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凡道:“绝对可能,一旦我们攻城成功就是此役最大的功臣,他与王爷不对盘,怎么可能让平乱军抢了功去?”
邓宝皱着眉头道:“他要使绊子,那我们就玩完了。”
孟一凡点头道:“所以我说此计太过凶险。”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无非是计策危险,猜测上官文宇拖后腿的可能性等等。章文龙紧蹙眉头,一句话不说,听着大家的议论,眼中神色变了又变。他突然推开众人大踏步出了营帐,也不理大家的惊愕表情。
他出到帐外,翻身上了踏月马,一抖缰绳骑马而去。踏月马撒开四蹄在营地四周飞跑,耳边风声呼呼而过,拍打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景物飞快退到身后,霎时见天地仿佛只余一人一马纵情驰骋。
章文龙跑累了,勒住踏月,跳下马躺到草地上。他眯着眼直望天空,一股气悬在嗓门上,心里不停地翻涌,堵得发慌。山高云阔,天地宽广,然而人心却难以捉摸,种种猜疑、算计、防备如网般罩下,生生捆住一腔报国豪情。
张龙和孟一凡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张龙在他身边躺下,喘着粗气道:“跑那么快,害得我们好一通追。”
章文龙闭上眼睛道:“追我干什么?”
孟一凡笑道:“怕你想不开。”
章文龙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只顾闭目养神。
孟一凡收起笑容,严肃道:“我们都想打胜仗,然而现在形势复杂,不能鲁莽行事,大家也是想把计划想得周全些,并没有其他意思。”
章文龙道:“我知道。”
张龙瞪了眼道:“那你气什么?”
章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眸光凝重,面带激愤之色,道:“我是气大敌当前,不能痛快杀敌,却要当心同袍掣肘陷害。我们的刀是要对着敌人,而不是对着自己人!什么军功不军功,我才不稀罕,我只是想早点结束战争,还百姓一个太平的世道!”他拳打在旁边的树木上,树干剧烈地摇晃起来,树叶扑簌簌往下落。
张龙和孟一凡一边听一边赞同地点头。
孟一凡道:“王爷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既要打胜仗也不能被别人算计。”
章文龙颓然垂下手道:“我能怎么样?”
张龙摸着后脑勺道:“要不找虞太傅商量商量?”孟一凡在旁边点头附和。
章文龙去找虞静卿的时候,他外出办事。章文龙不想进府第,找了个僻静处等。
章文龙望着远处,云卷云舒,捉摸不定,心中升起一种不确定的感觉,总觉得即使是虞静卿那般坚定的人,也不见得能左右战局。他征战数年,向来勇往无回,第一次觉得人力渺小,前途不可预测。
他不禁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暗忖自己大概是安逸日子过多了,变得婆妈起来。
“文龙?”一声轻唤将他从沉思中唤回来。虞静卿站在面前,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怎么站在这里?”
章文龙露出惯常的笑容道:“我找你有事。”
虞静卿笑道:“进去谈,别站在这里吹风。”
虞静卿浅淡的笑容有一种冷静沉稳的光彩,风华内敛,不焦不躁,望之犹如冰雪灌入,顿时熄灭了心头的燥热,带来一片清凉。章文龙握住虞静卿的手,有些熟悉的细腻温柔,从指尖牵延到心底。他一把抱住虞静卿,将头埋在他的劲间。虞静卿讶然,身体轻轻挣动了一下,马上感到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传来固定住他。
虞静卿没有错过章文龙眼中的无措和迷茫,隐隐觉得他心中有个难以解决的难题,仿佛抱着自己便能获得一点依靠或鼓励。他张开双臂反抱住他的腰,想给他一点安慰。
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
章文龙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到攻城之计了。”
虞静卿抬起眼睛,惊疑不定。
章文龙放开他,微笑道:“先进去。”
走进大厅,章文龙开门见山道:“我发现一条小路,直通青州城。但是这条路十分险要,最多只能过去千把人,不能带任何辎重,还必须在大雾天行动。我带平乱军从这条小路走,攻下青州城没有问题。关键是我们孤军深入,城外还有大批敌军,如果没有援军及时配合,就算攻下城我们也是必死无疑。”他声音沉静昂然,全无刚才的踌躇之态,神色轻松悠闲似闲庭信步,又隐隐透出凛然的气势。
虞静卿心念电转道:“你担心上官文宇不派援军。”
章文龙平静道:“很难说。就算派援军,如果耽搁了时间也很危险。”
虞静卿负手在厅中走来走去,将如今的形势和章文龙的想法仔细思忖几个来回,然后站定,一双眼睛直视章文龙,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能保证援军及时到达,你会去吗?”
章文龙道:“会!”一字千金。
虞静卿又道:“你信我不信?”
章文龙深深凝视着他,眸中光华闪动,仿佛是漫天遥远的星辰,又仿佛是水中破碎支离的光影。他平静而坚定地答道:“信!”
虞静卿粲然一笑道:“我会讨一道圣旨,派兵增援一事由我负责,到时候便不怕上官文宇从中作梗。”
章文龙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道:“圣旨?”
