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正不可遏制地颤抖着。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四个护法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
偃笙,白云愁,偃笙,白云愁……
斯文端丽的男子注视着自己的手,甚至可以听见牙齿细微碰撞的声音。
男子微凉的体温还残留在手心,像是剧毒一样蚕食着他的皮肤。
即使我不想放手也无用,因为提前放开的人是你……
对吗?云愁。
明沉碧狠狠攥紧了手,忽地,笑了一声,嗓音里撕开了所有的属于玉算盘的从容不迫,低声的,短促的,嘲讽的,尖锐的冷笑。
六月骄阳之下,他的笑声令人发寒,世间喧嚣,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耳。
明沉碧抬头望了白云愁一眼,眼里光芒层层迭迭,幽幽暗暗,衬着如画精致的容颜,不知多么骇人。
毫无征兆的,一股无名的巨大的恐慌袭击而上,白云愁近乎失措地大声喊他:“沉碧!”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理智已经败在了恐慌之下。
这一声,仿佛打破了什么禁锢似的,明沉碧骤然旋身就走,逐雨无声之下,身形快如雨中孤鹰,他的背影,苍凉得可怕。
“沉碧!”白云愁大惊失色,想去追,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拦下。
身前,黑衣英挺的护法七星剑出鞘,满脸霜寒,比冰更冷。
……
“明主!”
“明主!”
“明主!”
非花、天明和夜半气喘吁吁的一头撞进了牵韵园,接二连三的呼唤总算止住了那个一身浅蓝的身影。
天明扑过去,那样子都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明主,暗主他不是故意的……”
那个什么偃笙不是死了吗?怎么又突然跑出来搅局了?
闻言,明沉碧回头,望着他们,脸上的神色竟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平静万分,平静得让三个护法都纷纷噤声,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与我何干?”他,一字,一顿,弯着眉眼,挑着嘴唇,笑了,色如春花,胜绝夏荷,他慢慢地,徐徐地重复:“与我,何干?”
他白云愁喜欢谁,他白云愁念着谁,他白云愁忘不了谁,他白云愁看到了那个是谁,与他何干?!
非花真的惊呆了:“明主你别笑,你别笑了好不好……”
明沉碧轻嗤一声,喉咙里却有没来由的猩涩。
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不笑又能怎样?
不是不觉得疼的,只是将疼压下去,将血咽下去,哪个笑不出来?
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的。
他又笑了笑,那一如既往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般的笑颜在此刻看起来比什么都诡怪,看得人毛骨悚然。
“明主你没事吧?”天明哭丧着脸越发着急了。
明沉碧没有看他,轻声喃喃,也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他们说:“我能有什么事?”一顿,瞳孔有一瞬的失焦,“老天要我死心的,我怎么跟天斗呢……”
太天真了,真是的。连一个死人都赢不了。
输了就是输了,可是输得这么难看,他真是无地自容。
说着,他转身便欲走。
“明主你从来不信天的。”夜半突然道,很自然很无辜的陈述事实的语气。
明沉碧脚步一滞。
蓝衣的护法望着他,眼神认真得让人不忍打破那份期待:“偃笙死了。”
“那又如何?”
“死人不会和您争的。”夜半固执地如是道,关于偃笙的事情他还是多多少少清楚一点的。
非花和天明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明沉碧嘴角的弧度更像是自讽:“我为什么要争?”
等着再死心一次么?
夜半盯着他攥紧的手,那里有血缓缓流了出来,“你应该告诉暗主的……”
“没必要了,”柳枝摇曳,翠色的绿映在了那双乌黑的瞳仁里,青年奇清的风骨里带着倔强的骄傲,清朗的嗓音沙哑了下来:“我喜欢谁是我的事,就算我爱着云愁,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啪——!”
蓦地一声脆响,惊了院中四人。
似有所感,明沉碧猛然回头。
牵韵园门前,白衣的男子掰碎了门栓,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明沉碧咬着唇,脸色青灰如亡者。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在瞬间倒转了过来,天旋地转,一眨眼,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白云愁站在那里,看着他,没有了一贯倨傲冷然,眼里有惊惶,不安,以及难以置信。
他听见了。
他死死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竟是在这么不堪的情形下,让他听见了。
明沉碧陡然旋身回房。
“财迷!”
这一动作惊醒了白云愁,行动比理智更快,他飞掠过去,眼看着房门就要关上,白云愁一急,用上内力一掌拍去!
