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似乎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秦子觉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徐闲舟说,“梦里的我穿着一身新郎服,胸前挂着一朵很大花……”他努力回忆着,“我娶了一个女
人,记不清样子……我们坐在鸳鸯被上,喝交杯酒……然后……”
秦子觉忽然觉得很烦躁,心说你还真是有效率睡个觉都惦记着娶老婆。他做了一个动作打断徐闲舟的话,不耐烦地说:“重点。
”
“你不觉得奇怪吗?”徐闲舟对他的阴晴不定见怪不怪,“门口的那句诗,分明就是描写女子出嫁时的情景,这里可是庵堂。”
“怎么确定的。”秦子觉的意思是,你怎么就能确定这里是庵堂?
这不明摆着吗!徐闲舟提高了音量:“大堂里不是供着……”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供着什么?
昨天他们进来的时候刚要下雨,天色昏暗,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神案台上供着的是哪尊菩萨,匆匆忙忙安顿好杨叶后,几个人都
累得睡着了,谁会抬头去看神案台!
徐闲舟一把拉过秦子觉,奔进了大堂。他终于看清楚了,神案上供着的根本不是什么佛像,而是一个身着喜服的女子!
只看了这么一会儿,徐闲舟的寒毛就竖了起来,他觉得这尊雕像是活的。
这间庵堂设计精巧,用得都是顶好的材料,即使年久失修,也是一块避雨歇脚的好地方。可毕竟是老旧的建筑了,大堂中的摆设
破的破旧的旧,均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此时再去看那尊女子雕像,违和感就来了——这尊雕像干净得不可思议。白皙手指上的
艳色丹蔻,精美的镯子上,简单而雅致的花纹……每一根线条都那么的清晰饱满,就好像,女子时常在午夜时分替自己细细梳妆
一样。
而更糟糕的是,杨叶不见了!
徐闲舟慌忙叫醒了其他几个人,大家分头将小庵堂找了个遍却毫无所获。杨叶一个病患,能去到哪里?
“是不是出去透气了?”韩佳盈试探着问。
高聪立即反驳:“门外呆一会儿不就好了,怎么可能走远。”
这话徐闲舟是认同的,他和秦子觉就在睡在靠门的角落里,如果有人出去,他一定能听到。何况雨是清晨才停的,杨叶受了伤,
能冒着雨去哪里?
“出去找。”秦子觉说。他的话一向是最管用的,话一出口,众人呼啦一下散开了。
想到杨叶可能会回来,徐闲舟安排刘爱霞在原地等候,然后将韩佳盈和高聪安排在了一起。
说起来,韩佳盈其实更应该和秦子觉在一起,毕竟,他们是叔侄。但徐闲舟显然刻意忽略了这一点,这好像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他和秦子觉,从认识开始就一直联系在一起。更奇怪的是,其他两人竟然没有提出异议,似乎都觉得他们两个本来就应该在一起
,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往细里想去,徐闲舟的脸微微烧起来。
两人沿着小溪往上走,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临近溪边的时候,徐闲舟不经意地往水面上看了一眼,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会不会,也有一个女子,在经过此处的时候,照一照自己美丽的脸蛋?
他想起了那个梦,梦中女子的容貌不甚清楚,但像之前无数个梦境一样,他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总能知道他们的表情。当时的
她是平静的,甚至,是不甘的。
是什么令一个新娘子如此的不快乐?
婚礼?家人?还是……她的新郎?
正这么想着,一不留神踩个空,差点跌到水里面去。
这一次又是秦子觉救了他,他皱着眉头看过来:“在想什么。”
“没什么。”徐闲舟没有甩开对方的手,走了几步,忽然问,“一个新娘子,为什么会不高兴?”
“所嫁非人。”秦子觉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怎么样才算嫁对了人?”徐闲舟微微仰起头来,问道。
秦子觉停下脚步,低头直直地看进徐闲舟的眼睛,似笑非笑着说:“你试试看。”
……
徐闲舟一路烧红着脸快步回庵堂里,另外两人已经回来了,搜寻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秦子觉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见他不说话,只好代问:“这么样?”
高聪摇了摇头:“没有。”
大雨过后,外面的路上满是泥泞,如果有人走过,必定会留下脚印。
“那我们……”留下还是离开?
