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太子一击不成被自己将事情捅到老头子跟前,事后如何猜不出来?要不一废太子之后,圣祖下令议立太子,为何皇帝明明透过李光地露出复立心思,但仍是群臣力挺自己?那分明是太子二哥在背后授意的。
——几十年父子情深言传身教,谁能比他更懂老头子忌惮结党的心思。
群臣拥立?那分明是一纸盖了玉玺的催命符。
再下来不去细想也罢,胤礽两废两立之中有多少自己的影子,而自己皇权沉浮中又有多少好二哥的手笔,实在无须一一言述。
皇帝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不是拿住过去不放的人,去年刚刚拿下老八之时并不如何计较往日旧事。但自从与老八两情相悦之后,没回看见太医院循例呈上的废太子脉案、黏杆处的咸安宫笔录,总会心头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几十年前在毓庆宫小迷宫的夹缝里偷看到的一幕越发清晰,时时都在眼前流转。
那时老八青涩无知像个酸溜溜的藩果,举手投足都是无措的风情,轻薄一下还会脸红,根本不是如今这副被揉烂了都懒得哼一声的死样子,以废太子的喜好哪能轻易放过了去——必然是得手过的!可事后追问老八,老八总不承认,欲诉还休,心中必定有鬼。
胤禩完全没有体味皇帝这几日内心的反复煎熬,只当他定时抽风的毛病又发作了,要么是最近为了二哥的丧仪做面子做得太累,要么是年羹尧的事情被捅出来正火大着,找人出气。而自己这个没爹没娘的苦弟弟正巧就在皇帝一手能抓回来的范围之内。
要让皇帝舒心也许也容易,言语疏导,寻常端由即可。或者引他将火发出来也可,要么打骂要么翻云覆雨都算,当然前一种更好受些。
于是胤禩放下棋谱,面露担忧看胤禛:“四哥可是受了委屈了?”
朕受的委屈大了!
老婆被人睡了但凡是男人的能甘心么?
只是真相皇帝实在说不出口,他是真汉子怎么会吃这种陈年旧醋?于是只能压着火气随便寻了借口转了话题:“那个琼玉膏你吃着如何?朕看你这几日倒是越发懒了,连下个棋都能睡着。”
既然皇帝自觉不提旧事,胤禩也懒得多问,只回道:“吃着太苦,拿温酒调了又烧心,旁的还好。”
皇帝笑他:“都放了十斤白蜜还嫌苦,平素倒是不嫌茶水苦涩了?再甜不如改吃糖得了。朕问得不是你爱吃不爱吃,你这几日可还盗汗抽筋?”
胤禩仔细回想一下,道:“还真是好些了。不过算算也是从服那药开始,不到戊时就会犯困。”
皇帝听了瞧瞧西洋钟,露齿一笑:“快戊时了,困得话朕陪你一道打个盹儿。晚上你出宫,朕在去理郡王府走一趟。”晚上有正事不能尽兴,高兴的事挪得靠前点儿效率更高。
胤禩一听立时头皮发麻。他知道这几日皇帝为显孝悌都会亲去理郡王府,本以为今日可以躲过才放心假寐,谁知皇帝却突然起了兴致。
“四哥有意,弟弟本该听从。只是眼下戊时未到,宫门尚开,大臣的急奏随时都会呈报上来,若是耽误正事弟弟才是罪该万死。”
皇帝听出老八这是嘲笑他白日宣淫,心头顿时新仇旧恨一起算:“八弟昔日侍奉二哥也不说时辰不对,对着朕倒是连番借口诸多推诿。可见八弟心中还惦记着二哥,不如明日你也穿了孝扶灵去?”
胤禩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这老四为何总是一口咬定自己与废太子有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是把废太子也拉下水,才显得自己逼迫弟弟、扰乱纲常不是独一份儿?
作恶背德也想寻个伴儿?
对于皇帝的提议他倒是没什么特别想法,弟弟给哥哥服丧穿孝,我朝早有先例。于是胤禩自以为避重就轻地回答:“二哥总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臣弟给二哥穿孝也是应当应份的事。”
这话简直就是在一抱内芯燃着的柴禾堆上泼油,皇帝当即炸了:“你到是好性儿,口口声声说并非自愿,转头就替人披麻戴孝,比孝子还孝子,皇考崩时也没见你流过一滴眼泪。如此忤逆不孝不配为人!”
