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地位,都是可以不择手段得到之物。但那个人是不一样的。他是我最爱的人,我却束手无策。不是没有想过对他用强,但若
真的这样,我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他现在已经反感到不愿上朝的地步。我要见他不易,皇帝出巡本来便是极艰难的一件事,即便是微服,也十分不便。我只能让人
到他府上升他的官职,让他能自由出入皇宫。若他托病不出,我也无可奈何。
如今日日处在宫中,已如困兽一般。古来励精图治的皇帝不少,但持政已久,却难免昏庸暴戾,只怕每日与这些太监妃嫔混在一
起脱不了干系。但愿日后我不会变成一个昏君。
不知是不是晚上侵寒,幽幽起了一阵凉风,像是天末的凄清太息。
穆信清跪得久了,以为我没注意,悄悄侧了侧身。我咳嗽一声,道:“信清,你先下去吧。”
他应声站起,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靖羽跟他一般大,却没有这么活泼,十分持重,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又有些怅惘。无论做些什么都会想到他,
我是无可救药了罢。
外面忽然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启禀陛下,龙靖羽求见。”
我吃了一惊,那太监以为我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我忍不住喜形于色,大声道:“快宣!”欢喜过后又有些疑惑,他肯来见我
,不知是何用意?
无论是何用意,只要他肯见我就好了。拿了朱砂笔的手有点发抖,我便将笔挂到架上,定了定神,一抬眼,便看见他已经款款进
来,萧轩高举,凌风而立。
他刚要跪下,我抢先一步上前扶住他,低声道:“靖羽……”千言万语,竟难以言说。一个月不见,他瘦了一点,但眼底有些沉
静之意,似乎辽远得如同旷古的幽波,再也难动分毫。这一月的硝烟,竟似已炼出他铁石之心。
他不动声色地挣开我的手,行完一礼,道:“靖羽见过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看着他生疏冰冷的做派,胸中激荡,勉强平静下来,只觉喉间有些铁锈的腥气,不怒反笑,道:“朕当然会万岁,否则这千里
江山,岂非无主?”
想不到我只被他一气,便内息急窜,难以克制。
他淡淡笑了笑,对我的狂妄不置可否:“微臣今日前来有要事起奏,请陛下容臣细禀。”
第20章
书房中火光明如白昼,照见他眼底有些难以掩饰的憔悴之色,征战之苦我是知道的,只怕生病这件事不是骗我。我心中释然,温
言道:“什么事让爱卿连夜入宫?”
他躬身道:“陛下,臣听将军说,陛下似乎无意与燕和亲,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不知所为何事?”
看来他并不知道那使者提出的古怪要求。如果知道,应该也想到我是为了他。心中百般滋味,他今日没给我白眼,我还以为他终
于知道我一番苦心,现下终于知道,他今日的恭恭敬敬竟然十分难得,想来也是因为我已经是九五至尊之故。随口问道:“秦将
军没告诉你吗?”
“秦将军只说不知,纠缠不过,才说陛下自有道理。”他脸上现出一抹笑意,多半是想起秦霜海了。他们同为袍泽,自然是十分
亲近,不知怎地,我有些怪异之感,勉强笑道:“爱卿与秦将军似乎十分投缘。”
他微笑道:“不瞒陛下,臣与秦将军已经结为生死之交。”
我心头有些发酸,慢慢道:“恭喜二位了。”我登了帝位,秦霜海越发尊敬,以前的日子,是再也不能回来了。现在跟他们更是
如同隔了一道鸿沟。我有些晕眩,宏图霸业,本是我毕生所愿,但即便我能号令天下,这一辈子是注定寂寞了。
“秦将军豪侠仁义,能与他结交,是臣三生有幸。”龙靖羽肃容道,“陛下,百年前明珂公主远嫁燕国,保边陲五十年平安无事
,燕国国主更是明珂公主之后,与陛下可说是远亲,今日燕国向我南朝求亲,我南朝泱泱之国,既然能敦亲睦邻,何必穷兵黩武
?”
我道:“当年灵宗即位,年纪尚幼,和亲之举迫不得已。何况……”何况慕容离提出这种要求,显然居心不明,他未必甘心两国
罢战,只怕也在休养生息,蛰伏而已。我沉吟一阵,道,“爱卿,你心性平和,不喜欢与人相争,但这个世上弱肉强食,争斗永
无休止,两国毗邻,又岂有不争之理?我若不北伐,他迟早也会南征。”
“陛下,南朝乃礼仪之邦,若是无故开战,只怕逃不过悠悠众口。”
“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只等他先行开战便是。”要激怒慕容离也不是难事,他迟早会知道送去和亲的是假货,如果那时他还不
动怒,也有的是办法。
龙靖羽沉默一阵,道:“陛下言下之意,似乎从未想过两国交好了。”他没等我答话,又缓缓道,“是非之间,本来难以分辨。
自臣下山以来,臣才知道何谓世途艰难,所思非所能为……臣原先的打算,看来都可笑得很。陛下一心攻打北燕,臣也无话可说
,唯有尽力辅佐陛下。”他笑了一笑,有些颓然,“先师在世时曾言,臣日后有左右江山之能,看来,这只是先师笑谈而已。臣
虽然精于兵法机关,但在大是大非上,终究不能明白。陛下聪明仁慧,百官之中,文臣忠烈,武将勇悍,想来也不少微臣一人。
臣本来早该辞归故里,只是因为当初的约定留下来。陛下可否明示微臣,当日与臣约定,可是因为臣的……臣的外表之故么?”