与秦子觉交换了一个眼神,徐闲舟说:“再等一晚。”
并非他们绝情,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有水源,没有食物的他们也必定会被饿死,不离开是不可能的。现下最好的方法就只
能是等,一晚已经是极限了。毕竟一晚过后还有将近一天的路程,他们需要赶到最近的一个村子,先解决了食物的问题,才好再
托人回来寻找杨叶。
为了保存体力,三个男人轮流去到最近的地方查看,一整天下来,不但饿得手脚发软,头脑也开始不甚清楚了。
众人早早地躺下了,午夜时分,刘爱霞醒了过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按着小腹,在香案上辗转反侧。一个翻身后,她顿住了。
身下黏黏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真该死,这个时候来大姨妈。刘爱霞摸了摸裤子上的血迹,轻悄悄地下了地,她决定去大堂
外找个角落看一看。
脚尖碰在地上,离得最近的高聪嘟哝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他打呼的声音可真响。刘爱霞想,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
避开他,刘爱霞走了出去。
高聪是被冻醒的。深夜里冰凉的地板令他冷得直打颤。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见香案上没有人。木质的温暖的气息仿佛在引诱
他,高聪打了个哈欠,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嗞。
他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
高聪眯着眼,顺手朝身下摸去,粘糊糊的。顿了两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将手举到了眼前,血!
这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是血!
叮铃。
有什么东西脆生生地响起。高聪抬起头,无意识地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一条白嫩的手臂,上面挂着大大小小的金器,妖娆华美。
而这条手臂的主人,一个身着血色喜服的女人,白目黑仁,静静地看着他。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已经看了他很久,很久……
第二十六章:落红(下)
刘爱霞从外面走进屋来,破旧的门板已经合不拢了,门缝中穿堂而过的寒风令她的背脊微微发凉。
神案台的位置正对着大门,其正前方是放置贡品的香案。刘爱霞轻轻地挪回到香案上,就这么坐着苦想起来——这太奇怪了,她
并没有来月经,那些血是从哪儿来的?
想着想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往香案另一边摸去,干的。
血呢?
刘爱霞打了个冷颤,生生顿住了——高聪呢?
从刚才起她就一直觉得有那里不对劲,现在一个激灵,是彻彻底底的清醒了,是呼噜声!从进门到现在,她都没有听到高聪打呼
的声音了!
又有一个人不见了,她忙跳下香案,手忙脚乱地摇醒了其他三人。
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刘爱霞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秦子觉和徐闲舟的安排。按理说到了她这个年纪,说是吃过的盐比另几
个人吃过的米还多也不过分,可是很奇怪的,她这一路上都没怎么敢说话,反倒是下意识地去依靠这两个年轻人。
庵堂里没有灯,借着月光她看见徐闲舟睡眼惺忪,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他眨眼的速度很慢,看上去有点呆,作为一个男人来说
,太过可爱了。但正是这种呆愣的表情令刘爱霞在一瞬间没了紧张惊恐的感觉,反而,有点想笑。
此时秦子觉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站起来,揉了揉额头,声音沙哑:“喂,起来。”
徐闲舟仰着头看他,神情是茫然的,显然是还没有进入状态。
秦子觉低头看着呆坐在地上的人,一把拎了起来,粗鲁地用手搓他的脸。
“唔……”徐闲舟的脸颊被揉得通红,后知后觉地问:“怎么了?”
韩佳盈将刘爱霞的话重复了一遍,徐闲舟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向神案台的方向望去。
顺着他看去的方向,另外三人发现,本该伫立在上面的女子雕像,不见了。
徐闲舟清了清喉咙,盘腿坐下来:“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想象一下,春日四月,桃花开得正好,有一名美丽的
女子穿上了嫁衣。凤冠霞帔,好不华美。她坐在自家房间里,静静地等待着新郎官的到来……”
刘爱霞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来讲故事,已经有两个人不见不!她着急得张开嘴,刚要说话,却被秦子
觉一个眼神制止了。
徐闲舟仍旧不紧不慢地讲着:“终于,新郎官来了。在亲友们的笑闹起哄下,他急切地背起新娘子上了花轿。迎亲的轿子经过一
条小溪,新娘撩开帘子,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娇俏模样,轻轻拧起了细长的眉毛——她不快乐。”
是什么令一个新娘子如此的不快乐?
她的新郎。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个傻子。
“新娘子被抬进了门。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徐闲舟的故事还在继续,“她的丈夫不懂得怎么挑盖头,新娘子便自己将盖头拿
了下来。她轻柔地引导丈夫喝完交杯酒,服侍他躺在红艳艳的鸳鸯被上。”
“老婆,老婆,我娘说要洞房。”新郎官坐起来,急切地说。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在洞房里了吗?”新娘子低着头,轻声说。
“不对。”新郎官抓了抓头发,“娘说要脱,脱衣服。”
“会着凉的。”新娘子给他擦完脸,说,“早些睡吧。”
“不要!我要洞房!”高大的新郎官张开手脚,在床上扭来扭去地撒起泼来,“要洞房!要洞房!”
