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坐着想也想不出什么来,沈延亭思量着还是去找玉荷旁敲侧击一番。他刚起身,便觉得周身浸入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骨寒意,立刻跌坐回去。
这样的情况这段日子陆陆续续也发生了不少次,大多数不是冻死的便是饿死的。这个冬天实在难熬,那些衣食难继的人,即便撑到了年关,只怕也没有心力好好过节了。
沈延亭咬着牙,终于感觉浑身放松了下来。他还在一片混沌之中,仿佛岸边的潮水,一波一波,虽已开始退潮,却仍在拍岸。
“你没事罢?”
耳边忽的传来一人清越的声音,然后额上被盖住了,一阵暖流迅速灌过四肢百骸,沈延亭顿觉神思清明了不少。他睁开眼,看见了青昙青绿色的袖口。
“多谢。”
青昙在沈延亭对面坐下,眼中有些同情,“看起来不太好受。”
沈延亭平静下来,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不好受也受了多年了。青昙公子怎么会出现?”
青昙笑道:“来见见故友。”
对沈延亭而言,这种感觉不可谓不奇怪。他与青昙不过一面之缘,实在生疏,可是对青昙而言,沈延亭却已是旧识。不过,沈延亭仍能从青昙身上辨认出那片竹林特有的气息,倒也算熟悉亲切。
“唐公子呢?”
“贵人事忙,我也不便烦扰。”青昙四下望了望,“怎么不见傅公子?”
沈延亭有些不自在,“大概在忙。”
青昙似乎看出沈延亭的态度有些奇怪,笑了笑,问:“你们的事办得如何了?”
沈延亭知道他指的是傅瑜的事,摇了摇头。
“虽说急不来,但你们也得抓紧了。尾七一过,那个小鬼还能不能停留在人世,只怕也由不得你们了。”
“此话怎讲?”
“他当初不过侥幸躲过鬼差,哪能天长日久地这样下去?其实,你们当初是因为不知道送他入地府的方法,这才要帮他查清命案真相。但现在,要领他回正路倒也不难。他进了地府,便是按照生前功过奖惩,洗清了记忆后轮回转世,与其他魂魄没有两样。”
“你知道怎么做?”
“不是我,是——是唐公子。他那日本是要如此做,但你们说了一通道理,他只怕是也想看看热闹,便没坚持。”
沈延亭不由得问:“唐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青昙依旧笑着,口中却是分毫不露,“你放心,他不会害你们。你且当他是个看客,这世间芸芸众生,皆可入戏,你我都是戏中人物,他却只是个看客。”
沈延亭不置可否,因他还想着傅瑜的事,方才不过是随意一问。他沉思了片刻,最后道:“傅瑜他似乎并不想离开。而且,他这一世过得算不得快活,若是就这么拖他去转生,岂不是连死都不明不白的?既然还有十几日,且让我试一试,若是能让真相大白,对他而言,也算是彻底的一个了断。”
青昙似乎没想到沈延亭会这么回答,笑容不变,眼神里却多了些许欣赏,“其实说起来,你的身世也算不得好,不过依我看,你比那个小鬼要幸运得多。”
“是么?我倒宁愿是他。”
青昙凝视着沈延亭,忽然轻轻叹了一声,问:“你想摆脱你的异能么?”
“自然,你有办法?”
青昙失笑,“当然不是。你生来便带着它,那是命数,我怎么能改?只是,世上因果循环,你执着因,则必有果。是好是坏,要等果到了才能定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延亭有些失望,淡淡笑了笑,“但愿。”
第25章
青昙的造访着实让沈延亭意外,不过二人倒是相谈甚欢。沈延亭不由得想,在自己独居的那段时日,若是青昙现身与自己畅谈,那两年会是如何?不过若真是如此,自己现今还会不会在这傅府,只怕也难说。
送走了青昙,沈延亭一时忘了要做什么,便又坐回桌前,翻出了那本手记,一页页翻起来。
他来傅府之后,便没再更新其中内容。也许是心境真的变了,沈延亭忽然觉得,记下来了这些故事,亦是无用。对于这些逝者,该记住的,自有其他生者去铭记,而那些让人至死都要隐藏的秘密,也不妨就这样继续为隐秘。而这些个故事,作为说书人的素材都不够格,存在的意义又在何处?
从前自己是一个人,所有的言语都只能付诸笔端,在残灯旁一字一字倾诉。但是如今,他不再是一个人。青昙说,塞翁失马,或许因此而结识傅瑾,倒真算得上是福了,尽管他做了轻薄无礼之事……
沈延亭扯着纸页的手一抖,因为他突然间瞥见了一旁小白静静蹲着的身影。
最近这只猫似乎很喜欢玩这种游戏,偏巧作为一只猫他又颇有优势,走起路来全无声息,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沈延亭无奈道:“怎么,又是同玉荷捉迷藏?”
