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宗丰年的月报到了。萧韫曦在早朝捏着昨夜抵达的月报,让木逢春宣读。宗丰年不枉曾为探花郎,一手字写得漂亮,文章比字更漂亮。先是将土地民众灾情描述一番,再讲他如何开仓放粮,设立粥场,最后讲百姓称赞明君。闻静思离萧韫曦最近,他清楚地看到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木逢春一句句读着月报时唇边那讥讽又阴冷的笑。心脏仿佛入了刑场,一点点吊了起来。
萧韫曦等木逢春读完,轻轻笑道:“诸位可有话要说的?”
闻静思默默地站在原地,耳边是殿中同僚一片称贺,有夸赞宗丰年高才者,有感叹百姓知恩者,有奉承皇帝贤明者。正议论纷纷间,御史中丞杨铮站了出来,肃穆朗声道:“臣有本要奏。”
萧韫曦道:“讲!”
杨铮道:“臣要奏工部侍郎禹州弁州安抚使宗丰年,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罪。”当下殿上满堂哗然,木逢春不得不提着嗓子叫“肃静”,杨铮待众人稍稍安静,才继续道:“宗丰年暗地与当地粮商勾结,将粮仓大米以五文钱一斗卖出,粮铺再卖给百姓二十文一斗,从中赚取差价。开仓放粮的大米一斗掺了五成的沙石,粮铺的大米一斗掺了三成。两州百姓苦不堪言,短短一个月,饿死者近千人,逃往殷州云州的难民已有十万之数。”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闻静思心中忽然清明一片,他终于明白当初皇帝为何选宗丰年去赈灾。萧韫曦不是要宗太师官复原职,而是要钉死整个宗家。
萧韫曦冷冷道:“可有证据?”
杨铮沉声道:“臣有宗丰年与当地粮商来往书信与契据,另有两州百姓的《万民弹事表》。”
萧韫曦厉声道:“呈上来!”
殿外两个内侍将黒木箱子抬到殿中,杨铮开了箱,取出一扎书信,随手抽了几封递给四周的朝臣,又取了《万民表》一同交给木逢春。萧韫曦虽是早已知晓,如今看到手中书信和奏表时,仍是忍不住滔天的怒意溢于言表。“好,好一个宗丰年,好一个忠臣良将!如此大罪,便将他剁为肉泥亦难平朕心头之恨!”
闻静思手上也被塞了一份书信,娟丽的字如今看来竟如此龌龊,两方交易的仿佛不是大米与银钱,而是百姓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是朝廷文武百官的信任,是宗家仕途上的平坦大道,也是他闻静思谏上驭下的责任。
朝堂上不少大臣是宗家姻亲,也有几个是宗太师一手提拔的门生,天子震怒,他们不敢迎头劝谏,何况仅仅一个月罪证确凿,人赃并获,任谁都看得出,皇帝要对宗家动手了。故此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去掠虎须。众臣战战兢兢挨到下朝,闻静思回到贤英殿坐了半日,元哲来报中书令孔毅与薛孝臣来见。他心中透亮,即刻放下笔墨,起身将两位老臣迎入殿内相商。闻静思官位虽说高一品,年龄辈分却低了不止一辈,便舍了主位坐在次座上与两位老臣说话。孔毅与薛孝臣见他礼数周全,言辞淡淡,行止间又隐隐有内阁首辅,百官首宰的气度,虽然对他以二十五岁龄身居相位颇有异议,数个月来见他所作所为,此刻心中也不得不叫一个好字。
两人默默坐了片刻,孔毅才开口道:“陛下刚才宣了我与薛大人觐见,亲自写了判决宗丰年的诏令,闻相知道么?”
