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日暖过一日,毕竟是四月了,早春的那些微个寒凉,也被尽数赶跑。
康熙开始巡幸塞外。随行者中除却胤禩之外,毫无意外的也有他。此外,康熙又点了老四胤禛 老七胤佑以及十四胤祯随驾。
至于胤禔,如今的朱高煦,则被移禁于公所,遣官率兵监守。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出了京师,向着那漠北前进。
出了那四四方方的城池,朱棣顿觉心似乎也活跃了起来。望着周遭开阔的视野,心中绵延着无尽的感慨。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多少年了!此等情形,他却是上辈子才见到的了!
若他还是那个带领兵士出征的永乐帝,定会与士兵们冲上前去,饮下烈酒,而后带着一腔沸腾的血液向着敌方杀去……
如今,他却不过是帝王身畔的太子罢了,如此而已。多他不多,少了他,在诸皇子中找一人便能顶替。
朱棣的眸子瞬间被点亮,犹如粲然繁星,在那一瞬间迸发出最耀目的光芒,却也是同一时刻,跌落深谷,泯灭。
身旁的康熙见了这等景象,似乎也颇有感慨,在一旁与太子“忆当年”。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卷走音容笑貌,荡平激越情感。今日,与他康熙在此的,仍是“圣仁太子”,谈笑宴宴,一派和睦,暗地里却风起云涌,早已不复当年心境……
更有甚者,伊人不知何处去,留下的,也不过是他这个冒名者罢了。
景物犹在,变幻的不过是那一尺岁月,那一抹人情。
忽地听闻耳边响起了铿锵之声,朱棣顿时回神,将眸光投向了承载着诸兄弟的车马。
一众兄弟中,唯有他,与康熙乘坐一撵,此时,各自回忆各自的,颇有种相顾无言的味道。
此时康熙自回忆中清醒,遥遥望见十四子胤祯在手舞足蹈地对着几个兄弟说着什么,不禁笑骂道:“这猴儿,平素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不知如今,又在捣鼓些什么。”
说罢向着身旁的宫人吩咐道:“去将众阿哥一并请过来。”机灵的宫人得了令,一溜烟便向着阿哥们的车撵奔去。
“皇父,您叫儿子们过来有何吩咐?”大老远的,康熙便听见胤祯张扬的声音。胤祯一马当先,竟是将其余的兄弟甩在了后边。
眉若晨星,旭日之下,徐徐行来,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
康熙见到儿子如此,心中亦是满意,面上却把脸一板,道:“胤祯可是有什么好事,还要和皇父藏着掖着?”
“原也没什么的,皇父。只是眼见着这塞外的风光,儿臣忽地心生一想法。”眼见着康熙开始侧耳倾听,胤祯愈发带劲,“儿子,想要为我大清效力,镇守边疆,做个大将军王!但凡有人侵我大清,儿子必打得他有来无回!”
康熙闻得此言,板着的脸才终透露出笑意,斜睨着胤祯,眸中透露出一丝爱怜,道:“你呀,可不是想到一出是一出!有志向自是好的,你预备如何实现?”
胤祯见康熙的模样,便知有戏,愈发亢奋,“儿子虽然不才,也知道战场上拼的是功夫!儿子想在军营中磨练些许时日,而后再带兵。”
“好了,这些个事情,日后再。你行事毛躁,的确需要磨练,否则,朕如何放心将万千将士的性命交托于你?若你真想带兵,”康熙瞅了一眼身旁的朱棣,“行事,当如太子般稳重。”
“儿子知道了。”胤祯看康熙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看向朱棣的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第八章
朱棣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抹炙热,到底没能瞒过康熙。自然,这其中,也有部分朱棣可以展现的因素在。
眼见着诸位阿哥缓步行来,康熙微微斜眼,道:“胤礽,可是也想领兵上战场?”
“皇父,金戈铁马,马革裹尸,乃是儿臣毕生所愿!”他话语虽短,却字字铿锵,有如金石之音,敲打在康熙的心上。
康熙心中感诧异,直觉性地便望向了朱棣的眼,却见其间静如止水,只一簇幽然之火在其中燃烧,恍若真的带了视死如归的信念。
与十四不同……这仿佛……是真正的武将之眼!!!
不是不明白死亡的残酷,不是不明白塞外的艰险,不是不明白那冰原荒漠以及崇山峻岭的难以逾越,可他那坚定的双眼就好像在告诉所有人:即便如此,也要前往,战死沙场,死而无憾……
真正的,视死如归……
“朕不准!!!”待到回过神来之时,康熙才发觉自己竟已是沁出了满头大汗,仿佛在挽留愈渐远离的珍品。
“儿臣恭请皇父圣安。”这么一会子功夫,一旁的胤禛 胤佑与胤禩后脚也都到了。几人听着太子发于本心的豪言壮语,仿佛也都被吓了一跳,好在皇父也正在怔楞之中,未曾注意到他们的失态。
“起磕吧。”康熙掩饰性地挥了挥手,面色似有些疲惫,也没了方才的兴致,只是对着胤祯道:“既是想做大将军王,便好生和你兄长们学着,老四素来是个稳妥的,老七是个忠厚的,老八……老八也是个能干的,若能得他们的提点,自是好的。”
胤祯不屑地撇了撇嘴,口中却是恭谨地道:“儿臣明白了!”
