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中——酌墓

作者:酌墓  录入:07-07

「头一个choice呢?你至少想得出一个想入的系吧?」黑柴人说。

「就是想不出。我想入K大……」

「K大好、K大好!」黑柴人几乎是欢呼似地说。可林春愁眉苦脸地说:「问题是我想不出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系。文学院吗?社会科学院吗?还有,K大素来注重英文,我英文又一向差……」

黑柴人正色地说:「话不是这样说。当你喜欢某一件事物或者人时,那无论是多大的难关,你也跨得过去。别看阿sir是K大生,就以为阿sir英文好,当年我英文也很差。那时我读K大历史系,那老教授批改完我们第一次交的功课,说:『你们班的人,有不少英文都很差。你们接下来会收到你们上次交的论文,如果在左上角有一个红色感叹号,就代表我认为你的英文很差。』结果你猜我见到什么?我见到我的论文左上角有三个感叹号!

「所以语言并不是大问题。语言这种东西,你接触得它愈多,就和它混得愈熟,是一门熟能生巧的东西。日后,你上到大学,无论是C大或K大,都会逼着看一大堆英文书,除非你读中文系啦。到时候,你天天都在看,自然就能看个明白。但兴趣这东西就不能强求。

「选系……不,你应该先选择适合自己的大学。你也知道不同的大学各有其特色、历史文化、甚至是政治取向吧?你想入K大,是件好事,可你要抚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入K大,以及你是为了想得到什么而入去K大。之后才去想自己要读什么系。你平时喜欢做什么?你的志向呢?或者说,你的梦想呢?」

如果这是一条考试演讲题目,或许林春能在十分钟之内准备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再发表一篇流畅的三分钟演说。可现实中有人问他这些事,他就再度哑口无言。

注一:hi-byefriend,指见面时say个hi,转身就走的朋友,比喻关系浅淡的普通朋友,在大学里是很普遍的。

81

男人到底是粗心大意。这几天,林春一睡醒就想选系的事,直到入睡之前还在想着K大和C大,竟然将陈秋生日的事忘个清光。到了十一月五日——陈秋生日的早上,他才猛然想起来。男生很少送礼物给对方,这都是女生的玩意,可林春总觉得,以他和陈秋的关系,什么都不送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然而,要送实用的东西已经来不及买了,陈秋又比自己富有得多,林春一时还想不出他缺少了什么。物质上,陈秋可说是富有的,但他的心灵却贫乏,从这个方向想,林春便有些概念,例如是给陈秋做一顿饭,或者是在陈秋家过一晚夜——说起来,因为王秀明的病和选系的事,他也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在陈秋家过夜了。

偏偏是时,陈秋说过的话又浮上心头——「你什么时候肯让我做一次呢?」思及此,林春的身子就一阵发热,紧了紧书包带,忽然想脱下身上的长袖毛衣。可迎面吹来一阵清劲的秋风,也带起一丝寒意,使他打了一下喷嚏。林春拎出一块纸巾擤鼻涕,想着陈秋说那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神情嘛,他那时因太害羞而不敢看陈秋的脸,至于语气,还是半开玩笑的。

然而,陈秋前后已问过他两次,那就代表他是认真的?陈秋这人有个坏处,就是什么时候也像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教人分不清他何时说真,何时说假。他自己游戏人间倒快活,却苦了身边的人。

林春看看手表:七时半。时间多的是,他决定折返超级市场,先买一排巧克力,权当是生日礼物。如此一来,假如陈秋那时是开玩笑、或者无意与自己度过,那他好歹拿得出一点礼物,做一点表示。他还记得陈秋不太嗜甜,特意选了一排70%coco的黑巧克力。

回到学校时,已接近八时了,林春刚踏上楼梯,上课钟就响了。进到课室,戴志和李旭已簇拥在陈秋桌前,不少女生也偷偷注意着陈秋,似乎是想上前给陈秋说声生日快乐,又怕吃闭门羹。

「书凯子,这么迟才回来,不像你性格啊。」戴志调侃着林春,他放下书包,巧克力就放在书包的暗格里,他思忖着要何时拿出来。还是私下给陈秋好了,以免让班上的人见到他送礼物给陈秋……但想深一层,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目光呢?

