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人都想入大学,就是一个被洗脑的明证。可是,他们没有回头路。走过了会考,把心一横付出千多二千元去考个ALevel,到了这节骨眼,他们不容许自己输,因为他们没有回头路,输了,就彷佛什么也没有了。
林春绞着双手,觉得自己为了成绩而紧张,而一件无法避免而又绝顶悲哀的事。他感到自己将人格出卖了,将灵魂卖给主流价值、考试制度与长辈,失去了自我,还要为了那套夺去自我的元凶而担惊受怕。后来,他回想,入大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单只表示他输了:他输了给这个社会、这个意识形态,而得到一场惨胜——这就是两场公开试的「得着」。
黑柴人也极爽快,与中五时教林春的班主任「太极」大为不同,兴许因为年轻,动作全不拖泥带水。他本来难得地一脸认真,忽然一愕:「惨了,忘了拿女生的成绩单,只拿了男生。」本来空气中拉扯着、似有若无、欲断未断的线,此时又松了一点,没扯得那么紧,大家笑得飙泪:「有无搞错!成绩单都不拎,黑柴人你是傻了不成?」
黑柴人也没回应,就以最快速度跑下去拿回成绩单。
他红着脸、咳几声,气也未喘完,就说:「好、好……那……现在开始派成绩。拿过成绩单之后,对一下上面的个人资料有没有错漏,然后就全世界一齐移师到电脑室。啊,还有,等会儿你们出来拿成绩单时,记住抽一张筹,都放在这小胶袋中。一会儿到了电脑室,你们就依着筹号,逐个来见我,我会跟你们商量出路问题,还有教你们重新排过JUPAS那25个choices。」
是这样的,在放榜后,学生有一次机会去改那25个choices的次序。在之前,他们大多将设有面试的系排最前,以取得面试机会,而将真正想读、而又没有面试安排的学系压后,这是一种策略。到了这一次,大家才把自己想读的系放最前,也要衡量一下自己所考的成绩与心仪的系是否相符,简单来说就是看看胜算如何。若自己的成绩远低于该系的中位数,就要另谋后路了。
T中的老师由始至终都支援学生,事无大小皆兼及,差在未握住他们的手、替他们上网submit自己那25个choices。相反,一些学校竟然连JUPAS系统的运作也没说清楚,更遑论是多次教学生选科了,至于要那些老师另外贴自己的私人时间出来、像T中那些老师般为放榜后的学生提供个别辅导,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后,大家就跟着自己的班号,顺序出去,从黑柴人手中接过自己的成绩通知书——倾注了十多年的时间与心血、将自己的前途都押上去了,这么一场有去无回的公开试是奠定他们人生的第一个里程碑,俗点说,「食粥食饭也看这张cert」。
男生的班号排得比女生前,且班上又只有十个男生,很快便轮到自己。依次序的话,最先拿成绩单的是陈秋、然后是戴志、林春、李旭,最后应该是王秀明,他是十号,正是最后一个男生,但世事无常。
陈秋是三号——当林春看到他从黑柴人手中取过那薄薄一纸成绩单,他的心好似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林春用力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彷佛不这样做,就会大叫。陈秋垂眸看了成绩单一眼,再淡然抬眼,对上林春的视线,眼神交汇,信息之流动却受阻碍,一刹间林春觉得他俩身边的一切都凝成一团胶质的黑色,挤压着他俩脆弱的身体,眼前一黑,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单只看见陈秋洁白的脸与水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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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六号!林春!」黑柴人叫他,所有同学均看着林春。他立马跑出去,匆忙接过黑柴人手里的成绩单,却将之对摺,喘了几口大气。陈秋站在他身旁,轻说:「看,怎么不看?」
