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钢认真想了下,然后跟赵清誉说:“你心里有这么片海滩就行,烦了愁了纠结了,就往里看看,呃,自我净化。”
赵清誉不确定艾钢是深思熟虑还是随口说说,如果是前者,他会觉得这家伙很有思想,如果是后者,他会觉得对方入境界了。所以他歪着头,好整以暇望了对方半天,轻轻扬着嘴角吐出个很不中肯评价:“白痴。”
艾钢扁扁嘴,咕哝得莫名哀怨:“我就说你越来越像李闯了吧你还不承认……”
两个人在沙滩上一直惬意到傍晚。
夕阳下海浪像红色丝绸,细腻柔滑绵延不绝。
艾钢在落了一半太阳里才想起自己还带来了相机,于是放到桌子上调好角度和时间,硬是拉起赵清誉半蹲着来了张勾肩搭背合影。后来用相机查看时候才发现俩人蹲低了,预计半身照成了大头贴,倒是红日几乎占去了所有背景版面,使得相片有了些70年代怀旧感和奋发向上学生运动气息。
赵清誉挺满意。
艾钢觉得赵清誉满意他就满意。
然后在细碎海浪声里,他和赵清誉说了自己打算:“姥姥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所以这两年我还是想陪在她身边,你要是喜欢东北那更好,我家房子都现成,我俩直接住就行,你要是还喜欢深圳,那我就两头跑跑,等把她老人家平平安安送走,我再过来找你。你看行么?”
赵清誉静静听着,面色如水般淡然,可若要再往细里看,那眼底呆愣就清晰可见了——冲击太大,以至于他来不及调整出精准表情。
他以为这人只是脑袋一热,不然能这么招呼都不打冲过来么?
他以为这人只是暂时性青春期萌动,不然能五迷三道说不出个为嘛喜欢自己么?
他以为这一个多星期只是老天给礼物,打开盒子,至多维持上半月香气。
他以为……他以为多了,却独独没想过原来这人也会想,而且想得那么正经,那么遥远,那么,认真。
好像飘渺未来就这样砰地蹦到了眼前,无比清晰,触手可及。你甚至能摸到那上面沙砾,粗粗,带着质朴美好。
一瞬间,赵清誉想到了李闯。他不知道那个家伙现在如何了,但却真心感谢他,要是没有两个人灵魂互换,那么后面这些,都不存在了。
多险。
多庆幸。
艾钢一直在等待回答,可赵清誉侧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就那么想着,思考着,定住了。他有点儿着急,可又不敢出声催,怕小姑娘一恼来句“臭流氓”,那他就杯具了。
所幸,赵清誉没这么破坏气氛,因为破坏气氛事情全让苹果先生代劳了。
“喂?”赵清誉不知道韩慕坤又找他干嘛,可对这个人,他却也没法视而不,“有事吗?”
“忙着呢?”韩慕坤声音听起来有些憔悴。
赵清誉一边推开探头探脑满眼好奇艾狗狗,一边简短道:“没,你说。”
“哦,我这还有些他……不对,是你衣服,”韩慕坤无奈地笑了下,“我想处理掉,征询下本主儿意见。”
赵清誉垂下眼睛想了想,才缓缓道:“那不是我衣服,也不是他衣服,你处理掉吧,没人会穿了。”
韩慕坤沉默片刻,忽然说:“你很残忍。”
赵清誉眯起眼睛去看慢慢涨起潮水,语气平静:“彼此彼此。”
没给韩慕坤再说话机会,赵清誉果断收线。
他内心不大平静,可分不出是难受多些,同情多些,还是生气多些。他想一个老男人像收拾遗物一样收拾自己喜欢人东西,肯定不好受,但他又想到了那个明明还活着却被人否定且非说自己不在意家伙,心里天平便不自觉倾斜了。
“呃,谁啊?”艾钢问得小心翼翼,那架势是想凑过来,又不敢越雷池。
赵清誉望着艾钢,忽然来了异样心思,故意道:“以前男人。”
果然,艾钢先是眨眨眼,领会精神后那脑袋连同耳朵一起耷拉下来,眼睛也没光亮了,黯得像燃尽烛火。半晌,赵清誉才听见他闷闷地问:“你谈过几个朋友啊?”