“暗主不要!”非花慌张地大叫。
可是来不及了,明沉碧同样一掌打在房门上,两股内力相撞,白云愁整个人都被震退数步,明沉碧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白云愁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一掌,明沉碧竟是带上了杀意……
房门轰的关闭,隔绝了所有视线。
非花的脸唰白一片,扑过去用力拍门,手足无措:“明主你怎么样?你开门让我看看你的伤势!明主!……”
房间里没有声音。
夜半和天明突然过去拉开他,拖着他出了牵韵园。
“你们干嘛?明主他……”非花急了。
夜半一指不远处的一棵柳树,黑衣的冷面男子靠在那里,剑插入地,他捂着胸口,闭着眼睛。
“非雾!?”非花冲了过去。
非雾抬起眼帘看了看三人,抿了抿唇:“抱歉。”
其余护法没有答话,他们知道这是对明沉碧说的,非雾是没办法拦不住白云愁太久,却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巧。
夜半一言不发地拉开他的衣襟,看到了胸口的掌印,连忙拿出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非花忧心忡忡:“明主他的伤……”
非雾望了望牵韵园:“晚点我送药进去。”
“我们是不是应该想想,现在该怎么收拾残局?”天明觉得脑袋疼。
他是想白云愁早点开窍,可是不是这么开法啊!!
……
牵韵园里。
白云愁缓缓走过去,头挨在门棱上,他感觉得到明沉碧就在门后面,这样靠近的距离让他的心慌意乱稍稍安定了一下。
“财迷。”他低声唤着,出了声,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如此干涩。
门后没有回应。
“财迷。”
“财迷。”
“财迷。”
“……”
他锲而不舍地唤着,仿佛这两个字可以拴住那颗慌张的心,不让它沉底。
他承认,他听见明沉碧说爱他的时候,茫然是多于震惊,失措多于愤怒的。
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在揣测着明沉碧的心上人是谁,在刚才,他就亲耳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就算我爱着云愁,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算我爱着云愁……
我爱着云愁……
云愁。
白云愁。
明沉碧喜欢白云愁。不,明沉碧用的字是,爱。
“财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有什么东西压抑在他的喉咙里,重到无法承载,天不怕地不怕的白云愁,在这一刻却突然怕自己会失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血液里躁动着沸腾着,他分不清那是什么。
那个牵动你心弦的人,那个你不舍得说出口的人,那个你心心念念为之伤神为之开怀的人,那个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的人,自始至终是我,没有别人吗?
真相来得太迅猛,他始料未及。
“财迷。”他喃喃,“沉碧……”
门后终于有了回声:“走开。”简简单单两个字,沙哑不堪。
第一百二十三章
白云愁没有动,只是想起这扇房门关闭前他看见的那双乌黑的眼,里面盛满了忧郁和哀伤。
以及,苍老。
二十二岁风华正茂的年龄,明沉碧却在此刻眼角眉梢都染满了衰败的气息,以前他不懂,现在却有些了悟。
明沉碧背靠着房门,低着头,从喉咙里涌出的血渐渐干枯在嘴角,衣襟,暗红的痕迹蜿蜒,像是一夕之间枯败的艳花。
血腥气和兰花香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微微晕眩。
心口绞痛得厉害,他不知道是因为内伤,还是因为房门外那个人。
明沉碧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白云愁会发觉他的心思,只是不曾料到竟会是在这样狼狈的情景下,让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一丝防备招架的力气。
也比他曾经预料的后果,更加混乱。
“财迷,”白云愁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不可一世的毒姑射白暗主,用的居然是商量恳求的语气,“你开门好不好?”
明沉碧想笑,然后真的笑了,牵扯着心口丝丝的疼,“我开门做什么?我瞒了你那么久,让你像傻瓜一样在那里猜,所以你打算打我一顿出气?”
有些意外的,门后的人并没有被他激怒,只是问:“你瞒了我多久?”
“觉得恶心吗?”他不答,换了个问题,侧了侧头,就像身边还有那个人陪着一般,习惯比什么都可怕,“你当我是兄弟,同进同出同吃同睡,我却抱着那样的心思……”
白云愁隔着房门他都可以想像到对方此时的表情,心底,闷痛,“我没有这么想过。”顿,“你不信?”
明沉碧没有回答,慢慢擦拭着嘴角的血,露出苍白如死人的唇。
白云愁也没有坚持,又把话题绕了回来:“财迷,开门。”
明沉碧伸手去握那块长命锁,“云愁,你知不知道你哪一点最伤我?”