他想必觉得有些可耻,说完最后一句,脸胀得有些泛红。
我一阵心疼,一阵心动,温言道:“自然不是,连秦将军也对你的本事赞不绝口,一半的军功要给了你,爱卿怎可自轻?”
他苦笑一下,道:“臣刚下山时,的确是血气太盛,年轻识浅,现下仔细想来,做了不少错事,能将功补过已经十分庆幸,哪里
还敢邀功?”
我笑道:“你还对那顿军棍念念不忘么?我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总算有了一丝笑容,道:“陛下当日出城,也是为了臣,如果要罚,应该罚微臣双倍才对……”他顿了一顿,又道,“陛下,
夜已经深了,臣打扰陛下,深觉不安,也该走了。”
难得与他推心置腹一番长谈,时间却过得如此快。我有些恋恋,道:“小羽,我送你出去罢。”
他微微一震,却没有抬头,只道:“陛下留步……”
我已经起身开门。夜凉如水,外面种的几棵玉兰树已经开了花,有些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
门外伺候的宫女太监看见我出来,登时跪了一地,鸦雀无声。虽然灯火通明,但天色浓黑低抑,仿佛压在人的心里。我忽然有些
烦闷,他已经走到我面前,长长一揖,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色已晚,还请陛下好生歇息,微臣先行告退。”
我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恕不远送。来人,送龙爱卿出宫。”
眼见他的背影渐远,却没有回头,我有些迷惘。
信清尖细的声音道:“陛下,夜寒露重,明晨还要早朝……不如先起驾回宫吧。”
我道:“此时已近四更,不必睡了,你叫人送壶酒来。”
回到书房,过了半柱香,信清便端了盘子过来,除了一壶酒外,还有几色点心,信清笑道:“奴才让御膳房的师傅起床做的,只
怕陛下不喜欢。”
烈酒入喉,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低声道:“你若待我如此,死亦何妨?”
信清大惊,连忙跪下,却不说话,面孔胀得通红。
“你跪下做什么?”
“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信清,我若是要你陪我一夜,你愿意么?”
他浑身颤抖,低下头去,过了一阵,才道:“陛下有命,奴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笑了笑,道:“别说那些套话,朕问你,如果朕不是皇上,你也不是奴才,你肯不肯答应?”
他抬起头,十分吃惊,犹疑道:“奴才不知道……”
“你怕说实话得罪了我,所以才说不知道,是不是?”不知为何,我越来越喜欢为难人,而且常常翻脸无情,大约是这深宫让我
性情渐变,起居住行,无不是女子太监在侧,人也有些阴阳怪气起来,心里忽然有些茫然。
信清冷汗涔涔,道:“陛下息怒,奴才畏惧陛下天威,唯恐触怒龙颜,因此不敢答应,但陛下威严英俊,奴才心里其实……奴才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频频磕头,竟流出血来。
“我信你便是,起来。”我淡淡道。信清从地上爬起,额头红肿一片。我看了看他,他低下头,垂着眼睫,脸上微微生出红晕。
倒有七分像了。
不知怎地,心里又想起了他。我颓然叹息,道:“信清,你下去歇着吧,朕今日喝醉了酒,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信清十分吃惊,样子又有些失望,呆呆看了我半晌,磕头退了下去。
过几日,有几个异国进贡的美人入宫,其中有两人舞姿非凡,动人之极。歌尘丽影,金樽美酒,让我沉醉了几天,但一梦醒来,
总是依稀见到那个清淡缥缈的影子,如同还在梦中。
每次想起他,我的心头就在隐隐作痛。既然不能忘,我便想着怎么才能讨好他,西方起死回生的合蝉玉,东海定气凝神的龙颌珠
,种种稀奇古怪的珍物,我都想方设法赐给了他,他不收,我便逼着他来宫里见我,一来二去,他入宫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
时只是讨论政事而已,但他对我防备之心渐去,有时还能说笑几句。
和亲之事早已进行下来,北燕的聘礼并不菲薄,明珠千斛,宝马千匹,南朝嫁妆也没失了丰厚,丝帛万匹,黄金万两,双方做足
了派头,足足演了半个多月,才终于将这场闹剧演完。
但秦霜海早已加紧练兵,只等着慕容离一夕变了脸色,毁约挥兵南下之时,取得先机。
当宫里的锦翎花开的时候,我以赏花之名,约了龙靖羽在御花园酉时相见。虽然赏花之事十分无聊,但幽欢佳会,软语温存之时
,料想他也答应得快一些。
锦翎花每支花上都生有两片如同鸟羽尾翎般的花瓣,象征琴瑟合鸣之意。相传恋人若是在花下盟约,必能相守一生。我叫他赏花
之意,他不会不明白。
今年的花开得十分好,绿如翠黛,红如繁锦,密密地开了满园。还没到酉时,我已经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设宴等他。
眼见得那人一身朝服,从蜿蜒曲折的石径那端缓缓行来,我连忙起身上前相迎,为了不让他拘礼,今日特地换了庶民的灰色衣衫
,这其实大违礼数,礼部尚书曹豫那老头子若是看见我在宫中也这般装束,非胡子一翘,一口气噎死不可。
他看见我,十分吃惊,但还是跪下行礼。
我看了看一旁的信清,信清连忙道:“奴才先行告退。”退了出去。我上前扶起他,道:“小羽,今日不拘礼数,我们便以你我
相称如何?”