赵清誉好整以暇地回到躺椅上,云淡风轻:“你是指正经还是不正经?”
艾钢啪地抬起脑袋,瞪大眼睛:“还有不正经?”
赵清誉就那么看着他,笑得浅浅,坏坏。
艾钢一动不能动,仿佛看到了美杜莎眼睛,只能呐呐道:“我问正经。”
赵清誉点点头,配合着很正经想了半天,然后实话实说:“没有。”
艾钢崩溃,连忙道:“那不正经呢?”
“成了就一个,”赵清誉叹口气,“不过被人拐跑了。”
艾钢义愤填膺:“怎么能这样呢!”
赵清誉歪头:“嗯?”
艾钢咽咽口水:“呃,拐好……”
赵清誉终是真正笑了,眼睛成了艾钢最喜欢月牙泉,清灵透彻,晶莹迷人。
艾钢觉得自己着魔了。
他知道赵清誉这样肯定特别招人喜欢,但一想到曾经有另外男人摸过他,蹭过他,亲过他,抱过他,他就……啊啊啊!不能再想了,否则他容易扑接到上见男人就咬。
“喂。”赵清誉忽然轻唤。
艾钢闷声闷气:“干嘛?”
“想去我家看看么?”
“……啊?”
“一个海滨小城市,空气清……”
“嗷呜——”
“轻点轻点椰子汁儿都洒了啊喂——”
海平面上,夕阳只剩下半张脸。
两个活泼影子叠在一起,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永远。
深圳,某别墅区。
钟点工把一件件半旧不新衣服往黑色塑胶袋里塞,神情就和以往收垃圾时同样木然,韩慕坤坐在床上,静静看着他,不出声,只抽烟。
韩妞妞忽然从外面冲进来,死咬着袋子不放,硬是从钟点工手里拽了出来,护在自己肚子下面,然后破天荒地对着人猛叫。
钟点工吓个半死,脸上总算出现了不一样表情,求助地望向韩慕坤:“老板,这……”
韩慕坤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冲着韩妞妞大喝一声:“过来!”
韩妞妞抖了下,也不叫了,却执着地趴在那塑胶袋子上,可怜巴巴地望着韩慕坤。
有热气从眼底往上涌,韩慕坤深吸口气,猛地起身过去抓住韩妞妞鬃毛就把她硬拽了起来,也不管韩妞妞呜咽哀号,而是狠狠一脚把袋子踹出了房门。
钟点工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出去拎起袋子就往楼下跑,不一会儿,韩慕坤听见了清晰关门声,这才放开施虐手转而把头轻轻拱进妞妞脖子里。
记吃不记打韩妞妞不明所以,低低叫了两声,便用舌头轻轻舔韩慕坤脸,一下,一下,像个贴心小姑娘。
第76章
衣服丢彻底,结果晚上洗漱时候,韩慕坤又在卫生间台子上发现了两个漱口杯,两个牙刷,两条毛巾,一个简易剃须刀……李闯一直鄙视他每天早晨弄一下巴泡沫完后拿刀片刮啊刮地装小资,后来有次小王八蛋也偷偷拿剃刀试了试,战战兢兢出一身汗不说,效果完全没有,那小小胡子茬依旧迎风摇曳。
韩慕坤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不能自拔。
他最近常常这样,就像病入膏肓人需要时不时给一针杜冷丁,才能在行将就木里获得片刻安宁。可又因为还没死透,所以再清醒时格外疼。
韩慕坤记得前两年他曾看过一本恐怖小说叫第二类死亡,讲是在自然死亡状态之外还存在一种死亡状态,即社会性死亡。和前者不同,后者人还活着,但被所有社会关系所遗忘,你档案会被销毁,你在别人脑袋里记忆会被抹杀,甚至于当你站在别人面前,都不会再在对方视网膜上成像,相比于自然性死亡,第二类死亡更让人绝望。
第二类,死亡。
当时韩慕坤并不能十分理解,但现在,他切切实实体会到了那种莫名无力悲哀。有时候他也会产生某种错觉,仿佛男孩儿还在这个房子里,还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只是自己感应不到。你看,牙刷还在,毛巾还在,沙发上番茄汁永远都洗不干净了,人怎么会没呢?
