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水榭里的所有摆设,这两天都刚换过,散发着一种崭新的味道,希望柳桐倚没有留意到。
茶叶,茶具,清水,果品点心等等也是我去接柳桐倚时吩咐曹总管赶紧备下的。
柳桐倚往壶中添着茶叶:“此处虽然幽静,但建在水上,潮湿气重,王爷伤还未愈,最近还是多在少潮的静室中休养。”
我感慨地道:“是啊,伤了一下,只能暂且更庸俗了。”
柳桐倚拿着挑茶叶银勺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
水雾缭绕,满室茶香,我道:“然思,劳累你最近常来看我。”
柳桐倚果然道:“是臣连累了王爷受伤,王爷再这样说,臣当不起。”
我再怎样努力地尽量和他近些近些,他现在和我说话,注定只能客套。
斟上茶水,我道:“然思今天来得甚巧,我刚从月华阁回来。再晚一刻,可能就错过了。”
柳桐倚道:“并非凑巧,我知道王爷今天去了月华阁。”他端着茶,侧首看我,“我想着王爷差不多该此时回来,便过来了,不算凑巧。”
我的手停了一停,把茶盅放在桌上:“然思言语坦率,出我意外。你一直和我一口一个臣客套说话,我还以为得你一句交心话甚难。”
然思向我挑明了月华阁,有何用意?他这句话出,我心中有无数滋味,又都不是滋味。
柳桐倚道:“因为王爷的话十分坦荡,臣若再遮遮掩掩,岂不做作?”他笑一笑,也放下茶盅,“王爷之前每个字里都藏着诗意,每句话,都浮在半空,无限脱俗,臣才是真的很庸俗,面对脱俗的王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如此了。”
我僵在脱俗的茶雾里,一时有点懵:“那个,然思……我……我是觉得……你……”
柳桐倚靠在椅中,微皱眉:“其实王爷的态度我一直想不明白,王爷和旁人说话时,并不是这个模样,但只要一和臣言语,立刻像变了个人,因此,在王爷面前的态度,臣一直都在战战兢兢,斟酌拿捏。”
我僵了又僵,终于扶住额头,长叹一声:“果然哄不住你,装样子和真风雅,还是看得出来。”
像是一把锤子,蓦然砸碎了我那云里雾里的梦,我情不自禁笑道:“其实,我硬说出那些话费了很多心力,早知道你听得也那么受罪,我就不那么受罪了。”
雾散了,云开了,原来一直在半空中的,并非是柳桐倚,而是我自己。
我道:“多谢柳相今日直言,否则我还不知道要这样到哪年哪月去。实话告诉你,其实这个水榭,我不常来,今天为了招待柳相你,才特意借它妆点门面。这里曾是我监督修的不假,但只是翻修,并非重建。”
柳桐倚挑眉,我道:“这里以前是父王建的,叫勤奋屋,小时候我天天被他关在这里念书,收起浮桥的机关原本在岸上,不在这边,他把浮桥一收,我就只能在这里乖乖呆着,简直是座水牢。所以即使后来翻修了,我依然对这里有些犯怵。”
柳桐倚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看那边的书架上尽是《天宝神道》,《乱世奇侠》。”
我苦笑:“原来是那些泄了底。让柳相见笑了。”
我望向柳桐倚:“然思,既然抛却客套做作,我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朝中都说,本王是本朝最大的毒瘤,是弄权奸王,心怀祸胎,你如何以为?”
我目不转睛地望他,柳桐倚的神色平静:“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可能自己都不大清楚,外人又怎能说得透?奸或忠只是一种立场,不同位置的人,看法也不同。所谓世事并无绝对。”
我道:“那么然思你,以为我是哪个立场?”
柳桐倚没有回答。
我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今日索性把话说得再透一些,你方才没有回答,我很欣慰,因为然思你,没在我面前说假话。”
我接着道:“我时常想,假如我不是怀王,你不是柳桐倚,是否你我起码,能做个不错的朋友。”我叹了口气,“假如没有这个怀王的头衔,本王真的只想做个自在的闲人。若不用做丞相,柳相想做什么?”