「你、你……替我看。」
「它是属于你的。它虽然无法证明你的能力,但至少是你倾尽心血拿回来的结果,就似你自己生的儿女。无人有权越俎代庖。」陈秋的声音带点冷酷,该硬起来时,他总会逼林春去做些应做的事。
「林春,若是你的话,不用害怕,放心放心。」黑柴人一边派,一边插句话。林春遂把心一横,打开成绩单——
上头不只列出了每科的总成绩,即大grade,还有各份paper的得分,即小grade。林春第一眼看到自己的sectionE得了E,顿时整颗心似被人用手揸成一团,一阵脑眼昏花。陈秋探头过来,啧啧几声说:「真是的……果然是书呆子,比我好上这么多。」
林春连自己的成绩也未看完,便紧抓着陈秋的手,低叫:「你呢?你呢?你怎样……升到大学吗?怎……」
「十号,王秀明。」黑柴人莫名其妙的叫到王秀明的名字。那些未拿到成绩单的人也愕然,却见黑柴人一脸骄傲的笑意,他说:「王秀明同学患了癌症,仍然坚持应考ALevel。他于上月尾完成化疗,亦在局方的特别安排下考完高考。虽然他今天未能亲身过来拿成绩,人还在家中,但他的母亲已来校代领。王太不介意公布王秀明的成绩,他考得1A、3C、1D的佳绩。」
大概过了近五秒的沉默,众人爆出一阵狂欢之声,近于野兽嚎叫。李旭才刚看了看自己的成绩,此刻突然听到这个消息,那拿着成绩单的手垂下来,连成绩单掉下地也不知道,另一只手虚掩着张得大大的口,一双有着血丝的眼瞪得极大,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自喉头发出来,似被人捏着他的咽喉。李旭忽然整个人跌坐,幸好身边的戴志手快,揪着他的手,一张脸混杂了太多情绪,不似喜、不是悲,夹有十分的惊讶,连戴志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一向健谈的他也成了哑巴,与李旭、林春和陈秋相顾无言。
兵荒马乱,众人的理智成为一饼饼打结的毛线,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头与尾。好半晌,李旭拾回成绩单,紧紧握在手里、捏得皱巴巴的,他甩开戴志的手,扶着桌缘,脚步踉跄,嘴里不断吟着:「电话、电话、电诘……」
李旭抹一把脸,用力眨几下眼睛,自书包取出电话。胡乱按了几个掣,手颤得如同狂风中的乱叶,不小心掉下手机。他猛地蹲下来、又拾起手机,喘得十分厉害,再拨了一通电话,原来是打给母亲:「我、派了……2A……2A、2C、1D……秀也派了。什么?……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然后,李旭飞快按了八个数字,几乎不用看按键。他软软瘫在椅子,忽然以手背揩了揩眼睛,他们一看,李旭双眼通红,泪液源源流出来,他用手背揩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极用力擦着眼睛,然后嗫嚅了一句什么话,但他们已听不清楚。
林春这时才夺回理智,揪着陈秋的衣领,猛力摇撼对方的身体:「成绩、成绩……」
「1A、3B、1D。」陈秋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睛依然水秀,但不是那种不诚实的、妖媚的闪亮,而是平静的,如海面在阳光底下透射的闪光,斑驳细碎,一下子震动了林春的世界。他们没有相拥,林春只是紧紧抓着陈秋的手腕,吐息渐渐回复如常。林春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想做出一副笑容,为何脸皮如此僵硬。
太多冲击炸得他身心均支离破碎,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喜与悲,他有一种晕厥的错觉,似要晕死在陈秋的笑容之中。
「打电话。」陈秋将自己裤袋中的手机拿出来,塞到林春手中,说:「快点,阿姨一定很担心。快跟阿姨报喜。」
