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给他水喝,也是因为忽然之间想起了棠儿。
“喂!”殷九原来想必在生闷气,一直不肯说话,此时忽然忽然道,“你是什么人?叶公子怎么会甘愿被你驱使?”
“殷小公子,你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么?”
他迟疑一下,上上下下地看我几眼,说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普通人,来腾龙岛不会也是为了那所谓的宝藏吧?”
我沉吟一阵,当是默认。
“我在腾龙岛这么多年,没听说有什么宝藏。”他语气间颇有些不屑之意,想必认为为了一个传言而劳师动众十分不值。
“有很多人来腾龙岛?”
“不错。不少中原人来到腾龙岛滋事扰民,我也正是奉哥哥之命巡海。”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武功心智不弱,我好意劝你
归降,你为何不肯?你生擒我到底有何目的?”
以他剑法想必能与他相抗的实是少有,陈之珏这些年武功精进,实是非同小可。我既然允了前往腾龙岛,自是做了万全之策,只
是不料这么快便短兵相接。“我与令兄有些恩怨未了,我杀了他后,自会放了你。”
他有些疑惑:“我哥哥性格孤傲冷酷,不喜多言,踏入中原也不超过三次,如果有得罪阁下之处,还请海涵。却是不知所为何事
?”
我控制着自己,尽力不让他看出我的怒气,但手背上的青筋却不由得跳了一跳。“殷小公子,你管太宽了。”
第75章
“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哼。”殷九把头扭过一旁。
钟将军坐在船头划船,听着我们说话,一直一言不发,他力气极大,船速极快,却十分平稳,此时忽然说道:“公子,我们要到
港口了。”
我看到岸边隐隐渔火,道:“妙极。港口渔村是不是叫做莫家村?我们今天晚上便在那里歇一晚吧。”
钟将军道:“公子竟会知道这里有个莫家村?”
我点了点头,说道:“我与陈将军约过在这里见面,如果明天早上还没见到他,也……不必等了。”
他“啊”了一声,有些黯然。他是陈之珏的心腹,知道会有这个结局,难免伤怀。陈之珏心思缜密,虽是少年,却已有名将之风
,若是真的死了,倒也可惜。
还没到岸,我们便下了船,再将船放走。钟将军将殷九背在背上,我们往岸边走去。夜间的海水冰冷,仿佛凝滞在身体周围,只
能一步步走上岸。
为避免殷九弄什么花招,我们点了他的昏穴,往东走去。夜空浓黑如墨,只有几点星子,顺着羊肠小道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莫
家村。
此时已有人在村外接应。尽管房间已经做了布置,但毕竟是渔村,十分简陋。我们稍作休息后,便将殷九交与下属看管,钟将军
本来便是陈将军的下属,自当归回原先所在的队伍。我随意用了些干粮,天色已经大亮。于是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睡了一下。
所带的已有一千兵马,虽无必胜之力,却可全身而退,然而即使四周都是亲兵,却也无法安睡,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
到隐隐外面有杂乱人声。我立时惊醒,转头问门外侍立的仆从:“谁在外面喧哗?”
其中一人垂首道:“好像是陈将军受了重伤。”
我立时披衣下了床,问了人,才知道陈之珏为救龙靖羽,中了一箭,伤在胸口要害处,现在在一间农舍养伤,由随行的太医看顾
,似乎有些神智不清。
我走进房中,看到往日生机勃勃的少年如今毫无气息般卧在床上,脸色惨白,毫无半分血色,嘴唇干裂得可怕。
“是不是很危险?”我转头问身边为他处理伤口的太医。
“微臣不敢断言。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这两天了。”见惯了生死,太医也十分冷淡,我挥了挥手,他便行礼退下。
我慢慢走近房里,房中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他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气息却微弱之极。这些年戎马生涯,消磨了他的稚气,他
又少年老成,我渐渐已忘记他其实年纪很轻,不该今日便夭折。
坐了一阵,忽然便想起年轻时心照不宣的过往。其实不过才过了两三年,却像过了半生那么久。那时我曾经答允过他,他枪法武
功胜过我时为他做一件事。但三年过去,他武功想必早已胜过我,却从来不提此事。
想必他忘了吧。我也已抛到脑后,只将他当作棋子利用无遗,却早已忘了有此少年知己。
我坐了一阵,只觉屋子中有些湿冷,窗门都紧闭着,没有冷风进来,原先的火盆已经有些熄了。我站起身想要让外面的人换个新
的火盆进来,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呼唤:“陛下……”
他醒了么?我心中大喜,转过头却见他双目紧闭,仍旧躺着不动,与之前殊无二致,像是我听错了一般。
想必是神志不清,有些迷糊了。我想着,正要出门,却见他睁开了一双弥蒙的眼睛,定定地看,颤颤地伸出手去,像要抓住什么
。
我心神大震,伸手让他握住。他看着我良久,低低道:“陛下,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别胡思乱想,好好养伤,知道不知道?”