“微臣不敢。”他越来越显将帅之风,说话间从容不迫,竟似有些喜怒不行于色了。朝廷中权臣钩心斗角,互相倾轧,他若是不
能自保,才教我担心,但不知怎地,我有些心惊。短短半年,有些太快了。
“小羽,你连我的话也不听?”我笑道。心里有些黯然,说到底,还是用了君王之威。
“是。”他抬起头,眼底一片清明,慢慢道:“不知陛下……你今日找我来,有何要事?”
“没什么,只是花开得这般好,若是无人来赏,不免寂寞。”在我授意下,今晚禁军也不会在左右巡视,御花园中,其实只有我
们两个人而已。
“开在深宫,自然寂寞,若是此花开在民间,必然能有更多知音。”龙靖羽慢条斯理地道,“据说此花只开在江南,远迁此地,
大是劳民伤财。据说此事只因先皇在位时赞叹了一句此花甚美,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他此言大是煞风景,我赫然起身,他纹丝不动,仿佛没看见我动怒,倾身向前,朝一朵花嗅了嗅,慢慢闭上眼睛,露出一丝笑意
。
父皇当年对此花情有独钟,有官员从万里之遥的碧月城送来,栽种在宫里,可惜此花水土不服,花了无数花匠心血才有了生机。
父皇龙心大悦,升了那人的官。一时间,无数地方官员纷纷效仿进贡当地名产,民脂民膏被狠狠刮了一层。
身为帝王,自身喜恶如何,委实不能让人知道。但我心里喜欢他,难免行之于外,若是完全无心无情,岂不如同木人石心一般?
偏生我爱他如此。
我坐下来,斟了杯酒饮下,胸口如同有烈火灼烧,慢慢道:“你说得不错。君王是不能有半分喜好的,以后我喜欢什么,再也不
会对别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小羽,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一字一句,眼睛看着他,竟有些疼痛。
他十分震惊,显然不曾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停了半晌,才道:“宫内外已经有了不少流言,沉溺男色有违人伦,只怕荒淫国道,
民心不稳……陛下宏图壮志,若如此执迷不悟,只怕对大业有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陛下慧剑之锋,当可斩断情丝……”
我看着他,不发一言。这些话,只怕是他心心念念所想,此时才能毫不迟疑说出来。
他终究未曾把我放在心上。
心口剧痛,四肢百骸彻骨冰寒,血液却是如同沸水奔流。我听见他缓缓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无德无能,不知为何让陛下倾心
?”
我想笑,却是笑不出,喉间一股腥甜,勉强咽下,喃喃道:“我若是知道就好了……”我若是知道,当可找出一个有这般好处的
人,那人对我,必定胜他百倍。偏偏我如此自轻自贱,对一个对我毫无情意的人百般纠缠。
他看着我,低声道:“臣身为男子,承欢之事,万死也不会答应,陛下之情,臣亦感念万分,唯有终生不娶,报答陛下之情。”
他声音虽低,但俊秀绝伦的脸上显出一种决绝的态度,仿佛锐冰的冷酷凌厉。
几乎在这一瞬之间,我忽然明白,已经走到了死路。他与我一样是须眉男子,决不肯在另一个男子面前低头,宛转承欢之事更是
绝无可能,而我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我只顾着对他好,却没想过要他委身侍人,他自然是绝不肯答应,到头来难免鱼死网
破。我若是一味强逼,从此时起,便要永远失去他了。
他猛然间的醒悟让我立刻有了决断,我赫然道:“小羽,我只要能在一起而已,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如果你觉得难堪,我愿意
以身相侍。”
他脸上掩饰不去的惊讶之色,道:“陛下,你……你说什么?”
说出这种话,我的自尊已经所剩无几,一张老脸也有些发热,佯装不悦,道:“君无戏言,我几时骗过你?”
他既然肯立誓终身不娶,那么对我也并非绝情,多半碍于悠悠众口,不愿落下以色侍君之名,我若是肯对他低头,他定会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