闻静思一愣,他身为丞相,又是拥有决策议政权利的人,皇帝在下诏书时理当让他知情,如今越过他行事,真是前所未有头一次。因而也只能老实回道:“我以为此事会交由大理寺会审,再由陛下定夺,没想到那么快便有诏令下达。”
孔毅与薛孝臣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薛孝臣捻了把胡须,沉眉道:“我还以为陛下的诏令是与闻相商议后定的,原来闻相也不知道。诏令有旨,即刻查抄宗府,宗丰年及涉案粮商,两州官员原地入牢,由百姓发落。”
“啊!”闻静思震惊之情难以言喻,由百姓发落贪官污吏真是前所未闻之事,略略思量后,便明白了萧韫曦的意图。“百姓定刑,虽说从未有过,却也在情理之中。一来,家中有逃亡饿死之人者,对于这种贪官污吏,定是深恶痛绝。由他们来定刑,也是让百姓们一吐胸中恶气。二来,也是以此为鉴,奉劝贪污者,掠之于民,必还之于命。”
孔毅与薛孝臣同时一惊,刚才两人曾问皇帝为何如此处置,皇帝说的与闻静思竟是惊人的一致,不由暗叹这两人到是同心。孙毅摇头道:“此判虽是情理之中,却大失朝廷体面。毕竟宗丰年身为正三品大臣,又是宗太师长子,这样一个判罚,太伤宗家世族脸面。”
闻静思深知声誉脸面对世家大族来说是如何的重中之重,但对他来说,此时安抚百姓丧亲与背井离乡之痛才是重中之重。现在又不能当面驳了两位老臣,只能拨开话题道:“只怪我在陛下点宗大人赈灾时,未能坚持让孙大人去,这都是我的错。”
薛孝臣沉声道:“闻相为何不曾劝阻?”
闻静思道:“我以为陛下是想借宗大人赈灾有功恢复宗太师官职,却不料是这么个结果。”
孙毅叹道:“闻相心仁,算不得有错。我与薛大人却是早料到了。”
闻静思听出另有内情,不禁急道:“愿闻内详。”
孙毅沉默不语,薛孝臣接过话头道:“先太子谋逆一事,宗家虽说表面上没有参与,宗皇后与宗太师却逃不了干系,加之你封相当日,宗太师恶语相向,宗家是再难有被重用的一日。所以,陛下派遣宗丰年的意图绝不是复兴宗家。况且,宗丰年曾在先帝治时偶有贪污受贿,因为太师与皇后从中周旋,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次派他去,更有几分引鱼上钩的意味。”
闻静思缓缓闭上双眼,思路陡然开阔,心中却渐渐迷茫起来。他越来越摸不清萧韫曦的心思,只觉得两人在政事上越走越远,一股浓浓的疲倦充斥着胸臆,攥紧了心,紧地透不过气。最后,只能徒劳的放弃了挣扎,带着倦意,淡淡地道:“圣意难测。”
闻静思让元哲送走了两位老臣后,已是正午时分,勉强打起精神批了几份文书,便有太官送来订下的堂馔。二品主菜,一品小菜,一碗五谷米饭,其规制等级与皇帝的午膳自是不能相比,就连其他几位有资格享用堂馔的朝臣亦不如。元哲看看一桌的清汤寡水,又看看闻静思日益消瘦的身形,将一位太官拉到殿外,私下改了后几日的堂馔。两人刚说定,便有人来访。元哲见他官袍是翰林院九品小官,不愿闻静思午膳时被打扰,要他等候片刻。许是说话声音大了些,传到里头去,闻静思扬声询问:“元长史,谁在外面?”
元哲只好进来回禀:“是翰林院程待诏。”
闻静思一愣,放下碗筷淡淡笑道:“还不快请。”
程梦瞳进殿时,便见到从膳桌上下来的闻静思,不由面带窘色,深深拜了下去:“翰林待诏程梦瞳拜见闻相。”
闻静思双手一托,道:“程待诏不必多礼,随我这边说话。”
程梦瞳恭敬道:“扰了闻相午膳,实在失礼。”
闻静思笑道:“古有蔡邕倒屣相迎,如今我也不妨效仿周公吐哺,以期天下归心。”程梦瞳不过是一个九品事务官,职位卑微,闻静思如此说法,到颇有将他比作王粲之流的意思。
程梦瞳听他话中意思,诧异之极,谦逊道:“下官德才卑微,远不及王粲。闻相慎思勤勉,才是真周公。”
闻静思看他那一双沉静的眼眸中,有历经世间百态的了悟,有宠辱不惊的安宁,淡淡一笑,并不接话。两人主次坐定,程梦瞳也不多客套,直接表明来意:“这次宗侍郎之事,使得陛下震怒。方才派遣孙郎中与下官同往两州治旱,明早启程,今特俸圣意来谢闻相举荐之恩。”
闻静思“咦”了一声,随后想起七月时萧韫曦曾问过自己抗旱选谁去,时隔两个月竟然还记得,不禁十分欣慰,温言道:“当年程待诏关于治旱一文令我印象深刻,陛下问及此事,我便想起你这篇文来。不知当年独具慧心,抱负不凡的程解元如今可在?”