他连当街跟陈秋牵手的勇气都有了,又何惧同学的目光?于是林春没有回答戴志,迳自打开书包,取出巧克力,递给略显惊讶的陈秋,木然说:「给你,生日快乐。」

李旭这才惊叫道:「原来今天是你生日!早出声嘛,什么东西都没准备,要不今天下午请你出去吃饭吧,就去饮茶好了。」

陈秋先是讶异,然后却笑得像酿了蜜似的,接过巧克力,也不顾校规,就撕开包装纸,捌开一格巧克力塞进嘴里,说:「黑巧克力,亏你还记得我不爱吃甜,心思变得细密了。喂,李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日的午饭就你请了。」

「是不是听者有份?」戴志奸笑着,李旭下意识压住后面裤袋里的钱包,说:「我只请今日的寿星仔(注一)!个个都要我请,岂不吃穷我?你想将我一铺清袋,好、难、了!不过,要我请林春吃饭也是可以的,你嘛……」李旭一脸鄙夷地望着戴志,冷笑。

戴志又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颇有东施效颦捧心的风范,说:「你、你、你……你这个负心汉!奴家识你多年,什么都给了你,你如今却、却、却……有了新欢就不要旧爱。」李旭又在分辩,叫戴志赶紧回复正常,好不容易王秀明走了,现在的他可不想又被女生标签做「基民」。

陈秋已在吃第二块巧克力,又捌下一小块,跟林春说:「你也试试,这巧克力苦中带甜,挺好吃的。」

「是吗?」林春打算伸手拿那块巧克力,可陈秋忽然将手递高,使他拿不到,林春再将手伸过去,他又敏捷地躲到另一个方向,林春气恼地说:「你真的打算要给我吃吗?」

陈秋露出大白兔似的顽皮微笑,小声说:「你靠过来,我就给你吃。」林春低吼:「这儿可是课室,班上的女生都在看着你。」

「今天我生日,我最大。」陈秋笑得可恶,林春真想一拳打歪他的脸,可又舍不得让那精致的脸添上青瘀或伤痕,也不知是否中了陈秋的蛊,他竟真的低下头。陈秋知道自己得逞了,也不造次,飞快地将巧克力寒进林春嘴里,林春也速速直起身子,别开脸望出窗外,耳廓却红了一圈。戴志和李旭闹得疯,所以没看到,林春也没勇气回视班上的人,只装作无事,坐回陈秋前面的座位,拿出课本等上课。那块巧克力是什么味儿,他一点都吃不出来。

教英语的老师「兔奴」进来了,众人讪讪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升上中六七,唯有中英文课是全班一齐上的。陈秋点了点林春的肩,林春转身,陈秋就半带认真地微笑说:「今天是我生日,光用一排巧克力就想打发我?」

「不然呢?大不了……请你吃晚饭吧。可是我不比你,我没有钱,就只有能力买菜做饭,你若要吃什么名贵菜式,恕难从命。」

「这个不错,还有呢?」陈秋满意地笑眯着眼,那水亮的黑眼睛直瞅着林春,使林春顿时生起一种感觉,那就是不惜一切让眼前这美丽的人感到满足,尽管要掏空自己,也可以。陈秋笑起来的样子真妖,那是一种致命的蛊,识得他愈久,林春中的蛊毒就愈深,他是明知道这一点,可已经戒不掉了,戒不掉他对陈秋的恋慕。

「明天是星期六,要在你那里……睡一晚,也不是不可以的,跟我妈说声就可以了。」林春多怕陈秋会问他:上来我家干什么?可出乎他预料之外,陈秋什么也没问,只是抿嘴一笑,说:「今晚有件事要你帮忙,很简单的。你不会不做吧?」