林春迷糊接过手机,那时陈秋已替他拨了一通电话,林春等了几秒,母亲就接电话,语气带着几分疑问,因为他用的是陈秋的手机,不是他的,来电显示的号码自是不同。
「喂?」
「我、妈……是我。」
「阿春?怎样?派了吗?」
「派了……3A、1D、1C……」
「什么?B定C?」
「是3、3A……1D,Dfordog,狗那个……还有一C,Cforcat……」
林母什么也没说,只听她声音也微颤:「阿春、阿春……那阿秋呢?」
「他是1A、3B和1D……妈,我不跟你说,迟点再打给你。」
林春不待母亲回应就挂了电话。回首一看,戴志还坐在李旭旁边,微弯着腰细看手中的成绩单。那一纸成绩单是如此单簿,恰好一阵风吹过,扬起那薄纸,彷佛亦随风飘零,身不由己,似要在戴志手中成为碎片。
戴志的神情极疲累,一手托着额头,整个人的重量似乎就聚在那一只手上,他看起来似一个快要倒下来、沉睡于黑暗中的斗士。林春心一凛,执着陈秋的手,跑去戴志身旁:「戴志伟!」
「书凯子……」戴志抬起头,一脸笑容竟然比哭相更难看:眉皱得紧要,却咧着嘴做出个笑容,他将成绩单交予陈秋:「秋秋,书凯子,你们看。」
他俩一看,陈秋立刻舒一口气:「什么嘛!戴志伟,我们心血少、『唔吓得』。看你这副死相,以为你F了哪科……挺不赖嘛!文学竟然给你拿了个B回来,经济又有A,嗯……英文虽然E了,但中化也有C,地理也有C……哗,四科credit!好家伙!」陈秋兜头兜脸的拍了戴志一记,林春看了,心才定一点。
「我拿到了。」戴志俊容扭曲,吃吃低笑:「这就是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所换来的。文学B、文学B,好一个文学B。心哥要我文学冲个credit回来,我冲到了,不只拎C,连B都拎到回来。我冲到了、我冲到了,但为什么……」
说着戴志傻笑起来,缓缓摇头,疯疯癫癫,一张俊朗的脸孔竟然好似小丑的面具:一张诡异的笑脸上,有两只星星眼,左边笑弯,右边却挂着一滴泪。林春觉得,眼前这一个近乎疯狂的人才是戴志的真身。戴志跟李旭均陷入半疯状态,一个面容扭曲地傻笑,一个面容扭曲得哭笑不分,这场面震慑得陈秋和林春不能言语。
然后,一阵柔和的旋律响起——是戴志的手机铃声。他接电话,却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的人在说话,戴志无神地点头,呼了一口气:「拎了。看了成绩。Allpass,四科Credit,UEE了,但文学B了。是你教我的文学。」戴志合上眼,一脸惨笑:「你教我的。这个B不是我拎回来的,是你拎回来再给我。」
电话那边的人又说话,戴志回应:「我想不行,你不是在C大吗?……不行、不行。你已经毕了业,学校不会放你进来……你在下面?……随便你。非得要……好啦。好,我现在下来。」
戴志没掉下一句话,就拿了成绩单跑出去。
忽然周围爆出一阵女生的尖叫,他们回头一看,只见叶芝被三四个好友围在中间,她正咬着唇,隐忍着饮泣声,眼泪无声落下。她的好友拍着她的肩,说:「叶芝……你很棒!不可以哭的、不可以哭的,要笑……」
他们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叶芝竟拿了4A1C。陈秋立即望了望林春,林春对上他的视线,呆了一下,又说:「怎么?老师之前也说过,通常会考高分的,考ALevel时未必是成绩最好的,又有什么出奇?」
「你……」
林春搂着陈秋,力道之大,似要将陈秋握碎、揉入骨子里,林春听到自己声如裂帛,沙哑得走音,如同一部坏了的收音机,他由然地说:「还好你考到了。我们……一起入C大。一起入C大,好吗?你说过的,一起入C大,一起住,你出房租我包伙食。」
「呆子。」陈秋笑了,林春合上一双热得惊人的眼睛,酸麻一片,他想揉揉眼,又怕眼眶中的热液会流出来,他听到陈秋低哑的声音:「书呆子。只有书呆子才将所有无聊事记下来。莲蓉月、书凯子,书呆子……」
