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愁将袖子往上一卷,一副要打架的架势,神情倨傲,皮笑肉不笑,“乐意至极。”
明沉碧想要说点什么,不过见这一毒一医已经围着一具尸体磨刀霍霍开始动手了,只好罢休。
“明兄。”
明沉碧回头,看见裘非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门口,和油光滑亮的贝壳一起招财猫状朝他招手,明明是俊秀精致的一个大男人,做起这样的动作却是可爱万分。
眼带桃花的明大阁主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裘非离没说话,只是举了举手里的一包似乎是茶叶的东西,努努嘴示意他出来。
明沉碧会意笑了笑,见白云愁和濮阳堇解剖地正认真,一个像是变态怪医一个像是鞭尸土匪,明大阁主抚额,打声招呼便随裘非离去了。
第三十八章
烧水,洗茶,烫壶,注水,好茶粗泡,方得唇齿留香。
碧绿的茶水倒入上好的紫砂碎红兰花杯中,带出小小的旋涡,渐渐平静无波。
带着厚茧的白皙指尖拿起瓷杯,将尚热的毛尖送入口中,然后将瓷杯虚托在手中,凝视着它的眼神有些微妙,明沉碧唇边似笑非笑:“淮安府的统领大人当真是两袖清风啊,有上好的信阳毛尖却连个茶具都得跟我借。”
见某人一口一杯茶,转眼灌下三、四杯,他不禁摇头,果然是牛嚼牡丹啊!
裘非离理所当然,单手百无聊赖地捧住腮帮子:“毕竟是清水衙门嘛,不过喝茶到底果然还是不如喝酒来得痛快~~”
明沉碧撇撇嘴,抿了一口茶。
眉眼精致的男子话题忽地一转,狐狸般的眸子弯成半月,抬袖掩住唇角三分狡黠,“这套紫砂壶是白兄送你的吧,这么贵重,没想到明兄居然舍得拿来啊~~”
“咳咳……”明沉碧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有些匪夷所思地盯着他:“那么明显?!”
这都看得出来!?
裘非离笑而不语。
其实他有时候都觉得白云愁是不是在装傻,明沉碧不显轻浮的桃花眼总是给人含情脉脉的错觉,却在注视某个人某些东西的时候,深情一汪难以见底,露骨得无法掩饰,白云愁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大概猜得出裘非离的意思,明沉碧磨娑着瓷杯,有些无可奈何地苦笑。
“怎么?你和白兄吵架了?”裘非离拍掉贝壳去碰茶具的爪子,问道。
揉了揉眉心,昏黄的夕阳洒下橙黄色的光,飞掠过他的眼角,氤晕出淡淡的光雾,像是末日黄昏的寂寥,明沉碧不动声色,也没提因为受伤吵起来的事,“我跟那个家伙就没一天不吵架的。”
“看起来吵得很厉害,非常时期,墨魂阁还是不要内哄的好。”裘非离笑笑,提醒了一句,也就没有再多说了。
原来已经那么明显了吗?
“我明白,”明沉碧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轻巧带过话题,“你让我们过来,不止是说濮阳神医发现的问题吧?”
“嗯,还记得我上次说的那个来告状说夕晖楼害死她爷爷的姑娘吗?”
“卢家的后人?”他发现自己今天反问的机会特别多。
“对,”裘非离蹙了蹙眉心,“我一直让淮安府的衙役多注意一下她的行踪,就在中午的时候,才查到有人看见过那个小姑娘,而且,就在福源钱庄里。”
“什么?!”明沉碧着实吃了一惊,他们找了半天的人,居然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裘非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个姑娘似乎在那里帮忙扫地什么的,只露了一下面。”
明沉碧摸着下巴,皱眉深思起来,原本他们以为福源钱庄的灭门是为了掩护潜入秦府的零门门人,后来查到百米亭之约墨魂阁和零门两方都被耍了之后袭击钱庄的原因就有待商考了,如今看来,莫不是和那个卢家的小姑娘有关?
“福源钱庄七十九人的遗体都有辨认过,而且部分年轻女子的尸体也有翻找过的痕迹,想必他们还没有找到那小姑娘。”裘非离道。
明沉碧立刻会意,“我会回去让分堂查一下她的。”
“最后一件事,”裘非离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就是关于它的了。”
……
第三十九章
等到濮阳堇和白云愁验尸出来,已经过了掌灯时分了,等候在仵作房外的明沉碧和裘非离立刻迎了上去。
“有什么结果?”白衣黑狐的男子率先问道。
明沉碧倒没有先问这个,而是看了看白云愁,低声道:“累了么?”
神色倨傲的白大暗主睨他一眼,赌气一般没说话。
明沉碧忍不住抚额,看来真的气得很厉害啊……
濮阳堇用湿的手帕擦着手,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迷药只下在了钱庄下人的菜里,可能是怕被察觉了,所以没有大范围用药。”
连那些是下人吃的菜都知道吗?这么一来,想必对方不是内奸就是长期有蹲守在钱庄里的人了吧?