康熙方才点了点头,道:“都散了吧。太子,你跟朕过来!”
“哼!充什么大牌!不过见了爷向着皇父请上前线,有样学样罢了,偏生皇父竟还当了真!”身后远远的,便听到十四阿哥的叫骂声,夹杂着愤怒与不甘。
小厮望了望步下稍显不稳的八爷,望望一路骂骂咧咧的十四爷,再看看前面儿没事人一般走着的四阿哥,果断地作出判断,果然还是自家主子更沉得住气。
“还不快跟上!”就在发愣的这一瞬间,前方传来一道冷淡的男音,似堙灭了一切的情绪,却不怒自威,仅仅数字,便让人遍体生寒。
小厮不禁打了个哆嗦,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四爷,您如何看待复立以来的太子?”房栊之内,有幕僚沉声发问。
胤禛挥手斥退了前来端茶水的人,自己上前接了那茶水,随即落落大方地坐下。
“看似锋芒毕露,实则却无切实的把柄可循。我那二哥,经此一役,也成长了。”胤禛面沉如水,只那不断叩击着桌案的手指,方才泄露了他的一丝焦虑。
“是呢,凡事太子殿下都为自己作好了掩饰,或是为国,或是为家,便是言语激进,旁人也无从责备。”幕僚显然与胤禛甚熟,除却胤禛刚进来之时行了个拱手礼,后边儿便泰然自若,自顾自地为自己斟上一杯茶。
“只是我始终不解,”胤禛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地蹙了眉:“虽说太子的骑射功夫在兄弟中也算是极好的,可何曾就动过行军打仗的心思?败,则名声扫地,人望大失;胜,却无法更进一步,更有甚者,会加重皇父的猜忌……”
“皇上,不会喜欢一个碌碌无为的继承者。何况,经过一废之后,太子早已声誉扫地,虽然近日来因着复立大典的那一场变故挽回不少,却也终究,想要再恢复如初,便只有靠功业。可太子表现的,却不仅仅是功利心。那一番话之后,皇上怕是会认为,太子,想要将自己全身心地奉献给大清,奉献给这片祖先打下的土地!”
“先生教我。”胤禛拱手作揖,照旧面无表情,只是熟悉他的人,可以从他波澜不惊的眸中读出诚恳。
“四爷,您是凭借什么屹立至今?”
胤禛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韬光养晦。”
那幕僚微微颔首,道:“是了,就是如此。贵为太子,虽是明面上的储君,却是自一开始便无选择之路。如八爷般行事,亦会为皇上所猜忌。韬光养晦,身处暗处,进可攻,退可守,方才是完全之策。您只看着这风云变动吧。”
“你的意思是,只看着太子,若他不行,便扯他一把,顺带为自己招集人马。若是皇父仍旧中意太子,东宫地位稳定,便与太子亲近,自此彻底与大位无缘,却也可稳坐贤王之位?”
幕僚缓慢,却清晰地点了点头。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那太子便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了。既是必败的结局,又何苦非得把自己逼上那一条路?
康熙一路几乎都拽着朱棣的手,拉得死紧。朱棣不露声色地蹙了蹙眉,自康熙的掌中挣脱出来,反握住他的,道:“皇父,冷静下来!”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康熙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那脸色仍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爱新觉罗胤礽,告诉朕,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保家卫国,马革裹尸……”朱棣抬起了眸子,镇定地对上康熙的,一字一顿,说得极是认真,“皇父,我替你守住这片江山,难道不好吗?”
他的确需要军功,需要恢复威望,以期能在未来的博弈中掌握主动权。就连情感的攻略也是其中之一。至于守卫大清……满人自大明手中夺来的江山,万没有再转手交给他人的道理。
至于马革裹尸,倒真的是为打消康熙的猜忌,而许下的诺言了。
不过,这个承诺由朱棣许下,并不显夸张。事实上,他朱棣的前世,大约已经算是马革裹尸了。
“论武,朕有胤褆,有胤祯,还有一种臣子,无论如何,也轮不着你!”康熙显然已经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竟是连大阿哥仍在圈禁中也忘了,将其搬了出来。
朱棣伸手缓慢而略有些笨拙地替康熙抚着不断起伏的脊背,嘴中却缓慢而坚定地道:“不,皇父,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我,最合适。”
“你是太子,就凭这一点,你就最不合适!”康熙死死地盯着朱棣:“若是你马革裹尸了,让朕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我大清的江山,可由谁来继承?!!!”
朱棣的唇几番翕动,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觉身体的深处翻滚着些许陌生的声音,朱棣一时之间只觉,自己竟是被镇住了。
仿佛受到蛊惑般的,他问道:“皇父,若是我果真去了,你可会,记得我?”