李旭一把推开桌子,拔腿跑出课室。戴志还未回来。课室内喧哗如街市,哭的哭、笑的笑,打电话的打电话,跑入来的又跑出去了。有人相拥,有的是三五个人抱在一起。有女生带泪靠入友人怀内。有男生一脸肃穆地坐下来,独个儿对着成绩单饮恨垂泪。有人全程木无表情,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报平安,又跟黑柴人报告过了,大概是赶去报ive或副学士课程。然后他们就背起书包踏出课室,并且永远不会再踏入来。
这一天,所有入来的人踏出这课室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7A班房。这件事,当时没人察觉到,还是事后孔明,才忽然想到这件事。离别不是敲锣打鼓,而是悄然无声,如同一滴滴雨点,落到人的衣领去,渗入去了,就尸骨无存,干了之后亦无痕迹,事后无人追踪到离别的轨迹,只能接受这个事实,竭力让自己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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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课室中,此时大家全然不察觉到时间的流动。这里就是人生,这里就是永恒。还是黑柴人放声大叫:「喂喂,快点过去电脑室啦,不要再在这里磨。有什么要问的,一会儿跟着筹号来问我。还有没有人未拎筹?」
简直似去看医生,还要拿筹……这时,林春低叫,放开陈秋,说:「糟!我刚刚太激动,忘了拿筹!」他回复理智,冲去黑柴人跟前,自那胶袋抽了一张筹,一看:原来是七号。
陈秋一脸忿然:「真好,七号……我二十号!这次有排等……」
林春也叹一口气:「也对。我就算抽到七号也没用,还是要等二十个人见完之后才能走……」
陈秋立即眉开眼笑:「言下之意,你会等我吗?」
林春白他一眼,又说:「胶袋里好似还有两三张筹,你猜李旭跟戴志伟有没有拎?」
「我看九成也没有,替他们拿吧。」结果拿了两张,一个是十号,一个是十二,号码都比陈秋的要前,林春便笑他运气差,陈秋咕哝着:「管他的,老子考运不差就行了。」
林春替李旭拿书包,陈秋则提起戴志的。黑柴人截住他们,说:「你们两个有没有李旭跟戴志伟的手提号码?叫他们快点回来。就算成绩好,过了关,都要来见一见我,让我确保他们选了最合适的choice。你们先去电脑室放下东西,再去找他们回来。」
陈秋猛打李旭的手提,还是打不通,他俩急忙问黑柴人,王秀明的母亲是不是还在学校。两人去了地下的校长室,终于觅到王秀明的母亲——媚姨。媚姨掩不住的一脸福态的笑容,人倒清减不少,一双眼还是红的。他们跟媚姨恭喜几声,就问出李旭的下落:那小子竟然跑了去王秀明家,而且电话也关掉了。陈秋懂得去王秀明家,就自动请缨,说要带李旭回来。
结果由林春去找戴志。这么一算,戴志前前后后离开了将近廿分钟了。林春给戴志拨了四五通电话,他还是不接,结果只好出此下策——就是在T中附近漫无目的地搜索。林春跑去左、又奔向右,几乎沿着学校跑了两圈,也找不到戴志。然后,他拐入公园,在单车径上奔走,竟看见尽头处的一张长椅上,似乎坐着两个年轻的男生,林春加速,且他没有近视,天生视力好,还有一段距离才跑到去,但已看清楚那两个人正是戴志跟陈心。
陈心站在长椅前,低头俯视戴志,戴志则一脸无奈地翘起二郎腿,坐在椅上,也没怎么看陈心。林春收慢脚步,看出气氛似乎有点不妥,就没有跑过来,只隔了一段距离观察,站在一颗细叶榕树旁。
他听不到二人的对话,只见陈心面容冷静地说着话,戴志紧抿着唇,没有作声。好一会儿,戴志掀起嘴角,好似笑了一下,却是没有灵魂。他站起来,单手将陈心拥入怀内。这样一看,戴志虽然比陈心略高一点,但身子也不比陈心的健壮很多,只是陈心五官细致,皮肤白嫩,才予人极重的阴性感觉。仔细一看,他四肢修长,身子略有几分单薄,但是气势凌厉,比陈秋更具侵略性。
戴志很快放开陈心。不知怎的,陈心面色一沉,一双凤眼盯着戴志,抱着胳臂,不肯离开,灼人的视线就连林春也觉得火辣辣的,似要从戴志身上攫取什么似的,陈心彷佛成了一只嗜血的瑞兽,要将戴志这凡人撕成碎片,要戴志为他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