明沉碧摸摸下巴思索着,这时的裘非离对白云愁道:“白兄的衣服弄脏了,不如到我房间里换件衣服吧?”
白大美人看了看衣服上验尸时沾的污物,有些迟疑。
明沉碧适时道:“云愁你去吧,亲卫留下就好。”
微黄的灯光映射在那张眉如描颜如画的面容上,表情平淡得天衣无缝。
白云愁哼了一声,这才冷着脸跟着裘非离走了。
微风卷过,院子中的槐树发出细细的枝叶磨擦声。
对裘非离临走时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眼色弄得无语,明沉碧顿了一下才返身,不语便是三分笑,气质修养无懈可击,对眼神总是带着深秋凉意的濮阳堇道:“劳烦濮阳先生了。”
“不必客气。”一衣雾灰的濮阳堇淡淡道,和他一起坐到了院子中的石凳上,示意他伸出手,“小裘跟我说过你的情况了,有点复杂,我还是先把脉,才好对症下药。”
明沉碧从善如流地将脉门交给他,神情上并没有太多担忧自己身体的意味。
片刻后,濮阳堇禁不住蹙起了眉头,“你用过什么药?”
“唔……千年天参。”巡视分阁后刚回到金陵就因为秦三娘的事赶来淮安京了,一直都没时间去找大夫来看看,况且神医也不是那么容易撞到的,所以自作主张用了天参。
濮阳堇的脸色明显比方才珍重了许多,“明阁主,虽然贵阁出了大事,但是我还是建议你尽快找个安静的地方修养,这样才是上上之策。”
“无妨,我的身体我知道,”青年摇了摇头,并不太在意,拱手一礼,“还请濮阳先生替我准备药材,其它的我自会有分寸的了。”
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他想走也走不开。
濮阳堇无奈,也只好随他去了,“过几天我就让小裘拿给你。”
“多谢濮阳先生了。”
默契地暂且放下这个话题,两人说了一会儿关于尸体的情况,忽地就看到了一个衙役远远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大喊道:“糟了糟了濮阳先生,打起来了!”
明沉碧心头一跳。
濮阳堇莫明其妙:“什么打起来了?”
那衙役喘着粗气,道:“呼……我们有事找裘统领,老黄大老粗惯了,走到裘统领房间前就推门,可是没想到裘统领不在,有个没见过的人在里面换衣服,长得漂亮极了,老黄傻不拉叽地喊了一声美人,谁会知道他居然是男的!……老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个人一袖子扇了出来,其他弟兄们去拉架,结果全、全都被打趴下了,现在那里乱成了一锅……”
说着,他还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濮阳堇按了按太阳穴。
典型是某个外表很艳丽内心很暴力的某某人的风格……
“带路!”嘴角抽了抽,明沉碧二话不说拎着那衙役飞身赶往裘非离的房间。
第四十章
还未走近,便能听到一片凄惨的哀嚎声,明沉碧把手里的带路人一扔,转过院墙一看,喝,好家伙!将一大片鼻青脸肿的淮安府衙役拿来叠罗汉的不是他家今天格外炸毛的白大美人还有谁!
额角抽抽直痛,明主大人脚一点地,滑到白云愁身旁,拽着拖着抱着死命让明显打得兴起的他远离战圈:“云愁这里是淮安府啊啊啊,伤了人砸了衙门我们赔不起……咳咳,我们会被裘大人大卸八块的啊啊啊!”
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肉疼的明沉碧急忙改口。
被拖走的白云愁一怒回眸:“……”他敢!?
众衙役面流宽带面:“……”大人还我们公道呀!呀咩跌!
后来赶到撩袖子准备帮衙役们疗伤的濮阳堇:“……”真是惨绝人寰的一面倒的“蹂躏”啊!
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的裘非离:“……”他怎么不知道自家堪称大奉第一清官的大哥裘桢离这么……凶残?
明沉碧镇定地将一切无视。
见拦人的是他,白云愁火气立刻消下去了一半,不过杏仁眼还是煞气十足地一瞪众多衙役,冷笑,笑得人汗毛通通倒立,“算你们好运!”
话音未落,就已经甩袖走人。
明沉碧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抚额,对在场的人拱手道:“明某在这里替云愁道声对不住了,还望各位大人有大量,原谅他的莽撞之为。”
已经得知事情经过的裘非离摆摆手,分外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老黄也不是诚心的,该是我们好赔罪才对,明兄还是快点去追白兄吧,代我向他道个歉。”
贝壳扬扬爪子表示同意~~
裘非离这句话说得公道又不失人面子,明沉碧也不客套了,冲他点点头就追着白云愁去了。
青冥鸦空,华灯高起,淮安京中是不变的繁华。
明沉碧骑马追了片刻,才看到白云愁牵着火麒麟伐戮沿着长街目不斜视地悠悠走着,乌发长衣,人面桃花,那是即使夜色都掩饰不了咄咄逼人的绝艳。
明沉碧下马,走到他身边,金元宝打了一个响鼻,和伐戮恩爱地互相蹭了蹭。
周围热闹喧嚣,明沉碧微不可闻地念了一声身侧人的名字,眼神有一刹那的迷离。
没有人听见,也说不出短短的两个字里有怎样的意味。
白云愁继续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他似的。
明沉碧扯了扯白大美人的袖子。
白云愁无视之。
明沉碧去拉他的手臂。
白云愁像是不经意的跨了一大步错开,让对方扑了个空。
明沉碧目光闪了闪,突然就停下来了,人群川流不息,唯独他安然站在那里,凝视着白云愁越来越远的身影,总是多情的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桃花双眼中意味复杂难辩。
金元宝困惑地跺了跺蹄子,因为它家主人居然拽着它掉头走了——怎么回事???