“陛下,我知道……我大概活不过今晚了……”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第76章
我皱眉道:“胡说,年纪轻轻,说什么死啊活的?你如果死了,谁为朕出征打仗?”
“是。”他笑着应了一声,却是虚弱无力,“大丈夫……大丈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之珏说错话了。”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一阵,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伤,却终是说不出什么。他年纪如此之轻,却肯为我出生入死,其中情分,自是别
人不可比。他日后若有相求,我必生死与之。然而这些话,也不必说,所谓肝胆相照,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笑了一笑,说道:“陛下,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若是我……武功……胜过了你,便能求你一事。”
那时我曾经答允过他,他枪法武功胜过我时为他做一件事。但三年过去,他武功想必早已胜过我,却从来不提此事。
我也已抛到脑后,只将他当作棋子利用无遗,却早已忘了有此少年知己。
“我记得。等你好了,不管什么,我都答允你。”他精神极为虚弱,却仍坚持说话,我怕他是回光返照,劝他休息,他却是不肯
,执意摇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好,你说。君无戏言,不管你要什么,朕都会为你做到。”
“陛下,我……我……”他忽然满面羞红,下面却不肯说了,忽然一口血喷出,洒了一地。
我大吃一惊,转头叫道:“来人!快去请太医!”
他摇了摇头,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音。
“你先休息吧,快些养好身子,军令如山,不许抗命,听到没有?”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慢慢闭上眼睛。
大夫很快便已进来,看了陈之珏的脉象,却道淤血已经吐出,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原来他身上箭创虽深,但以他的身体并不
致死,只因胸口一股郁积之气无法消散,阻碍行血运气。现在将淤血吐出,这股郁积之气便也渐渐散开。
或许他心中郁结之事,正是他要跟我说的话吧,我方才答允了他,所以他才会释怀。待他醒过来我要问清楚,不管是些什么,我
总要努力做到才是。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掀开帐帘正要出门,手不由得定了一定。门外站着的男子不是龙靖羽又是谁?他手臂上缠了白布,还渗了血
,可见受伤不轻。
我弃他而去,不是没有愧疚,但他害得之珏如此,却令人难以容忍。
“你来做什么?”
他屈膝行礼,却没有站起,低低说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做什么,你不谙武艺,能全身而退已算不错。”我走出帐篷,顺着小路往僻静处走去,听到他徐缓的脚步声跟在后面,
心里想到的却是他的顺从温柔。知道他不死时心底那种潜生的喜悦,我不能欺骗自己完全没有。
其实我虽然相信他,却又忍不住怀疑,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也只为这个人出现。或许要忘记一个深爱的人,本来就是一件难事
。
我停住脚步,说道:“说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这个人最爱讲礼数,无故前来连通报也顾不上,恐怕是发现了什么要紧
的事。
他犹豫一阵,说道:“龙腾岛岛主殷未弦原来早已派人进入平楚山寻找宝藏。据臣所知,平楚山阴峰有条暗道,但其中有一块碧
血石非滴血不能旋转开启。想必……陛下也已知晓,正是要萧氏嫡长子之血。”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圈套,要引我前去?”
“不错。陛下虽然带了兵马,但不必与他正面交锋。如果陛下不欲得知其中之秘,让人打探一下便罢了,若是陛下也想看看那密
藏,就只有……”
“只有怎样?”
“只有易容成殷未弦的亲兵,潜到殷未弦身边。”
第77章
“用殷九么?”
“不错!”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假扮腾龙岛的人将殷九救出,想必不会有人怀疑。”
“潜到殷未弦身边怕是甚难。若是能混进普通侍卫,只要能前往平楚山便可,想必不会引起疑心。”如果真能做到,寻到机会时
,或可将那两人斩杀了。
心念一动,便觉血沸难止。若是能趁机杀了他,便能了了一桩心事。然则潜入殷氏王府虽然极为安全,但刺杀却太过凶险,只怕
不易脱身。
为帝日久,雄心虽如当年,却已无当年之勇。然而答应龙靖羽出海,这本身便已是极为冒险之事。
除了此事关乎先祖,且不可对外人言外,还因为这是他的邀约吧。不愿再向龙靖羽多看一眼,我极目向辽远的海域看去,不禁有
些出神。
若是倾我南朝兵马,要将此岛荡平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我竟然前来,恐怕就是殷未弦慕容离也未曾料到。
殷氏王府防守严密,不如潜入慕容离府上。且从海上发生之事可知,慕容离竟然想趁机劫杀殷九,可见他与殷未弦必定不睦,倒
可从中下手,顺便报了三年前一箭之仇。
“我让人随我一同潜进去,你不会武功,不要去了,待之珏醒后,再设法与我里应外合。”
龙靖羽眼里闪动着一丝黯淡:“是!”沉默一阵,又道,“我再为陛下换一张人皮面具,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他静静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幽深得仿佛如同深海之水,却又有些恍惚。我想到那个满目血红的晚上,他设计骗我的那一局,心里
便如同针尖般刺了一下。
“自是要劳驾龙卿。”我看着他,缓缓微笑道。
他犹豫一会儿,忽然说道:“陛下,日后不管我再说什么,想必你都不肯信了罢?”