「能力范围之内的……就行。」林春说,立刻局促地坐好,面向前方,还依稀听到身后传来陈秋的轻笑声。

班主任「黑柴人」之前催了林春几次,叫他在这几天之内交一次志愿表,使林春烦恼得夜夜失眠。可这一天,他容许自己将选系的事抛诸脑后。下午,在喜庆的气氛之下,李旭真的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饭,戴志最终也受惠了。林春非常过意不去,坚持要还钱给李旭,可李旭硬是不肯接受,说:「今天陈秋生日,难得大家高兴,你就别那么婆妈了,直扫兴!这样吧,你要真是过意不去,那到我生日的时候,你再请我吃饭吧。」

林春想想,这也好,便问明李旭何时生日,他只说是四月下旬,又说:「反正现在这么早说,你迟点也会忘记,到了四月我再告诉你。但到时我们已在考ALevel了,几个人出来聚,还真是件难事。再说,秀又不在,我们五个人还是不齐整。」李旭的笑容染上些许苦涩,气氛顿时冷下来。

陈秋机灵,接了话说:「不要紧,这样好了。等到王秀明能出来跟我们吃饭时,你再请李旭。」

「也好!可以坑书凯子多请一个人吃饭,真好,哈哈!」戴志也凑热闹,李旭又来劲了,说:「真是的,你就爱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之前也是,常常到处点火头,害大家吵架了,你再跑到一边去纳凉!」大家又笑闹起来。青春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样样齐,转换得比天气更快,这一秒还在悲伤,下一秒就破涕而笑。

在那一刻,大家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认真。只是在很多年后,人到中年,却会仔细思索起年轻的事儿来,细细回味咀嚼,甚或将回忆美化,因此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年轻时代最了不起。每一个年轻人都是一个伟人,都有做过壮举,由伟大走向平凡,再至于年华洗尽,就是一个人由生到死的过程了。

82

林春在放学后拨了通电话给林母,说:「妈,我今晚想在陈秋家过。他今天生日,他父亲又不能回来陪他……」

「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吧!」林母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她又说:「可是你还是先回家一趟吧,我等会儿将一个红包压在饭桌上,你就拿了,然后给阿秋,代我跟他说声生日快乐。人家阿秋常常关照你,又请你吃晚饭,多少也要给人家回礼。」

林春便答应了,先带陈秋上他家,拿过红包,再回独秀居下面的超市买菜。林春上到陈秋家,正卷起毛衣袖子,准备做菜,陈秋却拉着他的手,说:「先别急,我不是说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做吗?现在也快七点了,天都黑了,也是时候。」

「到底是……什么事?」林春有点忐忑,陈秋忍俊不及,说:「很简单的事,反正不是你现在想像的事。」说完,又在林春耳边吹了一口气,那种难耐的酥麻使他浑身一震,慌忙捂住赤红的耳朵,陈秋心一动,又凑近林春的脸,在他唇上轻吻一下。

林春半带着怨气地回视陈秋,惹得他哈哈大笑。他说要回房间换衣服,叫林春先在客厅等着。不过是十分钟的光景,陈秋就出来了,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袖衬衣,解开了两颗钮扣,锁骨半露,下身套着黑色牛仔裤,头发用定型剂抓了抓,有点凌乱,配着陈秋那总是不太正经的气息,没地有点邪。

他把一部普通照相机扔给林春,说:「这个给你,一会儿替我拍几张相片。这只是普通的傻瓜机,不是戴志那部专业相机,所以连你这种机器白痴也会懂得用,不用担心。」

林春一时愣了,以至于他忘了反驳自己是机器白痴的事,只是说:「拍照?拍来干嘛?」

「你们不是常常说我长得像女人吗?女人总是喜欢挑重要的时候去拍些照片留念,比如十八岁、二十岁时……所以我就想拍一下。」

「……哦。」林春也傻傻地应了,气得陈秋哭笑不得:「我只是开玩笑,你怎么就真的相信了?没啦,这照片是要放上网站去的。」

林春还想追问下去,可陈秋抛了抛手中的一串银匙,便催促着林春出去。他们又去了老地方拍照——T市公园的小桥、人工湖。

这个时候的T市公园还不算静,有一些闲人流连,不是老人,就是不想回家的学生。陈秋也不拘泥于这点事,他兴冲冲跑上桥,带点眷恋地摸摸桥边的石屎围栏,脸上带着安宁的微笑:「我第一次出cosplay,就是在这座桥上拍,那时我不是扮古风美人,而是扮一个普通的日系学生妹,水手服、短裙、长鬈发、大眼睛长睫毛。我就是忽发奇想,幻想要是我扮成女人,那身边的人会怎样看待我呢?