自顾自地溜达了几十米,早就发现不妥的白云愁沉不住气了,回头一看,赫然望见那个闲散潇洒的背影快要消失在人流中了!
夜市繁荣,人们并肩接踵,亲卫一时半会挤不过来,还牵着金元宝的明沉碧护不到受伤的那只手,时不时会被人撞到,却一如既往走得四平八稳,像是感觉不到痛感一般。
财迷……
第四十一章
白云愁看得颇不是滋味,明明是对方先瞒着他受伤的原因,现在却仿佛是他无理取闹似的。
啧啧,天大地大财迷最大,这家伙真是他克星!!
“你去哪?”被打败了的白大美人旋身回去拦住他家明主大人,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往人少的地方靠,不忘气冲冲地问上一句。
明沉碧默然任他动作,听见对方问话时眼角一垂,带出三分无语三分让人万分心怜的哀怨,“你不是不想看到我吗?所以我绕道走啊。”
“我、我……”我哪里有不想看到你?想到刚才明显忽视某明主的行为,白云愁瞬间百口莫辩。
“是我惹你生气的,你不想看到我很正常,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你别气了,我今晚到夕晖楼去住,住到云愁你不生气为止……啊、不是,我去非花夜半那里,离得远远的……”明沉碧开始对着手指灵魂出窍般碎碎念,一副“我有罪我在反省我闪远点我不碍你眼”的表情,四周遍布黑色气压,电闪雷鸣。
“诶!我、财迷你别胡思乱想!魂兮归来啊喂!我不生气了,真的不生气了!”白云愁冷汗都下来了,他不怕明沉碧跟他吵,也不怕明沉碧跟他打,就怕骄傲自信的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说不出是心软还是心疼,就是……很不希望他难过,感觉自己看见了会更难过。
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情绪,杏仁似的眼眸里有瞬间的迷茫,转瞬即逝,白云愁手忙脚乱,恨不得指天指地发誓他真的不生气了。
见一贯倨傲的白大暗主在身边团团转地解释,明沉碧嗫嚅着唇,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招屡试不爽,他……本只是吃准了白云愁会心软,断定了白云愁奈他不何。
“财迷财迷,别这样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我生谁的气也不生你的啊!……”白云愁抓耳挠腮好不烦恼。
“真的不生气……?”明沉碧微微失神地问。
“真的真的!!”白大美人露出真金不怕火炼的神情,脱口而出,“你不把事情告诉我,我只是怕你有麻烦而已!我没恼你的意思……”
“云愁,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怎么办……”
白云愁完全没有理解过来他的意思,本能嗤之以鼻道:“除了我,谁敢说你不对?老子废了他!”
能欺负财迷的只有他而已~~
明沉碧张了张口,眼眶蓦然一红,冷不丁地一头撞进白云愁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任凭伤口崩裂疼痛入骨也不放开,那么冲动,那么用力,仿佛再也没有下一个拥抱。
我没心没肺的暗主大人啊,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怕陷得太深,会有一天,深到让人发狂。
明沉碧突然觉得想哭,哭声却硬生生哽在了喉咙里,眼泪都掉不下来。
他不是圣人,无论神情多么天衣无缝,他也有无法掌控的爱恨。
我爱你,白云愁,我爱你……
明沉碧默念着,唇微动,未闻声,一遍又一遍,似乎这样就可以诉尽十几年来的爱恋,然后……就不再爱了。
是不是不爱,就不那么无望了?
我会对你一如既往的好,我会给你所有我所能给的,我们还会是最亲密的存在,所以,我不爱你了好不好?
这样瞒着你,我真的真的有点累了。
第四十二章
没有爱,明沉碧依然是白云愁心头上的第一人,那是连当年的偃笙都排不到的位置,云愁,我何苦,再强求?
他出生坎坷,天资非奇,他爱而难言,不得所恋,但是回首二十余载方能发现,其实上苍并没有亏待他多少——至少,他遇见了白云愁;至少,白云愁在乎他,很在乎很在乎。
哪怕,这无关爱情。
他从来不曾有过不甘和不平,爱那个人爱多少,为那个人做多少,就算这是他玉算盘这辈子唯一一份赔本的账,那也是明沉碧的无怨无悔,与白云愁无关。
白云愁不喜欢改变,强迫他去改,明沉碧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