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道:“你年纪尚小,日后必有长进。你遇上之事,跟你的身世有关吧。”他什么都肯告诉我,只除了这件,一直推脱犹豫
。
他浑身一震,道:“陛下……”他神色又惊又疑,想来正在怀疑,我是不是在他身边也安插了心腹。其实这也也不算什么,千古
多少帝王,又有哪一位是对臣下深信不疑?虽然他也是我心腹,但他日渐聪明,要骗我越来越容易,何况他身世之谜至今未解,
终是不可完全放心。
他额上已冒冷汗,说道:“原来陛下早已知道……”
我神情不动,说道:“说下去,字字句句,不可骗朕。”
他答应一声,沉默一阵,便说了下去。
第49章
他道:“末将姓陈是随母姓……先母是南朝人,离乱时她投奔到北方姨母家中,后来由姨母作主,嫁给了燕朝的平南候舒河为第
七房。她在府里身份低微,如同奴婢,平南府中倾轧纷争,渐渐有了传闻,说末将是她与别人私通所生,她被人鸩杀害死。末将
当时年纪尚幼,幸得舒河长子舒坤瑾相助,逃了出来,暂住定鼎山长风观。谁知走露风声,末将只好再离开定鼎山,藏身于南朝
皇宫中,等待习成武功,查出真凶。却得陛下青眼有加。陛下知遇之恩,末将万死难报。末将只怕身上流着一半胡虏之血,令陛
下不快,所以一直不敢言明,还请陛下见谅。”
早在两年前,我已让人去查过他的来历,只知他幼年时曾在定鼎山习艺,所用的剑法便是定鼎山的绝学,细雨浣花剑。但定鼎山
门人稀少,又忽然在一夜之间遭人突袭毒杀,死了不少人,他的身世便无从得知了。
我曾怀疑是不是幕后另有其人为了掩饰他刺客身份而杀人灭口,但要这么小的孩子刺王杀驾不免儿戏,而且这两年来,他也并无
异动,我也便消了疑心,想不到他竟是北燕平南候之子。我叹息一声,道:“陈卿,你要报仇,但舒家已于去年罹难,被慕容氏
满门抄斩,诛了九族。”
他叹息一声,道:“宦海浮波,本自如此。报仇之事,已是不用去想了。陛下恩重如山,末将只愿日后追随陛下左右,永无异心
。”
我道:“陈卿,你如果是舒家的人,不报灭门之仇么?”
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末将是不是舒家的人,或许永远是一个谜了,但舒家杀我的母亲,却是事实。末将早
已想过,过往恩怨,已随人亡俱消。何况,舒坤瑾也曾救我一命。末将当日遇到的就是舒坤瑾,他一直漂泊在外,浪迹江湖,绝
少回家。舒家遭难之后,他回到北燕,在慕容氏身侧随侍。我见着他时,他已身受重伤。让他随末将到南朝,为陛下效命,他也
不肯。”他说到此时,又有点心事重重。
我心念一动,一字一句道:“舒坤瑾?他受的伤,是不是心脉被刺中一剑?”那剑客剑术如此高明,原来是细雨浣花剑,只是比
陈之珏快得多,一时便看不出。舒坤瑾形貌间有三两分与陈之珏相似,陈之珏是舒家的血脉确实无疑。想来舒家的人频频追杀他
,也只为了不让人多分一杯羹。
陈之珏满面疑惑之色,慌忙道:“陛下!”
我神色稍缓,道:“他与朕的恩怨,朕看在你的份上,就此揭过。你若要离开南朝,朕绝不留你。但你若是留在南朝,有朝一日
,或许便要与你的兄长为敌。陈卿,你不后悔?”