白云愁怔住。
明沉碧说:“你走远点。”
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此刻的不堪,包括你。
喜欢白云愁好久好久了,十七岁那年,两位师傅的突然退隐让他断了说出口的勇气;十八岁那年,偃笙的出现和猝死让他断了心头的希望;
白云愁,从头至尾,你什么都不知道。
明沉碧依旧是白云愁身边的唯一,他一如既往对他好,他在淮安京的街头抱着他,他在知道明沉碧瞒他很多关于零门的事后担心的还是明沉碧有没有受伤,他在打雷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他护着他,他在丧葬街下可以为他挡下面前的危险甚至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跳下陷井,他在乎水茗心的事,他在意明沉碧说的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的意中人,他说他没有介意男男相恋不容世俗……
白云愁,那时候的你一定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怎么样在我心底一点一点地燃起希望。
然后,只是看到一个像是偃笙的背影,白云愁却可以毫不迟疑地放开他的手,将明沉碧一片真心烧成灰,碾成尘。
最伤人的不是阴谋诡计,而是你的无心之失。
我甚至怨无可怨。
明沉碧张开十指,绝望地捧着脸,无声地笑。
真傻,他这个样子,真傻。
房门外。
无数的记忆在眼前浮现,白云愁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整个脑海都乱了起来。
“沉碧,开门,”他紧紧抓住门扉,像是要找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倨傲冷眼看世人的白云愁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央求着,“沉碧,我想见你。”
让我看看你。
我想见你……
沉碧……
“见了又如何?”明沉碧松开手,靠着门缓缓滑坐下去,“见了又如何?”
白云愁僵住。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见了又如何?
白云愁能打明沉碧一顿?
白云愁能回应明沉碧的心意?
白云愁能给明沉碧一个交待?
白云愁连自己都给不了一个交待!
一夕之间风云变幻,像极了五年前那场缘由可笑的大乱,他站在风暴的中心,却茫茫然不知风之所起,风之何向。
容颜艳丽的男子死死地抓着门棱,明明只隔着一扇门扉,却俨然是一个咫尺天涯的距离。
他什么都给不了明沉碧。
包括爱,包括怨。
明沉碧坐在地上,弯着嘴唇笑,眼里却有雾气慢慢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不开门也好,谁也看不见谁的狼狈。
他倔强地睁着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继续维持着属于墨魂阁明沉碧的傲骨。
“为什么……”门外的人也缓缓坐了下来,靠着门,压抑着声音问,他怕太大声,会让明沉碧听出他颤抖的尾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仿佛就在昨日,他们还在嬉笑着怒骂着大打出手着,拥有着无人可以攻克的信任与依靠,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纯粹的感情慢慢变质,一人多了无法言说的秘密死撑着不开口一人站在原地看不见另一个人的挣扎?
他们之间出现了那么大的鸿沟,他竟是,还天真地从来不当一回事。
当日,非花说,明沉碧的心上人武功高强,名动江湖,艳名远扬。
非花说,明沉碧的心上人脾气傲了一点,性子爆了一点,吵架幼稚了一点,无情无义,没心没肺。
天明说,明主只对您好。
天明说,您让我说明主是怎么样的人我还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在您面前的明主,和在天下人面前的明主,完全就是两个人。
天明说,有些事情,不是您不知道,只是您不想知道罢了。
明沉碧说,有什么事我来想就好,你个没心没肺的就别添乱了。
淮安京街头那个突如其来的冰冷的拥抱,水茗心在逼问时他说求不得三个字的彻骨凄哀,握着失而复得的玉戒指他那飞过眉角牵扯着心脏的相思,醉酒时那一声柔情百转苦涩异常的低唤,他眼睛里总让人猜不透的深情,他对他笑着时唇边的宠溺,他对他开口时隐藏其中的纵容,他对他的温柔对他的信任对他的好……
这二十二个朝夕相处的春秋日月,究竟有多少时候是他不糊涂地过着的?
白云愁捂住眼睛,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他觉得自己痛得几乎落下泪来。
居然什么都看不见,那么,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明沉碧微微阖上眼帘,倦怠和苍老犹如藤蔓一般一点一点爬上了眉梢皱褶,刻深了眼角的纹路,他忽然冷声念他的名:“白云愁。”
白云愁一顿,他从未听过明沉碧用这么陌生的语气唤他。
从有记忆开始,他们就不曾陌生过。
“别做无谓的事,”明沉碧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渣子似的,带着腐骨蚀心的冷,带着山穷水尽的狠绝,“就算你死在外头,我也不稀罕。”
若没心,他抱个尸体,又有什么用?更遑论说一双睁眼瞎的眼珠子。
明沉碧隐在阴影里,用冷漠覆盖住他的脸。
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毒姑射,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逃避的法子?
门外,白云愁身形一震,看着门扉,有些难以置信的、缓缓地放下了手。
他们如此的了解对方。
是白云愁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介意用天下人的命,换你活下去。
可是生生将这个从容闲散的人逼到穷途末路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