“偏信则暗,兼听则明。不知龙卿以为然否?”
他沉吟一阵,苦笑起来:“其实那天在船舱我们说话时,我很担心你一怒之下,把我杀了,可是你只是将我逐去而已,后来我才
知道,是陈将军泄我密机。我毕生愿望,就是能用自己所学,创造一个盛世……却是遇上了陛下。”
我点了点头,说道:“我只道我不幸,竟遇上了你。如今想来,你也不幸,竟是遇上了我。”
“能得陛下此言,臣已幸甚。”他微微一笑,犹豫一阵,说道,“如果臣说,那天晚上所说的,很多都是肺腑之言,不知陛下还
会不会相信?”
我一惊,只听他道:“原以为骗人的话,说过之后不会再记得,谁知……竟会时常想起……”
我微笑道:“龙卿说些什么?朕已忘了。”在他脸色变得极为尴尬之时,续道,“早知你必是放不下心中抱负,若是放了你去,
或许你便要投靠他人。但若是杀了你,又对不起我一片爱才之心。”
“陛下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他怔怔地凝视我半晌,轻声道,“陛下,那次红烛之夜,臣也是没齿难忘。”
我一惊,他冰凉的手已握住我的手,我不由有几分吃惊:“你……”
此时四顾旷野无人,海风从遥远之处吹来,抚过田野,仍然带着一股腥咸的气息。他衣袂飘拂,神情弥蒙,我不由有些恍惚,竟
然连心头的恼怒也被这风吹得渐渐消散。
第78章
天边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肃穆温柔的面颊之上,不由让人有几分心动。而此生譬如微光,转瞬即灭,纵然他是真心,又能如何?
终究是错付了。三番五次,即使再多热血,也已麻木。何况经此种种,若是我对他仍然丝毫没有猜忌之心,就是死了也活该。
我退后一步,微微露出笑意:“爱卿心意,朕自是明白,他日你将功赎罪,朕必有重赏。”看到他忽然变得感激的表情,我微微
颔首,神情木然。心中却是想着,用人之道,不可与之七分,六分足矣,与之太过,便再难为我所用。
我心中想着,却没觉得有半分轻松,只觉得心头沉甸甸,难受之极。左右无事,便掀开帷帐,走入陈之珏的帐篷。
陈之珏正在喝一碗清粥,几乎能照得见底。他内伤初愈,只能吃清淡食物,此时出征在外,就凭这些,恐怕难以养好伤势。
他看到我,慌忙把碗放下,便要起身下床行礼,我拦住他,屏退左右,在床边坐下,沉吟一阵,道:“之珏,过几天你就回南朝
去吧。”
他惶恐道:“陛下是嫌弃末将无用么?”
“不是。让你回去,另有要事。”我顿了一顿,忽然喝道,“陈之珏听命!”
他肃然垂首:“是!”
“朕这一生,为儿女私情耽误太多,时时梦回想起,只觉愧对祖宗。太子虽然年幼,但颇有帝王之气,朕若是驾崩,便传位于太
子萧棠。圣旨便藏在书房石琴桌下的夹层。你回朝之后一个月,我若不能回来,你便取出圣旨,扶太子登基。”早在我受辱归朝
之后,便拟了诏书,传位棠儿,只因当时时机未成,如今生死相搏,这份诏书便是遗诏。
陈之珏大吃一惊,颤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别人若是知道,我为了一个道听途说的宝藏,便不顾社稷之计千里迢迢前来,定会责我有失大体。但祖宗家训,一是富国强兵
,永垂霸业,二是守此宝藏,不可沦为外人之手。第一件事,我这辈子做不到了,至于第二件事。我也不瞒你,这个宝藏其实是
太宗皇帝萧南允留下的,这其间关乎本朝的一段旧事。
“太宗皇帝开疆拓野,有创业之功,他当初……十分倚重朝中一位重臣,那位重臣却怀谋反之心,于是太宗皇帝便将重臣赐了毒
酒,他所有的家业也都查抄了。但太宗皇帝不忍睹物思人,便将这位重臣的尸骨连同其生平珍爱的重宝都放在一起,远葬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