柳桐倚道:“这个么,应该也是个游历四方的闲人罢。果然闲散最难得。”
我站起身:“的确难得,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譬如现在我在做一件事情,不知是对还是错。”
柳桐倚走到我身边:“对与错很难说清,大概人人都会遇到如此的事情,我有句话,也不知对错,却想和王爷说。王爷伤还未愈,月华阁之类,不宜多去。”
我侧身凝望着柳桐倚,有句话在我心中翻腾数次,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然思,本王这次受伤,你是否怀疑其实是刻意安排。我……为了接近你。”
柳桐倚回看向我,神色和目光依然像水一般平静:“我,不曾如此想过。王爷没有这样做。”
我觉得,云毓派一百人过来,用乱刀把我扎成蜂窝,换得这句话我也值了。
虽然此时,我只能对柳桐倚道:“多谢。”
我得寸进尺地问:“那你,会不会觉得,本王接近你,是别有居心?”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顿,我苦笑:“你还是别答了。”
他果然没说话,只是,片刻片刻后,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本王心中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不由自主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本王和你所言,对你所做,都不会别有居心。”
说出来,我自己先觉得好笑,“不好,这话假了,应该说,全部都别有居心。”
我看向柳桐倚望过来的目光:“然思,其实我,喜欢你。”
第二十二章
话出口,我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回什么。”然思他会回我什么话,我心中大概能猜得到。
柳桐倚凝视着我,神色似乎忽而有些迷惘,片刻之后,他道:“哦。”
我没料到我竟然说了,说了就说了,或者此时说,反而好,总算老天或我自己给了我个机会,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说出来反而越发坦荡荡了。
我索性彻底直截了当地道:“柳相不必担心,我今天难得想彻底说了实话,方才把这句话讲了。我知道你是端方之人,断袖这种癖好,本不算多么光彩的事,我和你说的这句话,大概会让你心中不快。实在是抱歉得很。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爱慕然思,一直以来,我总不能放下。刚才对你说了出来,我有些后悔,出了这里,然思只管把今日之事统统忘掉。你若从此便远着我,不再往来,亦是理所应当。”
我这话一直看着外面的湖面说,说完了,我还是看着水,继续看。
柳桐倚在我身边貌似挺平静,我的心滴滴溜溜地悬着,等等等,半晌之后,听见他又开口,道:“哦。”
然后又全无动静。
我忍不住看看他,他也看看我。
我再忍,忍到又忍不住,道:“然思……你,没别的话,和我说?”
柳桐倚扬眉道:“襄王已眷巫山处,何须梦里话江南?”
我苦笑:“柳相放心,我从此后,再也不会提起这种话。”
柳桐倚道:“时辰已不早,臣再久留恐怕打扰王爷休息,先告辞了。”
栏外湖水的气息渗进衣纹中,幽寒入心。
我道:“好,我送你。”
我和柳桐倚一道出了水榭,黄昏已至,半天彤云,整湖暮色,到了收桥机关所在的亭中,我转动石鹤,浮廊又喀拉喀拉连上岸边。
我向柳桐倚道:“然思……”
柳桐倚侧首,停下脚步,我笑了笑道:“你放心,出了这里后,我再也不会喊。”
柳桐倚的神色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
半夜,我在卧房门外站,看孤月寒星,不能寐。
楚寻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了又无,无了又响,终于渐渐近到我身边:“王爷,夜深露重,早些休息。”
我遂同他回房中去,睡下之后,仍难入眠。
楚寻忽而在我耳侧轻声道:“王爷,我……想回暮暮馆去。”
我侧身,在被中握他的手:“阿觅不愿陪本王?”
楚寻道:“我留下,帮不了王爷什么,兴许还添麻烦。”
我皱眉道:“谁说的。”
楚寻不再做声。但回暮暮馆去,于他倒是件好事。
我于是叹气道:“那么陪我到明日,吃了早饭,我着人送你回去罢。”
楚寻低声道:“谢王爷。”
第二天早上,楚寻回暮暮馆去了,曾满了些的床上又空了,我觉得心里也空了些。
几天后,云毓又在月华阁中请我喝酒,这次只有一个很幽静的小院,我与他两人在廊下坐,云毓道:“王爷面色之中,隐有愁容,难道近日有不如意事?”
我端起酒杯:“本王正笑着,云大夫都能在我脸上看出愁,改日刑部大理寺或是街上的算命摊儿,云大夫都可接而掌之。”
云毓摇头:“谬赞谬赞,实在是现在没有镜子,王爷看不见你自己的脸。”他转着酒杯,似笑非笑,“听说前两天楚寻回暮暮馆了,楚寻不是个使性子的人。是不是王爷你,做了什么伤人心的事?”
我揉揉眉心,放下杯子:“云大夫,你又听见了什么坊间闲语,索性一遭全说了罢。”
云毓抿着酒,笑盈盈道:“也没什么,只是近日传闻王爷又生多情事,移爱柳相,弃楚寻公子不顾。臣本也以为,这是谣传。但看今天王爷的神情,眉梢嘴角都是是爱恨情愁,就不得不重新猜度,故询问之,是有些多事了,王爷莫怪。”
我料到楚寻回暮暮馆之事云毓必定早已知道,然思那天过来,我带他去水榭,恐怕云毓也晓得了,不拿此事说一说,不是云毓的作风。
我便又做不以为意道:“柳相来怀王府,乃是极其寻常的拜望。不过楚寻忽然要回暮暮馆,我的确不知为何。这几日都不大好再去见他,唉。”
云毓道:“楚寻一般不使性子,王爷去看看他,说说话,估计就没什么了。”将酒杯在手中又一转,“哄人这种事,王爷不是一向擅长?”