“他回到北燕,本是想为舒家伸冤,现在他已放弃,以后或许不会为慕容氏所用罢?若是当真如此,我二人各为其主,也……无
可奈何。”他有些黯然道。
我道:“你告诉朕,打仗是为了什么?”舒姓是北燕的大姓,他其实算不上南朝的人。而今日坦诚身份,日后或许不会再让我推
心置腹。他肯留下,究竟是为什么?秦霜海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龙靖羽是为天下太平,他不是为了家国,难道也是为了天下太
平?
只听他低声道:“承蒙陛下不弃,末将自当报还知遇之恩。末将是为了建功立业,成为当世名将,一代英雄!”
我拊掌大笑,呼人换酒,道:“陈将军不愧世间才俊,朕当敬你三杯!但愿凌烟阁上,早睹尊范。”
他笑了起来,又有些稚气,道:“还请陛下将末将的画像画得威风一些。”
此时侍女上前见礼,说是叶太医吩咐,不许饮酒。我正欲发作,却看见叶和安已上前来,像要劝谏,一张老脸已拉得甚长,只得
作罢。
在山庄中住了几日,已能行走一段路程,便命人起驾回宫。此行本想看看那宝藏是些什么,此时也不必去看了。一则宝藏远不及
山河险固,而山河险固又远不及明君德政,朝政日疏,我也早该回宫;二则慕容离为了那宝藏不惜亲自到我宫中,必是因为此间
有些秘密不能为外人所知,他定然还会再次出现。那人淫邪无礼,辱我至此,若有机会,须得将他杀了。
一路之上有地方兵马暗中护卫,也没出什么事情。虽然武功绝高者要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也是不难,所幸陈之珏所带的一支全是
精兵,若有奇袭,必能应变。
这日忽然天降大雨,泥泞不堪,此时尚在远郊,天色将晚,便顺势在此安营。黄昏暗夜,外面雨下得甚大,几千里瓢泼,雨雾朦
朦。
第50章
雨声中,仿佛隐隐杀伐之声,滚滚而来。外面漆黑如墨,只有帐下的灯火明亮。雨渐渐小了下来,帐外有人烧起了篝火,火焰在
雨里被浇打着,却像是垂死挣扎般舔噬着漆黑的夜空,忽明忽灭。
那杀伐声渐渐清晰,我心中猛地一跳。
是琴声!一模一样的琴声!
难道那道人还没死么?我记得那诡异的琴声,如电的琴弦。那是一个传说中本该死了的人,我也曾一剑刺死了他。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或许只是挛生子而已。我想着,一手抓住了剑,走出帐外。立时有人上前传报,说是已有人在帐中不明不白的死了,陈之珏正在
派人去查。
我道:“不必去查了。诸将回营弹压,以防哗变。让陈将军过来。”是想要帛书罢!好的很,且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抬头望了一眼如墨的夜色。万丈虚空,雨丝垂下,如同剑光直落。
此时,陈之珏已纵马过来,翻身下马行礼。他全身已被暴雨打湿,却小声唤了身边一个侍卫找柄伞来给我遮挡。
我不禁露出一点笑意,慢慢道:“陈将军,这世上有什么方法可令人死后尸身不毁,而仍能说话行走?”
陈之珏沉思一阵,道:“有的。一种是符咒之术,可控制尸身缓慢行走,一种是蛊术,活人借由控制他身体内的蛊虫……”他顿
一顿,低声道,“陛下,你是说这人已经死了,但是是被别人控制的傀儡?”
或许当日我见他之时,便是一个死人。那道人之所以如此矮小枯瘦,或许不止是因为他生的矮小,还可能因为他已经是一具干尸
。我还道那道人怎地面无表情,大敌当前还临阵抚琴,想来那幕后之人便是借由操纵傀儡抚琴,又由琴音控制傀儡。我当时不知
怎地,竟是没想到。为情所苦数年,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比起这傀儡,也不稍胜多少。我笑了一笑,道:“不错,陈将军,你可
想到克敌制胜之法了么?”