程梦瞳会心笑道:“闻相举荐之恩,陛下重托之意,下官愿倾尽所学,为二位解忧。”
闻静思凝视着那双冷静睿智的双眸,心中终于觉得一丝安定。
九月十二,孙文渊与程梦瞳启程前往禹州弁州治旱,闻静思率六部官员为两人送行。一行人在兴安城东门外五里处的归去来亭设宴饯送,说是设宴,也只得一壶清酒,两盏清茶。时值中秋,桂子飘香,亭外地上已经落了一地薄薄的桂花。饯席已过半个时辰,六部官员纷纷告辞,亭中只剩闻静思执了两人的手温声叮嘱。
孙文渊多次去北地治旱防旱,成绩斐然,已小有经验,闻静思并不担心,只对初次委以重任的程梦瞳嘱咐甚多。“程大人此去任重道远,引水治旱,寻访新源。大人睿智,我由不及,还望大人多加体谅百姓悲苦,莫要辜负陛下及百官的信任之心。”
程梦瞳口中恭敬应诺,双手紧捧闻静思手腕,心中感叹不已。掌中的肌肤虽温软细腻,长袖底下却骨节嶙峋,全无这年岁男子应有的健美结实。想起翰林学士承旨史传芳对他的评价“志虑忠纯,案犊劳形”,心头更是多了几分敬重之意。孙文渊与程梦瞳眼见时辰不早,惺惺相惜也终有一别,只好鞠躬拜辞,依依惜别。闻静思目送官驿车队行出数里,才返回自己的车上。
马车辘辘,行在东门大街上,四周商铺林立,异常嘈杂。闻静思靠坐车内一侧,一手轻轻抚摸腹部,从早上起,腹中胎儿频频好动,隐隐有垂坠之感,他不敢大意,从袖袋中摸出小小的白瓷瓶,滚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压在舌底慢慢含化。过了半刻,药力行走全身,胎儿才渐渐被安抚平静。闻静思慢慢摩挲下腹,心中暗叫幸运。燕国时兴宽袍广袖,朝服和常服很是宽松,着了衣袍看不出一丝半点痕迹,只在洗浴时摸到微微隆起的一团柔软。闻静思直接回了府邸,五州秋闱试卷全部到齐,他这些日子已经阅完一个州,结果并非如他所想那般民间人才济济。他心中默默思量,明年春闱过后还要革新各地书院教授的内容与思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来革新,但愿还不晚。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忙碌,萧韫曦似乎另有要事缠身,一直没有私下召见他,闻静思愧疚之中还有一丝伤感。
谁也没有想到,程梦瞳走后的第七天,九月十九日午,一道八百里军报,再次震惊了整个帝京。
雁迟受邀去右威卫大将军孟临潼府邸赴宴,回来时已是子夜三刻。闻静思刚阅完试卷,正在洗漱,见他一脸沉重走进书房,鼻端闻到浓浓酒气,以为他醉酒。正要唤守夜的侍女备醒酒汤,又察觉他神色有异,担忧道:“可是席间生事,惹你不快,不妨和我说说。”
雁迟看他了一眼,低下头沉吟片刻,才迟疑道:“大人,禹弁两州又出事了。”
闻静思一惊,追问道:“出了何事?难道宗侍郎逃脱?”
“不是……”雁迟见闻静思脸色不好,说话便犹犹豫豫。“我听孟府二公子说,今日下值,禹州八百里军报送到陛下手中。陛下震怒,晚上着大理寺羁押了宗家阖族,好像要下诛族大刑。”
大燕开国以来,诛九族大刑只用过一次,乃是太宗皇帝治时陈家卖国求荣,让北疆蛮族铁蹄侵占了魏州一事。如今宗家诛九族,定是四海震惊的大事。闻静思只觉得浑身发冷,他要用全身力气去克制自己的声音,才不至于抖得说不出话来。“禹弁两州,暴动了?”
