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禵仍旧一口顶了回去:“我只一个阿妈已经殡天,一个额娘被软禁宫中,一个哥哥跪倒太庙死生不明一个哥哥远在大通受苦,却不知还有一个自称‘亲厚素有情谊’的王爷兄弟?”
“老十四!”怡亲王眼中没了笑意,大声冷喝道:“你自诩聪明一世枭雄,却不知做了谁手中的枪?你也不想想今日你若出了这个门,与皇上对在明处,是谁得易?”
这话说得颇有当头一棒的意思,矛头已经直指养心殿偏殿里躺着的人。若是说的旁人或许允禵也就半信半疑了,但老十三实在太不了解八哥,又自以为最懂自己。我虽被老四改了名字但又不是被灌了傻药,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露怯,你口里说的都是你心中所忧——说到底,你自己才是你好四哥手头的那把枪!想要挑拨我与八哥也要看你配不配!
允祥被圈太久了,久到胤祯已经被自己哥哥更名做了允禵,从一个光头阿哥到纵横西北的大将军王再做回圈禁府邸每日莺歌燕舞斗鸡走狗的闲散王爷,他们之间早已不是昔日一起围猎争上下的亲兄弟。
不管允祥如何暗示,允禵句句挖苦毫不买账,只一口咬定亲娘病了做儿子的不能床前尽孝天理不容。一句话连皇帝都捎带上了,怡亲王苦劝无果,又不能真放任老十四大闹紫禁城,在东华门外静坐为太后祈福——明日上朝还能让人看么?
一个时辰后,皇帝口谕传来,恂郡王只身入宫,给太后请安侍疾。
……
养心殿里,原本应该在寿康宫为太后侍疾的恂郡王跪在殿下,与嫡亲兄长四目相对。
“四哥深夜传召,本应受宠若惊?只是臣弟心忧皇额娘,请皇上训示完了放臣前去侍疾。”允禵懒得客套,直言有屁快放有话便讲,说完了好各找各妈。
皇帝压下怒火,他也不愿看见老十四,那是在提醒一母双生的悲剧。更何况老十四又不是老八,斗嘴吵架气得狠了还能真刀真枪的干一场,看他气焰全消委顿于地的模样煞是解气。老十四与他八字不合,吵起来又打不得动不得,最后还是自己个儿生闷气。于是胤禛也不客套,开门见山扔下一本折子:“这是西北年前递上来给皇考的折子,你自己看看上面说的可是实情?”
允禵还是头一遭被人扔折子,新鲜难得,心里幻想着八哥昔日第一次被砸时心境是否也如同此刻一般。他一心二用拾起折子一看,发觉是监察御史陈赞参自己妄自擅用‘大将军王臣’自称,阵前不顾民心强抢民妇为妾两件事。
允禵垂目心中暗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被老四翻出来只怕另有所图,老爷子都不计较的事情你马后炮为哪般,他阖上奏本道:“回四哥的话,皇考在三军面前亲封臣弟为大将军王,臣在此后加一个‘臣’字并无不妥,这御史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实在不知所谓,想来皇上四哥也不会偏听偏信。”
皇帝冷笑:“这事暂且不谈,朕只问你,三军将士浴血杀敌之时,你却纵马行凶强抢民妇为妾为婢,该做何解?”
这真是杀鸡用牛刀了,若说他强抢□天怒人怨官逼民反输了西北一役也就罢了,他离开时前线大好百姓歌功颂德无不赞颂圣祖功德,他们倒是捉起芝麻绿豆的小事不放了,还说不是欲加之罪?
“臣在西北不过纳了寡居妇人为妾,臣听闻年大将军在西北已经有了三房美妾红袖添香?皇上是想责怪臣弟不该阵前纳妾?”允禵故作不解,用心险恶地直接拖年羹尧下水。
皇帝早已预备好‘军令不许阵前纳妾’的腹稿顿时无用。不过他并不羞怒,反倒露齿一笑:“朕岂是如此不通情达理之人。只是好奇,十四弟从西北带回的奴才,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你日夜难忘?”
允禵不免沉下脸来,即便是皇帝,这句话也越矩了。
皇帝目光扫过漆屏,再接再厉道:“莫非是因为她貌若天仙声线涩不可闻,十四弟才令她终日以男装示人,只准她下棋作画不许她开口一言?”