我不动声色道:“多谢云大夫夸奖,不过最后一句我一定当不起,说起来云大夫这是火气消了,来找我吃饭了。前日在这月华阁中时,我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了你,当时神色就不对了。难道本王那时的言语中有哪里犯了你的忌讳?”
云毓的神情稍微顿了顿,淡淡道:“哦,王爷不说,臣都忘了。那日是臣恰好遇到些烦心之事,因此在王爷面前有些失礼,望请见谅。”
我忙道:“无妨无妨,只是随口提提。”
我提起此事,本就是为了堵住云毓的嘴,趁机转过话题,说了些别的,半壶酒后,我有意做无意地问云毓:“本王这几日没去宫里,不知道朝中近日如何?”
云毓敛眉道:“还好,面子上一片太平,只是……皇上那里……十有八九是知道了些什么,有防范。”云毓凝目看我,“皇上这几日,没传召过王爷?”
我摇头:“没有。”
启赭那里最近无波无浪,自那日在我怀王府中我诚恳劝谏之后,便再没有被召到御前。
这样我心里反而有些上上下下的,不知道皇上那里,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我再接着道:“防范定然会有,我们在计划时,便已考虑到这一点,但他们手中,应该没有实际证据,最近各武将大臣也无动向,只要过了五月,基本便大局已定,即使知道,也无法奈我等何。”
云毓皱眉道:“大约如此,。”他抬袖斟酒,“不过,家父听到一个消息,皇上近几日可能会召怀王殿下和其他几位王爷一同进宫议事。不知有何用意。”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意外,我与其他几位王兄一向被太后防得很严,而且为了防止我等连成一气,还常做些厚此薄彼事,除了每年初一或有什么大场面时一同应景外,本王和其余几个王极少真的一起商议朝政过。假如消息属实,启赭的用意当真不好揣测。
我道:“那只有等到去了才知道。”
云毓看了看我:“臣之前一直在劝王爷,如今还是要说,柳桐倚此人甚是棘手,王爷还是远着些,莫上了他的套。”
我不禁笑:“随雅多虑了,柳桐倚能给本王下什么套,本王又能进什么套?对了,随雅近日在圣驾前与朝堂中,也还好罢。”
云毓再看看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道:“也只在这种时候,王爷方才喊臣的表字,臣乍一听,不习惯,还要先反应一下。”
他再似笑非笑看我:“看来王爷对柳相,的确用情颇深。”
不能不说,云毓的眼神,的确利得很。
我道:“深又如何?本王还不至于昏了头看不清形式,终究不是一路人。”我长叹,“有时候,于谁有情于谁无情,可能就是命罢。”
云毓慢慢点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甚是,大约就是命了。”他抬手,再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也跟着举杯,不知不觉,三四个酒壶就空了。
第四壶酒见底时,云毓起身从屋内取来第五壶,看来他今日早有准备,屋里备下了整整一坛。
再喝了几杯,我觉得头有点沉,摇手道:“罢了罢了,不能喝了,所谓借酒消愁越来越愁,还是到此为止吧。”
云毓倚在栏边摇了摇酒壶:“等喝一千杯,喝到醉了,一千个愁正好就解了。”
我道:“你这事歪理。再说,就算本王思慕柳相不得,积下爱恨情仇。你喝的也不比我含糊,难道被本王说中,胸中也有那纾之结?”
云毓抓着酒壶皱眉,定定地看我,忽而道:“既然酒不能解愁,王爷与臣换个方法如何?”
他抬手放下酒壶,倚在栏上向笑了笑:“不然,王爷和臣两个愁无可消之人,互纾解纾解?”
第二十三章
我道:“怎么纾解?”
云毓笑着看我:“王爷近日也不知是否因一心追随柳相,这样的话都听不明白。”
我道:“的确不明白。”
云毓看了我片刻,起身至我身边,再一瞬,我僵了。
本王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云毓话中的意思,平常时,也有过这种玩笑。只不过玩笑而已。
但此次……
我昔日年少时,也曾像如今的启檀启礼般,常把骚包当风流,我记着我那时逛楼子,还曾写过一首平仄不通的微淫小诗:雾凝结樱桃,露重打芭蕉;月影沉碧水,芙蓉倦春宵。此诗如今看来狗屁不通,我很想当我没写过,但那时我却洋洋得意,还将诗题在纱帐上,赠与陪我的小倌,当然他不会说不好,收得一脸感动。
任谁年少,都曾轻狂。
此时此刻,云毓与我唇纠舌缠之际,这首诗的后两句忽然鬼使神差地浮现在我心头,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因阶下花静,可能因廊中风软,可能因怀内隐隐的衣香。
说实话,横看竖看,抛去脾气看,云毓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物。我知道他并非我这种人,平时并没动过什么念头,但这个时候,我实在不大能忍得住再不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