沈阳庆期间下了三天雨,等再放晴,气温立马低了下来。习惯了这些人们都知道,秋老虎再得瑟,要不了多久整个城市也会被寒潮笼罩,然后慢慢,一点点,盖上冰雪。
李闯在院系统一安排下,进入市中心一所初中实习。
政治老师,算是半对口岗位。
不过时不时还得辅助下旁科目,就有些郁闷了。
“排好队,按照老师动作来,一定要注意安全!”李闯一边对着排排站孩子们大声嘱咐,一边左拍拍右拍拍最后确定下跳马是否稳固。
“李老师,”正宗小个子体育老师凑过来,低声道,“我们分两边保护,千万不能出事。”
李闯无比悲壮点头——他懂,这现在都一家一个娃,随便摔了碰了磕了哪个他都能被家长灭了口。
孩子们倒是一个个跃跃欲试,尤其是冲在前面几个男孩儿,完全是孙猴转世,上蹿下跳没个安静。李闯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大人,但现在面对这么些祖花朵,忽然生出“岁月一去不复返”伤感。
就这么战战兢兢总算到了下课。李闯帮着体育老师把跳马往领操台下面仓库里运。跳马实木,很沉,李闯想起他上初中那会儿老师都是指派学生抬,莫名又起了“时代不同鸟”感慨。
仓库里换衣服时候,李闯发现手机里有一个未接来电。
长长数字串仿佛锐利针,一下次刺破了这四十多天安宁。李闯有些发愣,封闭仓库让人呼吸困难。
韩慕坤怔怔望着桌面上手机,不知道要不要再打。
秘书按吩咐送了咖啡进来,虽然不知道老总怎么忽然喜欢上了这种他从前最讨厌饮料,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秉承沉默是金。
“谢谢。”韩慕坤对秘书点点头,待人从面外把门关上,才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多云天气,阳光隐匿在厚厚阴霾里,模糊了日与夜界限。楼底下车群就像一队队蚂蚁,勤勤恳恳,川流不息。人则彻底成了细沙,再看不清。
韩慕坤想对玻璃呵气,没成功。
外面很暖和,与北方截然不同。
深吸口气,韩慕坤回到桌前拿起手机又重新拨了次那个明明没怎么打过却不知为何烂熟于心号码。
这一次,电话只想两声便被人接起。
韩慕坤始料未及,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挂了。”好听男声带着些许不耐,低沉而浑厚。
熟悉语调让韩慕坤一振,声音不自觉便温柔下来:“最近还好吗?”
“挺,挺好啊,”李闯估计没料到这一出,半天才闷闷道,“你打电话就为这?”
韩慕坤抿紧嘴唇,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要没什么问题就换我问,”李闯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人,最初不知所措过后,便自然而然开门见山,“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韩慕坤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精神好一些:“想你了。”
“呵,”李闯仿佛不可思议地笑了下,“你这干嘛呢。”
男孩儿声音凉凉,透着轻蔑和淡淡调侃。韩慕坤也不知道自己干嘛呢,但嘴巴像脱离大脑搞起了独立运动:“前段时间我一直很乱,我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你给我打电话给我发短信我都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我真……”
“韩慕坤,”李闯打断男人,声音温和而坚定,“我确实回不到以前了,你喜欢那个也不是真正我,既然咱俩都达成共识了,你就别这样。”
“那我怎么办?我找不到其他人了。”韩慕坤第一次叫了李闯名字,他问,“李闯,我该怎么办?”
