脸的徐闲舟,忽然觉得,这个人真是顺眼极了,比以往见到的任何人都要来的顺眼。
双人傻傻地对望,恍惚间,小小的空间里飘起了奇妙的因子。
“啊!”徐闲舟突然叫起来,“我想起来了,那天高聪手里就抱着一把黑伞!”然后高杰就出现了。到底是双生兄弟,要是出事的是高聪,也难怪高杰肯冒险要求助了。
秦子觉尴尬地收回手,想了想,又瞪了徐闲舟一眼。
这算是恼羞成怒?徐闲舟将脸转向另一边,窃笑起来。
“他家在哪?”终于,秦子觉冷硬地问。
“哦,前面路口左转,笔直再向右……”
车子平稳地行使在马路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徐闲舟往后视镜上瞄了一眼,发现后座上只留下一滩水渍——黑伞不见了。
……
高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了,他想跪倒在地上,可是无论大脑怎么发出命令,僵直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还是他自己的身体吗?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他思路清晰,他能看清窗外的世界,可是身体为什么不像是他自己的了?
云层中有银光在闪耀,想必不久后就有一道响雷要落下来。借着一道闪光,他看见了印在玻璃上的自己,和,趴在他身上的女人。
她苍白的脸正靠在他的左肩上,红艳艳的嘴唇里,一条细长的舌头在他的耳朵上来回滑动,然后慢慢伸进了他的耳道。
轰!
他被突然而至的雷声炸得惊跳,而后,失去了意识。
高聪还是直直地站立着,片刻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从我身上下来。”他冷冷地说。
女人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长长的红色指甲在他的上衣上磨蹭,仿佛下一刻就要刺入他的胸膛。
“下来。”他一字一句地说,表情不善,“我脾气不好,也不像高聪那么弱。”
“桀桀桀。”女人怪笑起来,“想不到,一具尸体里,能住两只鬼。”她的嘴并没有动,声音从喉咙里透出来,“你斗不过我。”
“有人可以。”他并不否认,如果只是一般的孤魂野鬼,他也不需要冒险求助。
那两个人真是慢死了。他在心里狠狠诅咒,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会杀了你,在他来之前。”女人忽然弹开,一条长长的舌头甩了过来。
他动作敏捷地躲开:“你可以试试。”
“叮咚”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白痴,都这个时候了还按什么门铃,直接踹门进来不就好了。他在心里咒骂。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舌头卷上来,一抽,将他甩在墙角。
这一下摔得不轻,他觉得自己的内脏都快要吐出来了。舌头再次袭来,他已无力躲开……
忽然“哐当”的一声,门被踹开了。一根红线朝他飞来,缠绕住他,瞬间将他拉出好远。
啪。秦子觉按下开关,灯亮了。
徐闲舟看见屋子里的情况,条件反射地躲在了秦子觉身后。他的手上缠着几根红线,其中最长的一根正捆着高聪。做着和渔夫收网类似的动作,徐闲舟将高聪拖到了自己身边。
甩开身上的线,高聪恶狠狠地说:“下次效率点。”
“咦?”徐闲舟状似惊讶地看着他,“你是高杰?”
丢了个明知故问的眼神回去,高杰上前一步,与秦子觉并肩站在一起。
女人的背贴在墙壁离地半米处,神情有些犹豫。
徐闲舟戳戳秦子觉的背,从身后递给他几块石头:“喏,拿这个丢她。”
女人焦躁地扭动起来,秦子觉抓过石子,一把掷去。他的动作快且出其不意,女人根本来不及躲。
大小不一的石头落在女人身上,竟然全部碎了。
“桀——”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消失在了空气里。
高杰似乎嗅到了可怕的气息,咬牙切齿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徐闲舟推开秦子觉走到女人消失的地方,捡起仅剩的一颗石子,说:“我家铺子的门槛上抠下来的。”
“鬼门你都敢破坏!”高杰难以置信地提高嗓音——这个男人,不长脑子的吗?鬼门关只进不出,是因为建造它的材料对付鬼怪有奇特的功效,别看门槛上小小的裂缝,万一真有厉害的能冲出来,可就不止是百鬼夜行这么简单了。
“所以就只抠了这几颗嘛。”徐闲舟耸了耸肩,显然没将这当一回事。
高杰只来得及说一句“随你便。”就倒在了他怀里。
徐闲舟毫不犹豫地将他扔在地上,问秦子觉:“什么感觉?”
“没感觉。”秦子觉说。
“怎么解释?”
“幻觉。”
“……”你就不能想点别的理由出来吗啊喂!