雁迟垂下眼睑,心中实在不忍再看。“是!”
闻静思紧紧咬住下唇,久久不能成言。“陛下登基未满一年,民间大旱,两州暴动,史书上会怎么写,天啊。”忽而掐指一算,心中稍稍安定。“孙、程两位大人尚未抵达,还有得救。雁迟,备车,我要进宫。”
雁迟沉声道:“大人,今夜查抄宗府,全城宵禁。”转眼一想,羽林卫又岂敢挡闻相的车驾,即刻低头应诺,出去准备了。
大理寺官衙与宗太师府都在城西,隐隐传来喧哗人声,与城南僻静的相府遥遥相对。马车疾驰,使紧张的夜空中更添一份焦急。行至敬贤门,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就是遇到巡防的羽林卫士,也恭敬的让在一旁。闻静思下了马车,刚拿出令牌给门前守卫查验,这时木逢春从里面闪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奴婢恭候闻相多时,陛下正在永宁宫接见几位将军。”
闻静思道了声谢,由一位太监引着往深处去了。雁迟刚要追进去,木逢春伸手一拦,微笑道:“雁侍卫请放心回吧。”
雁迟一怔,脑中雪亮,低声叹道:“木公公,请转告陛下,大人体弱,还望多加体恤。”说罢坐上马车转回相府。
萧韫曦晚上急召朝臣,一般都是在永宁宫的小书房里,与寝宫只有一门之隔。木逢春将闻静思引到寝宫内,道了声“相爷稍候”就出去了。隔壁萧韫曦与几位将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事隔半日,早已听不出当时的愤怒之情。
闻静思贵为丞相,虽说统领文武百官,对于军事却毫无实权。但凡触及军权的奏章,一律由萧韫曦亲笔批示。因而对于皇帝和将军的会议,他多是回避一旁。幸好今日萧韫曦并未让他久等,片刻也就散了。闻静思见他从隔门进来,折身下拜,萧韫曦轻笑着一把扶起,顺手塞过去本禹州军报。两州暴动,宗家羁押,本是举国震惊的大事,萧韫曦面上未现沉重,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令闻静思大感疑惑。他展开折子略略一扫,心里顿时安定几分。
萧韫曦见他舒展了双眉,笑道:“静思可放心了?禹州丰水等四县民爆约两千七百人,弁州望江等七县民爆约三千一百人。群龙无首,不成气候。”
闻静思道:“陛下如何打算?”
萧韫曦神色从容道:“孙文渊和程梦瞳一到,宗丰年必死,这些人就会散去,不足为患。”
闻静思叹道:“臣听闻这次宗侍郎奔赴两州赈灾,内里大有隐情。”
萧韫曦哈哈大笑,许久才道:“静思直接说朕设下圈套,请君入瓮就行,何必拐弯抹角。”神色骤然严肃,沉声道:“宗家该死的何止宗丰年一人!宗维目无皇权,宗琪拉党结派,宗杰荒淫无度,竟虐死六岁幼女。朕从登基那天开始就处心积虑端掉宗家,今日得尝所愿,实在大慰人心。”
宗家一事,从大理寺暗查到抄家,闻静思未曾插手,今日听萧韫曦一一道来,才明白事情原委。萧韫曦忽然道:“朕饿了,静思来陪朕宵夜。”
木逢春得了令,将早已备好的两盅药膳汤和一碟菊花糕端上了桌。闻静思原先还不觉得多饿,待闻到热汤的浓香,才发觉饥肠辘辘,当下与萧韫曦吃个精光。萧韫曦见他眉间仍有郁色,不禁叹道:“静思心里有结,不妨直说。”
闻静思一愣,捧着尚有余温的瓷盅沉吟许久,才缓缓道:“臣只是觉得,陛下降罪宗家,乃是从两州治旱下手。那饿死的近千百姓,却是无辜殉葬了。”
他这话颇有责怪的意味,在其他人眼里看来,那是大逆不道的事,萧韫曦只是微笑,并不动气。“长痛不如短痛,今日殉葬一千百姓端了宗家,若宗家不倒,明日死在他们手下的又何止一千。”萧韫曦顿了顿,又道:“静思可知,为何朕不让你插手判决之事?”
闻静思听他提起心中疑结,大有告之之意,欣慰道:“臣不知,请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