陈之珏微笑起来,转身对传令兵道:“擂起战鼓,务必压过琴音。”
这只是一时之计。即使声音压过,但尖锐之音,终是难以盖下去。仿佛两军交战,虽靠人多,但对敌的是一支骁勇善战的精兵,
那便容易被人左冲右突,各个击破。
我道:“军中还有谁精通音律的么?”
陈之珏迟疑一阵,道:“军中……实是无人。陛下龙体欠安,万不可击鼓鸣音,末将请命,愿前往杀敌。”
他虽是主帅,必须坐镇军中,但事到如今,也只得借机突围了。我正要说话,此时,一声长笛袅袅,仿佛长戈划破天空,琴音竟
是微微一滞。
战鼓琴笛声粗听时仿佛合奏,但细细听闻,却像是三军搏杀,而鼓声却是最弱一支,又毫无兵法可言。琴笛之声仿佛渐升渐高,
相互缠斗,直到天际之巅。
世间还有谁有此笛技?
看到陈之珏像是松了一口气,却是并无惊讶之色,想来也知道那吹笛之人是谁。我道:“既然有人相助,叫击鼓那人停下。”
令声一下,即刻便已停了擂鼓。只听那琴笛相互厮杀,胜负之象渐渐显露。琴声渐高,高到极高的地方,猛然坠落,像是困兽冲
击突围,而笛声却依旧袅袅盘旋,阵法严谨,毫无破绽。
不知过了多久,琴音渐渐散乱,猛的一声巨响,再无声息。笛声便渐渐低了下来,仿佛人已渐去渐远。
过了一阵,再无声息,天地间,仿佛骤然空旷。
陈之珏道:“想必已无大碍。陛下,请回去歇息罢。不必担心,末将赴汤蹈火,也全力护驾。”
我慢慢道:“龙靖羽还没走?在你帐下罢?叫他来见朕。”陈之珏怔怔抬头看着我,我也不待他多言,转身进了主帐中。
仆婢多燃了两支火烛,奉命退下了。过不多时,一个人影缓缓从帐外进来,嘴唇苍白干裂,神色间甚是憔悴。那般从容镇定的人
,一为功名消瘦至此。
他见了我,并没有跪。只是看着我,勉强笑了一笑:“你是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厉声喝道:“现在马上给我走。你再不走,我便杀了你!”我拔出长剑,架在他脖子上。
他神色间反而轻松下来,笑了笑,道:“你杀了我罢!”
他是料定了我不会动手。我心里一阵冰钻似的疼痛,愠意上涌,手上微一用力,一串血珠,顺着发亮的剑刃滑下。
他闭上了眼睛,神色十分平静,像是闭目待死。
我立时松手,心中一阵绝望,将长剑抛到一旁,低声说道:“我杀不了你,你一定很得意吧。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静静看着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目光幽深难测。忽然猛地上前,扑入我的怀中,将我紧紧抱住,低哑的声音像是微微颤抖
,气息扑到我脸上,一阵幽幽的青檀香气,我一时竟没听清,那像是呜咽的一声,竟然是在唤我的名讳。
这样柔软修长的身躯,我曾想过千遍万遍,此时心中却是一阵痛楚,猛地将他推开,厉声道:“退下!”
他退后一步,呆呆站在一旁,像是失魂落魄。
我平息了怒气,缓缓道:“龙靖羽,这次不杀你,下次你若是再出现,我定不放过。你记下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他乱我
心神。
他慢慢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过了一阵,才站得起身,竟是有些不稳。我转身不去看他,他一言不发,过了良久,听到轻轻的
脚步声,他已退了出去。
第51章
已经四更,外面十分嘈杂,将士们已经在准备拔营。离出行还有三刻,还能睡一阵,却是毫无睡意。再北行三百里,就是南江城
。到了南江城,将士们还能歇歇,但是在此之前,却要经过一片泥沼之地。
这是兵书中所说的五绝险,有心的人,不会放过吧。
还在想时,门外有人急报,陈之珏求见。此时求见,那是定有要事了。果然他一进来,便道:“陛下,风雷津传来线报,北燕有
船只往腾龙岛方向航行,不知是否要差人查看?”