虞静卿挽起他的手道:“是啊。你什么不要问,只安心等圣旨就好了。”
章文龙反手握住他,不再说话,却瞥见门边有蓝色的衣角闪过。
送走章文龙,虞静卿去见墨奕。
墨奕身着蓝色如意纹儒衫,手里抱着一只信鸽,望着地面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虞静卿行过礼,他已换上一张笑脸道:“太傅有事吗?”
虞静卿道:“确实有很重要的事。”
墨奕放了手中的信鸽笑道:“是不是攻城之事?”
“陛下知道了?”
“你和云南王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面露赧色,似乎为自己的偷听行为不好意思。
虞静卿不以为意,平静道:“既然陛下都听到了,可否给我圣旨?”
墨奕道:“好啊,我现在写给你。”他接过内侍递上的紫毫笔,一挥手转眼间便将圣旨写好,然后拿过随身携带的鎏金玺盖上印,道:“太傅看这样写可好?”
虞静卿恭敬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大喜道:“多谢陛下。”说完跪地叩拜。
墨奕抢上前将他扶起,嗔怪道:“太傅为什么又行大礼啊?现在又没旁人。”
虞静卿微笑道:“我是高兴,有了这道圣旨战事便能改观。”
墨奕低下头,嘟囔道:“太傅就这般信任云南王?”
虞静卿微哂道:“云南王是国之栋梁,我信他。”虽然只是浅浅的笑容,简单的话语,却透着多年的默契与亲密。“
墨奕眼神一黯,面上仍若无其事,道:“云南王确实是用兵奇才,魏武侯在这里驻扎那么久也没想出破城之法,他不过才来几天就有了法子。”
虞静卿嘴角微翘,不自禁地露出欣喜表情,仿佛皇帝夸奖的是自己一般。
墨奕见一向持重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师,在提到那人时总是会显出温柔愉快的神色,突然觉得有些着恼,赌气道:“如果不是为了太傅,他也不会来打仗。”
虞静卿与墨奕虽然只有三年师生之情,但是墨奕聪慧过人,又十分信任依赖他,所以虞静卿对这个天子学生,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有如慈父宠儿般带着溺爱之情。现在突然被他揭破隐私,颇为尴尬。
他微微冷下脸道:“陛下尊贵,这些风闻暧昧之言,不宜轻出圣口。”
墨奕平时挺怕虞静卿动怒,今天却不知为何特别地固执,大声道:“什么风闻暧昧之言?我知道的!太傅……”
虞静卿对于自己和章文龙的纠葛,虽是极力避免人言,然而在心底却从不曾后悔过,无论被人如何诟病,都能坦然面对。如今被墨奕带些质问地提起,他由一开始的尴尬慢慢变得肃然,甚至冷冽。
他静静道:“原来陛下是瞧不起臣。”
墨奕一听他称臣便知道他动了怒,很后悔一时冲动失言, 又拉不下面子,只闷闷地道:“我没有。”
墨竹屏风后这君臣师生二人面对面立着。室内安静的只听得到更漏的声音,因为太过安静,竟好似听见那轻微的滴泪之声。
两人怔怔地对视着,墨奕眼中是一丝后悔,也有一丝恼怒;虞静卿却是不喜不怒,冰雪端凝。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奕低声道:“太傅下去休息吧。”
虞静卿恭敬道:“臣告退。”
第十七章:奇袭
虞静卿拿着圣旨到平乱军中,众将一见圣旨犹如吃下定心丸,很快定下攻城的具体计划。章、虞二人将计划告之上官文宇,上官文宇先听章文龙的计划,只沉吟不语,到虞静卿拿出圣旨后,他便慨然应允全力支持平乱军。章文龙亲自选了平乱军中的精锐组成先锋小队,又带队勘查几次攻城的路径,孟一凡推算出九月十八是大雾之日,至此一切事宜尘埃落定。
九月十五日晚,虞静卿来到章文龙帐中。
章文龙坐在等下看书,见他来,笑着放下书道:“你来了?”
虞静卿笑着将手中的酒坛放在案上。
章文龙拍开酒坛的封泥,凑近嗅一嗅,赞道:“好香。你真乖,知道我明天出征,带了我最喜欢的”桃源“。
虞静卿微哂道:“你早就等着了吧?”
章文龙搂住他道:“当然,你今天不来怎对得起我?”
虞静卿倒了酒,举起酒杯,慨笑道:“祝云南王旗开得胜,凯旋而归!”说完一仰头将酒饮完。
章文龙拿起酒杯道一声“好”,将酒一饮而尽。
虞静卿又倒一杯酒,道:“愿此役之后天朝百姓永享太平!”
章文龙与他碰杯,道:“说得好,愿我们今后再不出兵打仗!”
如此你来我往的连饮几杯后,虞静卿举起杯,注视着章文龙,柔声道:“我等你回来,和你一起隐居,可好?”
章文龙乍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疑惑道:“你说什么?”