“唔。”高聪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地板上。灯开着,而且他似乎可以听见声音了。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渐渐看清了前面的两个人。
高一点的那个,黑衬衫,休闲裤,满脸冷漠。
矮一点的那个,双手向前平举,两眼翻白,一跳一跳地向他逼近:“我——来——找——你——”
“啊!”他惊叫一声,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第十七章:虫画(上)
杨叶已经在这条巷子里徘徊了近一个小时了。他的手上捏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潦草的几个字:老城区 百里坊关前巷109号。
小巷是直通到底的,他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数来数去,只有108个门牌。
天色渐暗,他的神情愈发焦急起来。他惧怕夜晚,自从养父出事以后,每个黑夜里他都会打开家里所有的灯,锁紧房门,用被子紧紧捂住自己。他甚至不敢入睡,他害怕有什么东西趁着他睡着的时候轻易拿走他的性命……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水平线上时,他终于放弃了寻找。
传说关前巷之所以叫做“关前”,是因为它位于鬼门关之前。由于常年受到怨气的侵蚀,古时候的这一带人迹罕至、寸草不生,直到一位高僧将自己的念珠埋在鬼门关前才得以恢复。
念珠共有108粒,代表了108尊佛的功德,当时的官府又请来了108位孔圣门徒在此落居,用他们身上的浩然正气压制邪气,这才使这一带慢慢恢复了繁荣。
109,是不祥的数字。
然而就在杨叶准备离开的时候,前面不远处隐约亮起了灯光。那不是现代人普遍使用的灯光,而是更暗一些的,暧昧不明的黄色光晕。
那是,灯笼所散发出来的光线。
吱呀——
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一群又一群的脚步声逼近,走过他身边,朝着灯笼的方向去了。
杨叶贴着墙,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明明这么清晰的脚步声,却没有见到任何人。
灯笼的光芒愈胜,照到他脚下,他看见地面下一排又一排的黑影,他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往小巷深处走去。
他之所以能清楚地分辨影群,是因为他们不是影子,他们是立体的!这些“黑影”有“人”的外形,头颅、身体、四肢。但他们没有五官,没有衣饰,就像一个个黑色的人体模型。他们和他一样踩在地面上,但踩的分别是地面的两边。就像你站在一片透明的玻璃地板上,楼下的人在你的地板、他们的天花板上行走。
那是另一个世界。
杨叶屏住呼吸,他害怕惊醒那些“人”,他害怕被那些“人”发现,然后带走他,去往跟他们一样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你看起来需要帮助,先生。”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
他跳起来,一把捂住那个人的嘴,拼命地做着“嘘”的动作——千万不可以惊到那些“人”!
年轻人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明白了似地朝他点头。他松开手,那人扶着墙猛大口大口地喘气。
杨叶有些歉意地拍拍他的背,他知道自己刚才因为紧张下手重了,勒得这个年轻人差点喘不过起来。
徐闲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大叫:“秦——子——觉——!救——命——啊——!”
杨叶惊慌地朝地面看去,猛然发现地下的黑影消失了。
他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大步走来。
“这次又是什么事。”男人恶狠狠地说,竟是对着杨叶身后的年轻人。
“协议规定你要保护我不受伤害。”徐闲舟笑嘻嘻地说。
听他这么说,秦子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协议规定要他包吃包住,他的画廊已经正式开始运作,有了固定收入,他也没去计较这些钱。谁知徐闲舟这家伙说离不开小店,要求他搬过来。好吧,懒得多费唇舌,他忍了,第二天就动手搬了进来。于是这个家伙又得寸进尺,说两人现在住的是他自己的地盘,不算包住,改而要求他当他的司机。他来了一星期也没见这懒家伙出过门,于是也懒得再说,大不了以后别搭理他就是了。
即便是这样,徐闲舟也尚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但是刚才他刚脱下衣服准备洗澡,就听见这个家伙的鬼叫声。迫于协议,他又只得匆匆套上衣服赶过来,可是这个家伙哪有半点事?
他秦子觉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答应了的事他都做到了。可是徐闲舟呢?当初说好的他母亲的那件事,怎么不见徐闲舟有半点动作?
正在秦子觉考虑毁约的时候,徐闲舟忽然将杨叶推到了他面前:“这不就是线索来了嘛。”
杨叶迷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请问……”
“我是徐闲舟。”年轻人笑眯眯地说,又指了指另一个,“他是秦子觉,韩佳盈小姐的表叔。”
原来他就是秦子觉。杨叶朝黑衫男子看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果然是年轻有为。小小的Z市,生意上做得有声色的几帮人,即便是没有见过面,也是对对方相当熟悉的。
其实他一早就听说过秦子觉这个人,秦家世代从商,到了这一代就只有秦子觉一棵独苗,偏偏他又放着家族生意不打理,跑去意大利留学,读了个美术专业。Z市素来以商业闻名于世,虽然近几年来政府狠抓教育,但重商的风气由来已久。高考考个一本重点大学就能占据报纸很大的版面,更遑论被称为“世界美术最高学府”的佛罗伦萨美术学院了。当年这件事虽然没有媒体报道,但在Z市“富人圈”里去却成了热门话题。前一刻这家才刚说秦家小子出息,下一刻另一家马上又说美术学来顶个屁用,不如花点钱去读商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