允禵目光迎上皇帝的,他果然知道了。
皇帝哑笑开来:“十四弟何必藏着掖着,若是早早让朕的廉亲王与她对弈一局,保不准旁人还当他多了一个嫡亲妹妹。”
20、红尘万丈
恂郡王不言不笑甚至懒得抬眼,默默盯着养心殿。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无所畏惧地开了口:“是又如何?天下之大人有相似,皇上不许?”
皇帝舒心极了,眼底混合了古怪的兴奋以及鄙视情愫:“你八哥素来偏疼于疼你,让他知道你对他存了这样龌蹉的心思,该如何自处?”
允禵以为皇帝这话问得实在没立场,他与八哥之间的事哪里容得了外人置喙?他硬邦邦顶回去:“皇上多虑了,弟弟对八哥濡慕敬仰兄友弟恭从未冒犯,何来龌蹉?皇上参禅,岂不知心中有佛所见皆佛的道理?”
允禵无意点破了皇帝心中一道不可为外人道之的禁忌隐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一时猜不透老十四是当真看出了什么还是随口无状,但冲着他对老八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只怕老八一招手一抹泪老十四就能为老八鞍前马后无怨无悔——绝不能留他在京里!
“朕乏了,你且跪安。太后病重不可久扰,你去磕个头也好。明儿早不必来上朝。”皇帝并不担心老十四与太后串供,太后脉案毫无破绽人服了药早睡得人事不知,老十四有本事就一直跪到明天早上去。
允禵早不想与皇帝对面磨叽,他如今最担心的还是额娘与八哥。听说太庙一跪之后八哥被送到宫里,谁也打听不到后来的消息,偏偏额娘又在这时病得不思饮食。老四今日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新纳侍妾的事,他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为难八哥?
……
恂郡王退下之后,皇帝从屏风后面揪出一脸病态的胤禩,笑道:“朕安排的这场戏可能看?”
胤禩黑漆漆神采飞扬的瞳仁透出琥珀色清浅的光华,直视过去时会忍不住避开他幽深死寂的双目。皇帝或许是唯一执着于盯着胤禩眼睛说话的人,他开口时绝不容许面前的人用沉默来回应他的一片苦心。
“或者是朕错了,老十四再如何当年也不过是无知少年,无人诱惑怎会误入万丈深渊?当年八弟为了拉拢老九老十的手段莫非也用在了十四弟身上?”
胤禩咧咧嘴角,虚弱笑道:“知心中有佛所见皆佛,想必四哥用了同样的法子招安了十三弟为皇上鞍前马后。”
皇帝一把将人狠狠推倒在地,一脚踹上胤禩伤腿,看他瞬间疼红了眼牙龈现红,狠声道:“朕早说过,你再拿老十三做筏子,休怪朕无情!”
胤禩惨笑道:“四哥既知兄弟逆伦是万丈深渊,还是早早处置了臣回头是岸的好。臣屡次三番诋毁怡亲王清誉的确罪该万死,从不敢怪四哥无情。”
皇帝气得发抖,对老八这样一心喊着‘杀死我一个幸福所有人’的弟弟,他一身本领难以施展,总是拿他妻妾儿女性命威胁实在落了下成,多说几次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趣。放了重话出去老八一犯再犯明摆着不惧他,想罚想做些什么又怕这人真被他一下子折腾死了,不划算!
皇帝暗暗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对自己说了无数个‘忍’字,才换上一副‘我为你好’的亲切面孔,扶起胤禩,揽了他一并坐在云龙椅上,替他擦汗揉腿揉膝盖:“朕也是为了你好。你一心收拢十四弟不就是指望着他一朝登基有你好日子过?你可知道他对你存的那点子心思?你以为他真得了势得了权,会容得下你功高震主?”你以为老十四做了皇帝你的下场就会比现在强?还不是‘咫尺宫门闭阿娇,从此君王不早朝’——朕比老十四强多了。
胤禩敛眉抿嘴白了脸好一会儿,久到皇帝以为自己的话说到老八心坎儿里去,正在动摇时,他开口道:“皇上还是容臣跪着回话的好,并坐龙椅是十三弟的特权。”
皇帝一张脸涨得血红,指着台阶下道:“好好好,老八你是铁了心与朕为难。朕对你诸多忍让照拂你视若敝履,非要撑着一副贱骨头与朕做对。既如此,你去替他跪着,跪得朕满意了,就不罚他。”他好意提点老八十四居心不良,可老八却口口咬死老十三,简直不知所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自甘下贱喜欢引诱兄弟?