虞静卿道:“ 记得当年坤明城被袭,你去搬救兵时对我说,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白认识了一世……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不能与你相伴,有什么趣味?我想过了,这次退兵之后就辞官。”黑眸有如水玉,温润流盈,本是极清澈,满含脉脉深情,竟有了些许勾魂的意味。
章文龙听他表白,心里暖烘烘的,千言万语在嘴边转了一圈,只变成一句疑问:“你真放的下朝中之事。”
虞静卿轻叹一声,垂下眼帘,道:“朝堂之事哪有管得完的?我颠簸操劳半生委实累了……今上年岁渐长,见识亦丰,有唐叔扶持,我放心。”
他微凉却柔软的唇贴上了章文龙的唇,喃喃道:“等了恁久,不想再等了。”
章文龙扣住他的腰,将他的身体压向自己,唇齿相依,气息纠缠。
两人倒在床榻上,慢慢的解开对方的衣扣,一点一点褪下衣衫。探手反复抚摸着光滑的肌肤,热烈的温度灼烫掌心,炙热的情欲在身体里奔涌,只想狠狠地拥抱,将生命的融化在爱人的血肉中。
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彼此的脸,在微寒的空气里,呼吸可见。生命定格在某一瞬间,时光叠加着掠过,捉不住一个片段却心意迁延。身体的契合如同一个落定的誓言。
九月十六日,章文龙带领平乱军出发。
幽州城外,旗帜飘扬,铠甲鲜明,千名士兵身着劲装背弓佩剑,排成方阵严阵以待。
战鼓密集擂动,军威庄严。章文龙劲装长靴,阔步上前。收敛了往日的嬉笑,气势雄浑凝重如山岳,那双深黑乌亮的眸子象一只倨傲的豹子般睨视着众人,一番誓师词更是说得慷慨激昂,一呼百应。
在城外僻静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墨奕挑开一线布帘,望着即将出发的军队。他旁边坐着一人,面孔掩在兜帽中,看不分明。
墨奕眼中幽光暗闪,道:“章文龙果真是帅才,这等披坚执锐,纵横沙场的气势,泱泱青龙怕只得他一人。”
那人道:“章文龙以战成名。他布局诡谲,擅出奇兵,我佩服得紧。”
墨奕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在身边,舅父只怕会睡不着觉。”
那人道:“威武侯最怕的还是他帮着陛下来对付上官家族。哎,可惜了。”他摇摇头,颇为惋惜。
墨奕表情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道:“你按计划行事,不可露了痕迹。”
那人答一声“是”便下车离去。
九月十七日,青州城西。万仞高山直指云霄陡峭,山脊上一行人,却是极为艰难地逶迤而行。
一块块巨大的白石,柔腻生滑,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
章文龙、张龙、孟一凡率先而行。他们把粗绳在大树上系紧扣好,后面的一行人,便能较为顺利的攀援而上了。
即使如此,仍有不幸发生,有人脚下一滑,又没有抓紧,终于摔落山崖。看着同伴坠崖,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大家又继续迈步,决然的,在险峰上前行着。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阳光从远处照来,只有一些缓慢移动的小黑点。
九月十八日,青州城四周大雾弥漫。放眼望去除却一片白茫茫,只看得见些许模糊影子。
在大雾的掩映下,数名平乱军士兵悄悄落到青州城头,他们纷纷接下腰间的绳索,如鬼魅般在雾气中穿行。
守城的士兵听到响动,大喝一声道:“谁?”
迷茫的白雾中突然跃出一条黑影,一张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出现在眼前。士兵还来不及叫出声,银光一闪,鲜血飞溅,已经身首异处。
大雾渐渐散去,一缕阳光如金色利箭刺穿浓雾。而城头不时传来霹雳的爆炸声,透过越来越薄的雾气可以看见冲天的火光。从隐约传来的打斗声中能够猜到城头正进行着激烈的战斗。
城中的战况引起了城外大顺军队的注意,很快便潮水一般涌向青州城。漫天箭矢破空飞出,战鼓擂动,号角长鸣,直杀的黑云压城,狼烟四起,杀气冲霄,血溅泥飞。
章文龙手持长弓,对身旁的张谷道:“小子,难得有那么好的练手机会,我们比试一下?”
张谷一脸兴奋道:“好!”
章文龙指着城下军中一名将帅打扮的人道:“看我们谁能射中他。”
两人同时拉弓搭箭,银色的箭头一点一点在瞳仁中放大,然后的噗地一声飞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羽箭挟裹着劲风穿过人群, 同时射入敌将身体。随着敌将坠马倒地,大顺军顿时乱了阵脚。
章文龙拍着张谷的肩膀赞道:“好小子!”
张谷嘿嘿一笑,转眼间已抽出箭矢,憨厚少年瞬间化身勇士,隐隐有了血染江山冲锋陷阵的气势。
平乱军悍勇凶猛,到傍晚时分,不但占领整个青州击退城外的大顺军,还在一番激烈的巷战后肃清了城中的残军。除了一小部分逃跑的大顺军外,青州一役,大获全胜。
章文龙站在到处是血迹和尸体的城楼上,遥望幽州方向,目光深湛。
此时夕阳西下,身后一轮红日正慢慢沈下地平线,金红的余辉将城头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城头插着的绣有“章”字的红色战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