韩慕坤问是我,不是我们,所以李闯告诉他:“你看着办。”
李闯是靠着领操台背面墙根儿接电话,收线时候才发现几个刚上完体育又上体活课小姑娘正搁眼前跳皮筋。
李闯打小就没看不起这项女人们运动,现在亦然。结果一个跳输了等待复活小丫头忽然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问:“老师,你要跟师娘分手吗?”
怎么落荒而逃李闯已经没了印象,反正再上政治课时那几个平日里特积极回答问题小姑娘忽然就对他爱答不理了。后来李闯无意间在网上发现了可以精准描述此情此景专业名词——粉转黑。
韩慕坤发现给李闯打电话是需要足够勇气,酝酿一次,那难堪往往会伤筋动骨恢复上好久。所以他总是没办法立刻打第二次。
他也不再喜欢回家,小王八蛋东西怎么都收拾不干净,今天丢了这个,明天又会有新冒出来,就连衣服都有漏网之鱼,可韩妞妞已经把它拖进窝里当了床单,韩慕坤便没再动。他已经不招人待见了,不想雪上加霜地遭狗烦。
晚上没事时候,韩慕坤就在办公室里面卧房里休息。
晚上有事时候,比如现在,他会跟三五好友喝喝酒,打打屁。
“我说,你最近是爱上了单刀会吗?怎么总一个人啊。”刚跟新小男朋友卿卿我我完,汪恒新就过来关切下愁云惨雾哥们儿。
“一个人清静。”韩慕坤推开好事者大脸,“我可不想和某人似,到头来整个六方会谈。”
汪恒新还没来得及抗议,已经被小男朋友揪过去严刑拷问到底是“哪六方”问题了。
韩慕坤笑笑,不那么真诚。
朋友就这么几个,铁打阵容,流水伴儿。
要说唯一固定只有姜路和周振庭了,一个笑起来总是淡淡,从镜片后面透着让人不喜欢阴沉沉,一个吃起来总没够,圆滚滚肚子里仿佛能放下个豪华游轮。俩人刚在一起时候韩慕坤压根儿没看好,结果人家一路好了快五年。
五年对于普通人来讲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他们这些人,难能可贵。
韩慕坤正神游着,视线忽然被一座小山挡住,他抬头,正好对上周振庭小眼睛。
“老韩,你再盯着我老婆看,别怪我不客气。”
韩慕坤很无奈,几乎想挖心挖肺了:“阿庭,你老婆不是我菜。”
“谁知道你菜是什么,”周振庭絮絮叨叨地在韩慕坤身边坐下,“我觉得你最近好像不吃菜了,搞绝食?”
姜路走过来温柔地取过周振庭手里鱿鱼丝,放到八百丈开外,然后才淡淡说:“他不喜欢士力架,喜欢小笼包。”
周振庭恍然大悟:“对啊,你那个小男孩呢,怎么最近都没见了?”
韩慕坤扯扯嘴角,要笑不笑。
“笨,”姜路一边在沙发里找舒服姿势,一边敲打自己老公,“摆明是分了。”
周振庭把老婆抱住,使其可以稳稳当当地靠在自己肚子上,然后才皱眉咕哝:“都是一群想不开人,折腾什么呢。”
韩慕坤不说话,只拿出电话在收件箱里翻翻捡捡。
韩慕坤没想折腾,可不折腾结果就是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所以他必须折腾,就像周伯通左右互搏,自己跟自己较劲。但打到最后,又分不出胜负。
李闯去东北时候是夏天。
现在连深圳都开始转凉了。
韩慕坤没勇气打电话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把男孩儿短信翻出来看,大多是那个夏天,可不论开头如何甜蜜,最后收尾永远是那句冷冰冰“你不回我就当你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