房门外传来老夫人的咳嗽声,催促的,威胁的声调。新娘子闭了闭眼,大红喜服落在了地上。
床上耍赖的男人“嗖”地坐起来,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
“大白包子!大白包子!”他高兴地叫起来,用力咬一口包子上的红豆,嘿嘿嘿地笑起来,“亲亲包子头,香香!”
他欢快地抱着他的大白包子啃,不时地发出嘻嘻的傻笑。谁也看不见,女人眼里绝望的泪水。
男人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侵略她,即使他是个傻子,也一样如此急切。他粗暴地将她拉上床,不懂得节制的力道,勒得她的胳膊
上乌青一片。他压上去,楸着她的头发,急不可耐地耸动着下半身。
“老婆,舒服,舒服!”他叫道,狠狠地一手掐在她的胸口上。
她疼得落下泪来。她知道,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更是心里疼。
爹……娘……她侧过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鸳鸯枕上,我疼……
第二天天刚亮她便起来了,她看着喜床上睡得香甜的丈夫,不敢吵醒了他。她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这是她的丈夫,一个傻子
,一个,只会让她疼感到痛的傻子。她掏出帕子擦掉他嘴边的一大滩口水,手腕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吵醒了他。
“醒了吗?起来吧,我给你穿好衣服,我们要去大堂拜见婆婆。”她轻声说。
他伸手在胳肢窝里瘙了瘙,接着将瘙过痒的手指含进嘴里,裂开嘴傻笑,含糊不清地说:“老婆,我尿尿,尿在被子上了。”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静静地拿过一条干净的裤子替傻坐在床上的人换起来。她想,就算心里再苦,再疼,熬一熬,一辈子
也就这么过了。
但,命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嫁进门不过一天,她被扯着头发揪到了婆婆面前。一杯热茶迎面泼来,伴着婆婆一声骂:“小贱人!”
她跪在地上,披散的长发遮了半边脸,掩去了她毫无生气的眼。
她做错了什么?
徐闲舟靠在墙上,远远地看着神案台,说:“她没有落红。”
新房里的床单上,没有她的落红。
他的丈夫不懂得,但是其他人知道。所有人都说,家门不幸,这是一个多么放荡的女人。婆婆受了旁人的指指点点,怒不可遏,
将她摁在地上,狠狠地抽耳刮子。她一遍一遍地说她没有,每说一句便换来一个耳光,她光滑的脸蛋高高地肿起来,她的声音低
了下去,没有人相信她是清白的。
她仰起头朝大堂一边看去,他的丈夫畏畏缩缩地躲在柱子后面,他看向她的眼光没有愤怒,没有信任,也没有心疼。他眼里有的
只是深深的畏惧——他害怕挨打。她凄惨的样子令他想起小时候挨打的场景,他不敢上前,他怕他娘也打他,他怕疼。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徐闲舟微微叹了口气,说,“她喜欢离家不远处的一条小溪,因为她曾在那清澈平静的
水面上,见过自己这一生中最美丽的样子。她死的那一天,溪边的桃花落了一地。”
故事讲完了,刘爱霞和韩佳盈深深地陷入了故事当中,两人都是一脸哀伤的样子。她们为那个女人悲苦的一生感到不幸。更对那
个懦弱无知的丈夫,狠毒决绝的婆婆感到愤怒——为什么不上去维护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不查清楚就下狠手?要知道,处子初夜
而没有落红的例子,并不是没有的!
徐闲舟看懂了她们的表情:“那个时代,怎么说得清楚。”他站起来拍了怕屁股上的灰,笑眯眯地对着门外的人说,“你说是不
是?”
刘爱霞和韩佳盈极其惊诧地转过身——大堂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她们只看见,她的
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喜服。
“几十年了,还放不下吗?”徐闲舟看着那个人,慢悠悠地说。
刘爱霞被吓得不轻,浑身不停地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故事,是真的?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徐闲舟也并不介意,自顾自地接着问:“有再去过那条小溪吗?”他往前走了一步,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你,有再见过自己的样子吗?”
他又走了一步:“你肯定没见过。你知道吗?当我在溪水里看见你的脸的时候,吓了一跳。”
那人终于动了一下,似是要退开,徐闲舟走得更近了,他不疾不徐地说:“因为,你这副样子,实在是太丑了。”
“你的脸又白又肿……你见过被开水泡过的白馒头吗?涨开了,一团一团的,你的脸就是这个样子的。还有你的手……”他的语
气渐渐刻薄起来,门外的那个人终于受不住了,一声尖啸,将他扑倒在地,肿胀的十指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正对着他的脸,
女人灰白的眼珠离他很近,他闻到了腐臭的气味,胃里顿时一阵翻滚。
不过他的恶心感并没有维持太久,不过几秒钟,他身上的力道便消失了——像先前许多次一样,秦子觉将女人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