小白跳下地,颇为焦躁地绕了几圈。沈延亭看它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傅瑜晃了出来,脸色有些晦暗不明,低声道:“延亭,我有事要同你说。”
傅瑜鲜少这般严肃,沈延亭见了,也正色问:“什么事?”
“我前几日在外头晃,无意间撞见陈管家和玉荷谈话,一时兴起就偷偷潜过去听了听。我听见玉荷跟陈管家说希望陈管家告诉她,她会保守秘密,而且不论怎样她的心都是向着大少爷的。我正想着是什么事,陈管家就说了。他说——他买回砒霜那一日,大哥同我去找过他,待了有一会儿。”
沈延亭慢慢蹙起了眉。
“毒害我的砒霜就是从陈管家这里流出去的,陈管家隐瞒了大哥曾去找他的事实,官府又迟迟找不到证据,在偷毒和投毒这一环总有缺失。这么一想,如果……如果是大哥,陈管家必定没有防备,他若要顺手牵羊岂不轻而易举?而且,踏梅的所有行为不就可以解释了么?玉荷说踏梅喜欢大哥,那么她拼死也要维护大哥,所以宁愿背弃我……”
“你相信么?”
傅瑜一愣,慢慢冷静了下来,“我也不愿这么想,他是我兄长,我一直那么信任他……”
沈延亭摇了摇头,对傅瑜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他杀了你,他有什么好处?而且,若他真是凶手,他何苦如此尽心尽力想要找出凶手?他有很多机会抹杀真相把事情推到踏梅头上,但他却为踏梅说话,这又是为什么?他不怕暴露自己么?”
傅瑜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若不是你遇见我,你不会找上他,要求找出凶手。如果这是出乎大哥意料的事呢?他为了不落人口实,不得不应付我们……”
“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他大可说我是疯子,不相信我的话,这样谁都不会怪他。”
傅瑜握紧了双手,抿唇不语。
沈延亭只顾着分析傅瑾不是凶手的可能性,这才注意到傅瑜的神色,不由得问:“你真的怀疑他?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了?”
傅瑜苦笑一声,“你觉得我这么轻易地就怀疑自己的兄长不对是么?我何尝不知他对我好,可是我的命又该怎么办?”
沈延亭哑口无言,想说些什么,看着傅瑜却又说不出口。傅瑜黯然钻回了小白的身体,看也没看沈延亭,转身走出门去。
沈延亭此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不相信傅瑾是凶手,且不论傅瑾身为嫡长子,没有必要杀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庶出弟弟,单看这些日子他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残害手足的杀人凶手。可若真是他,的确很多谜团都能解释清楚了。沈延亭眉头锁得死紧,双手抱臂在屋内绕着圈,突然想到了之前隐约觉得奇怪的一点,那便是傅瑜的死前记忆。
一个人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饮了毒,毒发时难道不应该是惊讶与恐惧的么?为何傅瑜死前丝毫不觉讶异,也毫无恐惧?除非他那时已经知道有人害自己,甚至还有可能知道凶手是谁。可是若他知道,为何还要喝下那碗汤?谁能让他心甘情愿去死?
如果是傅瑾……
沈延亭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避无可避,自己还是得去找傅瑾。
傅瑾匆匆进门,沈延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傅瑾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对不住,这几日都没去你那儿看看,不过你交代的事我可没落下,我已经差人去办了。”
沈延亭冷着脸没说话,傅瑾觉得有些奇怪,问:“你急着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傅瑜死前两日,你和他曾去找过陈管家,是也不是?”
傅瑾一愣,眯眼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为何突然问这个?”
“你找陈管家做什么?”
傅瑾明白了,急忙辩白,“你该不会是怀疑我罢?天地良心,我怎么会杀自己的弟弟?”
“那你先说说,当日是个什么情况?”
傅瑾仔细回想着,“隔得太久记不大清了,似乎是好不容易说动瑜弟出外走走,路过陈伯那儿,然后想起了一笔账,便顺道到陈伯那儿走了一趟,当时正撞上陈伯清点买回来毒耗子的砒霜。”
沈延亭不语,傅瑾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你不相信我?”
沈延亭手冷不防被握住,想也没想便抽开了,然后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转而端起茶杯小口啜起来。
傅瑾却有些受伤,无奈地笑了笑,道:“我都忘了还有这桩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延亭说是这么说,眼里却蕴了些笑意,“不得不说,你人心笼络得不错,即便你是凶手,只怕陈管家和玉荷也会隐瞒到底。”
傅瑾不怎么高兴,“我又不是凶手,何须他们为我隐瞒?”说罢紧紧盯着沈延亭,问:“你当真疑心我?”
沈延亭低头对着茶杯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若真疑心,还会跟你说这些话么?”
傅瑾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刚想说话,又听得沈延亭道:“不过我们只剩十来天,还是要抓紧些才好。”
“只剩十来天?”