「他们会感到惊异、恶心、还是赞叹呢?很少有男生敢做这些事。因为他们害怕被人标签做『死乸形』、『死基佬』,他们怕被社会与世俗歧视。可我偏偏觉得,被人歧视也胜过做一个透明人。一个人莫名其妙就出生,依着身边人的指示去读书、食饭、生活,而与此同时,世上还有亿万个普通人跟你一起生活着,到死,如无意外大家都只会是一群面目模糊的纸板人。我们的价值有两项,其一是劳动,以供养那些主宰世界的所谓杰出人士,其二就是做一棵衬托鲜花的绿叶。

「你说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达到别人的期许,可是我只想被人正视。做一只唯唯诺诺的狗又如何?无人会记得你。我不想只做一个学生,我不想做一个死读书的乖学生。如果非得要变坏才能让其他人记住我的名字,那我不介意做一个坏透顶的垃圾学生。谁叫人总是记得对方的坏,而不是对方的好?」

林春还不知道陈秋的目的,他捧住照相机,说:「也不一定。我总是喜欢记着别人的好,大家好来好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极端呢?如果大家都肯记住对方好的一面,而能包容对方的缺点,世界就变得美好了。」

「那你有记得我的好吗?」

林春一阵尴尬,别开脸说:「怎么突然问我这种事,教我要怎样说。」陈秋的好……都是些难以启齿的事。

「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既然事情是在这里开始的,就合该在这里了结。」陈秋说了几句玄妙的话,忽然脱去了上衣,扔在地下,他单手撑住围栏,一跃上去,坐在栏上,笑起来透着一股灵气:「替我拍几张照片,让我放上网站。」

「就这样?」林春惊愕地说:「不用叫戴志伟和其他人来打灯、设布景板吗?还有化妆、cosplay……」

「都不用了,就这样。」陈秋说,仰脸看夜空,是夜没有圆月,只有一弯幼如丝线的弦月,他说:「刚好这夜无月。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那时的月亮很圆,毕竟是中秋。或许就是月光的魔法,让你觉得当时的我很美。而今晚刚好没有明月,月光的法力也就消失了,看清楚一点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生,没有所谓美与不美。」

「可是你一向cos女人,要是放上你未化妆的相片,还要赤裸上身……」

陈秋拍拍瘦削青白的胸膛,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是要结束cosplay生涯。老子不干了。早在暑假时,我就有这种想法。我大概不是什么专一的人,同一样玩意玩多了,难免生厌。当初玩cosplay,我追求的不只是他人的崇拜,单只是一种离经叛道、脱离常轨的快感。怎么说呢,就好像将头发染成彩色,走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上,走过你身边的人莫不带着惊异的眼光望着你,你就觉得飘飘然……」

「可我却觉得做一颗平凡的小石子更好。我更喜欢做沙滩里面的一颗沙子,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一颗细沙,海水拍岸将我卷走,我就随着海水不知飘到哪里去。没人注意我,也没人能捉住我,自由自在的,不是更好吗?」林春恍恍惚惚地说。

陈秋也不与他争辩,只轻笑,催促林春说:「快拍。替我拍几张最好的照片,替我结束这段cosplay生涯。你知道吗?这部相机是我妈当年买回来的。我妈生了我哥,看我哥样子逗趣,便节衣缩食,攒钱买了部便宜的照相机,一有空就替他拍照。看,还要放菲林进去才可以用,并不是数码相机。到我出生后,又为我拍了很多相片。可她也有七、八年没用过了,因为之后有数码相机。但她还是舍不得丢,一直到了之后,还是放在房间里头的书桌,用一个皮制的套装好,过了十多年还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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