且不说康熙是如何表情,便是朱棣自己,醒来之时也吓了一跳。待到将那纷杂的思绪整理完毕,方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太子胤礽’的。存在了相当之久,以至于竟成为一种执念。
相同的话,朱高煦也曾对他说过,那时的他,震惊且不解。
很久很久以后,当朱棣明白了朱高煦对自己的执念,回过神来细思,方才发现,那原来,竟是早年‘胤礽’不为人知的情感。
正是这种情感,竟莫名地,与朱高煦的产生了共鸣,自此宛如一根刺般,留存于朱棣心间。
第九章
——皇父,若是我果真去了,你可会,记得我?
这句话由朱高煦说出,曾经惹得朱棣一顿臭骂。而如今,由‘胤礽’说出,则挑起了他与康熙之间莫名的尴尬。
一路上,康熙几乎对朱棣再不搭理。而朱棣忙着记录地形 山川河流的概况,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不管日后它会不会成为朱棣心中的一根刺,此刻轿辇之上的康熙,已经因它而感到不快。
没有哪一个疼爱子女的父亲会乐意于听到孩子以极其淡定的口吻谈论自己的生死。
几日的赶路之后,朱棣一行人抵达了蒙古人的聚居地。
在那里,他们受到了极为热烈的欢迎,烤羊备酒,朱棣从前常在野外,自己也会做一些简单的烧烤,故而对于这些食物并不那么排斥。只是那些皇子阿哥们的表情就好玩儿了,老四自始至终面色淡然,看不出什么,但紧握的拳显示着他的隐忍;胤佑在一旁捂着嘴,边吃边蹙眉,时不时地向康熙的方向瞄上一眼,似乎在留意自己的失态有没有被看到;胤禩的唇角仍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只是嘴角弯起的弧度小了许多;最后,十四更直接,一把摔了羊肉出去跟人拼酒。
当然,因为他是皇子龙孙,也没有人当真敢把他灌得太醉就是了。
只是,十四玩起来虽疯,但到底是皇子,还是极有分寸的,怎的如今还没有回来?
朱棣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然落下,最后的光辉尽数被浓如墨的夜色吞噬。一弯残月斜斜地挂在枝头,映照得周围愈发的苍凉。
朱棣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只觉有种不详的预感,遂抽了宝剑,警惕地打量着周遭。
蓦地,朱棣的耳朵微微动了动,透过微弱的风声,他听到了有人正疾奔而来。
下一秒,御营那边有大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抓刺客——”
朱棣在疾奔中消失在原地。
朱棣赶到之时,康熙的侍卫正与那些看不清脸的一班人马交战,对方出手快 准 狠,显然是欲置康熙于死地。
康熙的侍卫们也不是吃素的,自然全力护主,轻易不让他们靠近。
只朱棣冷眼瞧着,其中那个领头的,臂力过人,且竟是个不要命的。
他以左臂上的伤口为代价,终于逼近了康熙的身边。
帝王此时也不甘示弱,拔出象征天子的宝剑牢牢地盯着那人,仿佛随时准备同那人决一死战。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孟德的两句诗此时正映证了康熙的心情。
只是朱棣并未给他冒险的机会。
“哐”地一声,对方的刀剑猛地撞了上来,康熙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朱棣便已出击。
凭借丰富的经验与凶狠的剑势,几个翻腕间,利刃已割伤了来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下一松,剑便被朱棣大力地挑了过来。
来人见情势不妙,才极为森冷地瞪了朱棣一眼,与其他诸人一同撤退。
康熙看着眼前剑势霸道的青年,忽地,心中涌起了一股怅然若失之感。不是不知道他的保成一直都在变强,可是,眼见着他在不知不觉间就变得这般厉害,康熙心中的落差委实难平。
看样子,他错过了儿子一段极其重要的“成长经历”。
然而,还未等他想完,便有侍从急急忙忙地前来禀报:“四阿哥 八阿哥,不见了!”
朱棣眼见着那柄剑之时神色间已是有些微的怔忪,此时听了这番话,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外边儿。
此刻再去安排人手却是有些迟了,因而朱棣尚且还来不及向康熙请示,便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翻身跃上马背便一溜烟的不见了人影。
“皇……皇上,这太子爷……”魏珠苦着张脸,探寻般地问康熙。
“还不赶紧派人去跟着,若是几位阿哥出了什么差池,朕惟你们试问!”
康熙烦躁地捂着额头,他的儿子,一个两个,怎么都那么不让人省心?
“嘶~”
极细微的呻吟飘散在空中,带着极尽的隐忍。
胤禩手脚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眼前也被蒙上一层黑布,腹部被人狠踹了一脚,重重地跌进车里。
车厢之外似有骂骂咧咧的声音隐隐传来,只是胤禩被摔得头昏眼花,一时之间,竟听不真切,只勉强抓住了几个较为敏感的词汇诸如“鞑子” “满人”。
嘴角尚带着淤青,胤禩那温和的笑却是怎么也维持不下去,只一心懊恼自己的不小心。
出门在外,是非多,可他因着过于注意身旁的胤禛,反倒是竟对周围的那些个动静失去了警惕,大意被捉……
从出手之人的行动中,不难看出那掩埋着的森然恨意,普通的杀手,又有谁会有这样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