沈延亭复述了一遍青昙的话,道:“只等着踏梅那边能有些结果了。”
“你有把握踏梅会上钩?”
“我不过是赌一赌而已。虽说我刚说完那些话就闹鬼显得太过巧合,不过关心则乱,踏梅未必会细想。”
傅瑾点点头,见着沈延亭的眉眼,又有些按捺不住,试探道:“我近日里发现了一桩事,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你。”
沈延亭直觉不能让傅瑾说出来,忙道:“那便不要说了。”
傅瑾有些好笑,倒也没再逼迫他。他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现今傅瑜丧期未过,命案亦迟迟不能告破,自己的儿女情长,总归没有胞弟的命来得重要。来日方长,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再想方设法留住沈延亭便是。
第26章
几日之后,傅瑾一手安排的闹鬼事件渐渐有了成效。撞见过的仆人丫鬟被傅瑾勒令不许四处宣扬,于是这消息便仅在下人间游走,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直到玉荷带着紧张的神色来找沈延亭时,他才最终确定,傅瑾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公子……”
“玉荷,什么事?”
“公子,奴婢听说最近府里头闹鬼,而且,那鬼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是——是小少爷。”
“怎么个闹法?”
“他们说,晚上路过小少爷生前居所时,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很像小少爷,哭得凄惨,夜里听来十分渗人。大家都猜测是小少爷的鬼魂,一时都没人敢往那条路走了。”
玉荷见沈延亭沉思着,不答话,有些着急,“沈公子,小少爷的魂魄,你不是瞧得见么?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大家说的,是不是小少爷?”
玉荷只知傅瑜魂魄未去,却不知他附在小白身上。沈延亭将计就计,皱眉道:“只怕真是他。说实话,我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他只怕是怪我们一直找不出凶手,让他无法转生。至于他之后会变得怎样,我也说不好。”
“这……”玉荷一时间慌了神,“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延亭不动声色地问:“这闹鬼的事已经传开了?”
“倒是没有。听说大少爷给压下来了,老爷和夫人应该都不知晓。”
“你也知道了,那踏梅呢?”
玉荷神色有些忧愁,“想必也听说了罢。公子还吩咐奴婢不许告诉她小少爷魂魄还在人世,这下可好,也不用奴婢瞒了。”
沈延亭叹了口气,“既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知道了也就知道了,无须再瞒着。”
“公子,”玉荷犹豫道,“关于凶手,你还是没有眉目么?”
“没有。怎么,你难道知道些什么?”
“不不不,”玉荷忙道,“奴婢只是问问。”
沈延亭也不戳破,只是心道,这般盲目护主,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两日间,沈延亭并未特地找踏梅,只是中间让玉荷去探了探口风,确认她已经知道闹鬼的消息。只是自从傅瑜去世,踏梅便一直是病怏怏的模样,气色未见多好过,因此玉荷也看不出这消息对踏梅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这一日,傅瑾来沈延亭这儿,却不见小白,便问了一句。沈延亭颇为无奈,自从上次对话之后,傅瑜便对自己爱搭不理,还时不时跑得不见踪影。若要跟他和解,只怕得等到真相大白以后了。只是傅瑜怀疑傅瑾的事,却不好与傅瑾明说,沈延亭便随便搪塞了过去。
正说着话,玉荷忽然进了门来,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便道:“大少爷,沈公子,踏梅她不大好,发着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要不要去请个大夫?”
傅瑾皱眉道:“怎么回事,快去找个大夫来。”
玉荷便又匆匆离开了。沈延亭也蹙着眉想,难道这刺激太大了?她还什么都没说,居然就先病倒了。
沈延亭站起身,朝傅瑾道:“我们去看看罢。”
二人来到踏梅处,只见她形容憔悴,似在半昏半醒间,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难受的模样。沈延亭有些不忍,却见她嘴唇翕动,喃喃说着些什么,凑近去听,才知她唤的是“小少爷”。
傅瑾叫了一个婢女来照顾她,然后和沈延亭面面相觑,也不知现在这情况该如何是好。
“还是等大夫来看过她病情再说罢。”傅瑾无奈道。
沈延亭点了点头,忽然瞥见门口雪白的身影,神出鬼没的小白总算出现了。它依旧无声无息,慢慢走近二人,沈延亭蓦地心里一动,似有所悟,刚欲蹲下身,就听得踏梅唤了声“大少爷”。
回头看去,踏梅已经醒转,双目直愣愣地看着傅瑾,然后突然激动起来,身子似筛糠般地抖着,泪水也如雨滴般成串滑落。
傅瑾有些莫名,恰在这时,大夫到了。屋内狭小,傅瑾和沈延亭便退了出去,让大夫好好诊治。
“延亭,你看方才踏梅见我的反应,会不会瑜弟的死,也同我有些关系?”
沈延亭颇为无语,“有没有关系,你自己不知道么?”
傅瑾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语地等到大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