胤禩如释重负,跪天跪地他不怕,就怕老四一时兴起再折腾他。好死已成奢望,生不如死才最难承受。
皇帝看他艰难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御阶,在御案前面撩开袍子慢慢跪倒在地。兴致全没了,罚跪辱骂都不伤筋骨,吵起架来老八病歪歪地一样能将人气死。可他真不敢再对老八做什么,不说他那个破败身子能不能承受,要是再弄出个孽种来该如何是好?
……
皇帝的怒火一直闷不吭声持续了好几日,最后意外地直接落到恂郡王头上。
太后病势稍缓,皇帝一道旨意下来,令恂郡王遵化守陵,替了先前暂留景陵的十五贝子。理由是恂郡王在圣祖灵前失仪无状,有负皇考经年疼爱,理当守孝忏悔。总之就是老十四你既然自称最得皇考垂爱,那就下半辈子陪先帝替朕尽孝去。
当夜恂郡王强硬闯入东华门质问皇帝,生母卧病在床,皇上却迫不及待处置亲弟是何用意,时不时当真要气死太后才罢休?皇帝冷笑答曰,朕之嫡母早已归天,如何能再薨逝一回?你忤逆君父兄长,罚你去守陵已是仁至义尽,倘若再有迟疑,或是去太后榻前哭诉惹她老人家忧心难过犯了旧疾,气死亲娘的罪名你也跑不了!
若不是身有兵刃不得见君王,恂郡王当晚就要弑君谋逆了。但他不能,皇帝说得很清楚,他的额娘、他的八哥全都捏在帝王手里。他输了,纵是不甘不愿又能如何?留在京城又能如何?名为贤王实为被圈禁监视之人,连额娘也不得见,不如趁此机会有多远跑多远,天高皇帝远,皇考面前老四总不敢下黑手。
……
两道谕旨一下,加上年前九贝子远迁西宁一事,皇帝苛待排挤兄弟的名声在群臣中算是坐实了。可是皇帝哪能甘心认下这等头衔,次日在金殿之上拨乱反治:“皇考对老八的考语,诸王大臣一经捧阅即知之矣。朕岂有意凌虐苛责之哉?自朕即位,允禩优封亲王。任以总理事务。理应痛改前非,感朕包容委任之意。谁知这厮不以事君事兄为重,反倒怀挟私心。诸凡事务,不实心办理。有意隳废。且每遇奏事并不身到。亦不亲加检点。苟且草率,付之他人。岂非欲故激朕怒、以治伊罪。朕都是被逼的。”
大家伙又不是瞎子,廉亲王都病成那样儿了还撑着上工办差,还要被说成‘诸凡事务,不实心办理’,皇上你打压政敌好好歹歹也别那么急功近利啊。
恂郡王终于没有众望所归闹出太大动静地走了,走之前谁也没见,亲眷的马车缓一步才回到,就这样一个人直奔景陵找先帝哭诉去。
第二日御书房议事,病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廉亲王终于露面。皇帝看他惨白寡瘦的脸,目光直透他空空荡荡的朝服下瘦骨嶙峋的身子,心知很是不满:回府之后就一直躲着朕,养病就好好养病吧,一听见老十有事就赶着往前凑,贱骨头!
“苏培盛,廉亲王走得慢必是腿疾犯了,去拿个软垫过来。”等皇帝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简直要撕了自己的嘴,腿疼和软垫有什么联系,只能立即补救:“怡亲王也一样,换朕的交椅团龙垫来。”
……皇上你是在暗示您后宫里谁最受宠么?