腾龙岛正是密藏的所在之处,难道慕容离真的忍不住要下手了么?虚实不定,我没看过帛书全文,也不知慕容离此举到底有几成
把握取得宝藏。
当初他无论如何也要诱使我与他同去,想来密藏中有一处机窍与我密切相关,即使无关,多处疑点也暗示慕容离将会再次出现。
“陛下,据传那船只十分隐秘,并没有悬挂任何旗号,末将认为还是派人查看的比较好。”
“陈将军,到南江城一路上若是有伏兵,不知以你此时所带兵力,能抗衡多少?”
陈之珏错愕一阵,道:“末将虽只带了三千兵马,却能抗击伏兵五千有余。南江城是南朝属地,料想十分安全,陛下不必担忧。
”
三千?那人昨夜遭受挫败,恐怕还要重来,既然已经知道我方虚实,三万恐怕他也早有准备。虽然不知慕容离跟身分不明的那人
有没有暗中勾结,但是还是小心为上。“不必让人查看,你让人带着虎符速到南江城去,命城中兵马速来接驾。”
陈之珏欲言又止,我皱了皱眉,道:“有什么事么?”
“末将已经于昨日命人到南江城去了,至今仍然没有消息,想必出了事情。此去南江城不远,末将有官职在身,脚程又快些,愿
意前往。副将秦彦卿兵法娴熟,武功高强,远在末将之上,末将举荐他担任此护驾之职。”
“此事非同小可,你去罢。务必快去快回。”
他应身答是,退了几步,转身就要退出去。
我停了一停,道:“一路之上,多加小心。”
他站住了,回过身来,说道:“末将一定不负陛下所托,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脸上神情十分感激,不是作假。
我定了定神,挥手让他去了。
不久,秦彦卿便来朝见。一年半前我见过他,他是枭骑之一,不喜多话,却极是骁勇。一年多过去,我已经变了太多,当初那个
疯狂的萧钧天逐渐变回麻木而冷酷的样子,而秦彦卿却像完全没变,依然沉静冷淡。
大军前行了半个时辰,由于腿脚至今不便,我在软轿中闭目养神。只觉得轿子忽然停下,便知道是出了事情,慢慢用放在身旁的
长剑挑开了轿帘。
“萧兄,我们又见面了。”是慕容离,他坐在马背上,身姿潇洒已极。身边一匹马上坐着的是一个白衣男子,容貌俊美,仔细看
时才发觉面颊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眼角微微下垂,仿佛说不出的愁苦伤心。他手中却掌着一把伞。伞纸也是白色。
不知怎地,我心里有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慢慢道:“慕容兄,别来无恙?你身边这位,是昨夜有幸交手的那位罢?”
那人没有说话,慕容离已笑了起来:“萧兄好眼力。不错,他正是腾龙岛的岛主,殷未弦。昨夜与萧兄帐下一人以乐理验证兵法
,甚为快意,今日特地前来当面领教。”
腾龙岛岛主!慕容离跟腾龙岛岛主联手,看来是非要到腾龙岛找出密藏不可。我皱了皱眉,却看到殷未弦抬起了低垂的眼,锐光
如同利剑,语气却似淡然:“昨夜吹笛的人在何处?”
“可惜阁下与那人缘悭一面,那人已经离开了。”他提起龙靖羽时仿佛颇有兴味,我有些不悦。
殷未弦漠然看了我一眼,却是不语。慕容离静了一静,温言道:“萧兄,你的腿伤可好些了?”
“承蒙记挂在心,已经好多了。阁下身边那名剑法超群的侍卫,怎地不在身边?”我慢慢说道。
他吃了一惊,随即又是微笑:“萧兄,你既然想到,为何还要让你手下的陈将军去请兵?我虽是不愿,却也不得不佩服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阁下怎地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