胤禩扫了一眼椅子上的软垫,面无表情同怡亲王一道谢了恩入座。怡亲王感恩顿挫的背景衬着,显得他分外言不由衷。
不领情,不知好歹,皇帝在心中注下考语。
接下来宣政再无暇旁顾,新朝初始,天下几务、无分巨细。皇帝深知有圣祖仁皇帝珠玉在前,一群兄弟不怀好意在后,又有八王一党朝臣虎视眈眈专门等着拿他错处,强敌环伺!皇帝别扭性子发作,夜夜呕心沥血批阅折子,务期综理详明,事无巨细都要叨个彻底。
夙夜孤枕难眠,他也真心喟叹为君难,难于上青天。兄弟父子搏杀血色尚未褪却,为了处置皇考留下弊端时政天下又要再起刀戈,真心不易。可恨身边的人要么不用脑子一根筋通到底,要么包藏祸心一肚子坏水儿只知道拖朕后腿。
先是讨论刑谳一事,皇帝对于圣祖晚年时用刑宽免早已忍到极点,但他就算做了天下第一人也不敢扯开了嗓子喊要用重典严刑治国。在众人三缄其口的附议中,皇帝拍板,自今年为始,凡外省重囚、经秋审具题情实应决者,比照朝审之例、三覆奏闻,以副朕钦恤慎罚之意。这事自然交予掌管刑部的怡亲王办理。
再来是兵部事宜,历来军中吃空饷屡禁不止。国库捉襟见肘此歪风邪气不得不杀!皇帝说,每年派往出牧之官员兵丁内、竟有不去者。即马匹驼只、俱不足数。这些兵丁官员吃着朝廷的饷银在关内关外闲住,倒是比朕与众爱卿还会享福,这一次外派,大臣等即行保奏不及者,即行参劾,绝不姑息!
说到这里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张廷玉年纪大了,额头虚汗直冒,他不敢胡乱抬头,只在皇帝询问时略微侧目,果然看见周遭几人也都面如土色。廉亲王身体未愈,早已头晕耳鸣背心湿透胸闷气短,眼看就要撑不住告退。
幸而皇帝说了半响也觉得渴了,端起茶杯一看已经见底。苏大总管机灵行事,忙招来太监入殿给万岁及各位大人上水续茶。
隆科多端起杯子一闻,是雪顶贡茶,一年不过七八两的产量,便是宫里皇上也不能敞开了喝,能得皇帝下赐此茶实在是顶顶荣耀。隆科多抬头觑了周遭几人反应,几人都先闻香进而浅浅细品一口,眉目松缓上扬,唯有坐在皇帝下手方的廉亲王对着茶碗发愣,眉头渐拢。
胤禩手里分得的连半颗茶叶末子都没有,只有甜甜蜜蜜一盅红糖水,漂浮着一粒蜜枣。
21、北风其凉
胤禩对着一盅蜜枣红糖水发怔,这盏茶水无疑有人特意为他备下,他尚不认为能劳动苏大总管弃暗投明,那么这茶水便是出自上意了——会不会有毒?
身下的软垫与手中的红糖水无一不在提醒胤禩一件他极力忘却的惨痛记忆,可有人却偏偏不想让他如愿。皇帝借着喝茶的机会扫视议政大臣,看见胤禩最终低头轻啄茶盅神情古怪一笑,开口道:“都这个点儿了,朕也乏了,你们各自散了办差。朕用的膳只怕你们也不爱吃,便不留你们了。”
允俄的折子还未提及,胤禩率众人躬身退出御书房之后不禁踌躇起来。皇帝意图太过明显,要么是不想他插手此事,要么是等着他亲自矮身祈求,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张廷玉等人各自离去,胤禩掏出怀表查看时间,却见那怀表长针断落,已然坏了。他心中更是烦乱,不祥之感挥之不去。弟弟在张家口被慢待无礼,行如拘囚,没得一点体面,他只要想起便一口气梗在胸口呼之不出,亲自去求老四于他而言无异于刀斧劈身一般,可是他不能不去……他毫无作为,老十母族一脉、跟随他不离不弃的八王一党会寒心,哪怕是有十个人离心也会称了老四的意!
十二月的天气阴沉无常,像一顶厚重的帐顶,随时都会被骤风吹倒,倾轧下来。
冷是彻骨的冷,纵使裹在厚重的熊皮袍子里也手足冰凉。太庙那次过后,胤禩的身子亏得厉害,几乎成了一个空壳子,十月时光是坐着也是一身的汗,过了两个月头晕耳鸣胸闷气短得厉害,膝腿上缠了狼皮做的暖腿子也暖不起来。
胤禩拖着麻木的双腿缓缓往东华门走,一直快到正门了才听见后面有人尖着嗓子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