胤禩终于明白皇帝的怒火竟然是为了这个,只是仍旧毫无头绪。(抱歉八哥没喜欢过人,不懂吃醋)
他只能尽力挽救今日结局,言语中不免带了焦急求饶:“四哥不愿弟弟去,弟弟不去就是了。旁人总不会比四哥更重要。”
皇帝眼光立即温和下来,一时间胤禩觉得那里面简直能滴出蜜来。
只是皇帝嘴里仍是说道:“朕何时说了不让你去的话。你是和硕亲王,是总理大臣,位份比十三高。老十三腿疾犯了去不了,你去一去也使得的,只是也不可勉强。总该也有个亲王兄弟为二哥扶灵。”
胤禩还在揣摩皇帝意思,就被皇帝拉了胳膊往暖炕里面拽,再也无从分心。
……
隔一日廉亲王上折子也说自己腿疾犯了,说是昨日下午就疼得下不得地,太医院的脉案也证实了这一点。
皇帝于是口谕让廉亲王病休,改让允祉、允祹、弘曙、弘晫、弘曦几个宗室与理郡王府阖府上下穿孝,由弘皙尽子道。
胤禩没功夫再去琢磨皇帝古怪而别扭的态度,他的全副心思都为老十四从汤泉寄来的密信攥住了,剩下的也都忙着在坊间继续煽风点火,将‘年羹尧的面子比皇帝的大,蒙古的王公都要买年大将军的帐’的流言推波助澜。
老十四在汤泉被皇帝从暂时□不问缘由给直接改判了无期囚禁,他明白这辈子老四不死他是回不了京了,只能在这偏僻的地方过一天算一天。
有了大把的时间,他先是大骂雍正刻薄兄弟,再是追忆西北弄来的美人,然后担心兄弟们也受了排挤,等这一切都做完几遍了,才沉下心来开始写信。
为了麻痹皇帝,他隔不了几日就要写些抒发胸中感情的只言片语,明着暗着发给皇帝与几个哥哥,内容大体相似,只是腻歪不提敏感政务。皇帝的黏杆处一时疲于奔命,分了近一半儿的人来拦阻铺天盖地的诉苦信,截获之后直接呈递皇帝跟前。
皇帝起先还能耐着性子读一遍,逐字逐句分析暗语寻找联络暗号,但很快就被山洪暴发一样的满是眼泪的信打败得毫无胃口,见之欲吐。于是怒斥了下面的人,让他们捡着重要的再呈上来,无用哭诉的那些就不必理会了。
是以廉亲王在同样咬着牙读了一年诉苦相思的鸿雁传书之后,终于收到了一封颇有意义暗语的私信。
信里有两个重点,一是暗示兄弟们该在老四的儿子里面选一个,以图后效;二是重新提起何图这个人,说此人其实早先就是老四府上的门人,后来才转投了八哥门下,只怕也是意图不清动机不明。不过他有一个弟弟握在自己手里,如今身在西宁安排在老九身边,传递谕帖。他们兄弟暗语行事何图的弟弟知晓太多,若是可能,还是除去为好。
胤禩心里先是一阵发凉,老十四早知何图出身雍王府,但却压着不说,任由他与老九将秘密毫不避讳透过何图弟弟转口相受,难道不是存着旁的心思?
不过很快胤禩又释然了。老十四是老四亲弟,只要不谋反就无性命之忧。他本可闭口不言,全做不知,但仍想方设法将信息透了出来,虽有自保之意,但总归在最后一刻实言相告,出声示警。
胤禩沉下心来将眼见耳闻中的何图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想起老四得意洋洋给自己看的何图揭发老九的折子,上面说允禟是“看上去像是无用的人,图受用,又好酒色”——这可不像是深谙帝王心思的奸细所言。
老四想听的是‘允禟意欲造反,结纳党援,妄行钻营’,何图的话明着揭发老九好色贪杯的短处,暗着却是替老九脱罪。一个没用的酒色之徒,除了赚银子还能做什么?
是以何图绝不是老四的人。
老十四的情报或许没错,他却忘了另一种更简单的可能,也忘了计算人心。
41、今我来思
胤禩还在盘算这个何图到底能用不能用,皇帝就帮他下定了决心。
一纸谕上,先是以佛格、汝福附逆允禩,凡事舛错,均交宗人府发落。再是追究何图昔日附逆结党之罪,去职将其锁拿下狱,只日日供给笔墨纸张,令其自述罪孽。
佛格是宗室更是胤禩的伯父,皇帝连织罗罪名都懒得直接拿万灵药似的‘附逆’罪将人发落了。本来沉寂了大半年的皇帝再开杀戮,先前八王一党又一次人人自危。
胤禩立即铺纸修书,给远在西大通的弟弟写信,将何图一事细细告知。末了强调何图此人可信,虽在雍王府上受恩行走,但一直为老四猜忌。他弟弟你要好生善待着,家眷也要妥善安置。京城书信往来日益艰难,日后若无必要不再传书。
正月刚过,允禟收了信心情很是暴躁。他被流放西宁已经两年,从不忿到麻木,再到故作从容嘻哈怒骂,连自己都知道回京的希望日益渺茫。原本以为这已是最坏的结局了,客死边疆,步的不过是昔日爱新觉罗祖先的老路子罢了。谁知做了皇帝的哥哥还是不肯放过几个兄弟,但凡同自己亲近过的人都被打杀流放抄家。
八哥在信里从不透露京城局势,可他身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儿了皇帝尚且隔山差五地遣人来训斥,何况是伴君如伴虎的四九城呢?
话说这个功夫,隔壁院子里住着的穆景远敲了三下墙壁,这是暗语,是要悄悄过来一趟。皇帝分批撤了九阿哥身边的奴才,如今只剩下了这几个人还说不合规制要再赶走一拨。可谁不知道呢,皇帝这一次真正要打发走的,只有穆景远。
胤禟在康熙的儿子中最崇西学,对西洋教义也有研究。穆景远与胤禟素来亲厚,九爷流放西宁时他也自愿山高水远一路跟着西迁。九贝子是个烫手的山芋,州府官员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穆景远不管避忌与九爷毗邻而居。两人住的屋子中间儿还被九爷开了一个大洞,方便探视病重卧床的老穆——这些都招了皇帝的忌讳,犯了附逆结党的大罪。
允禟看见穆景远已经换了身黑布做的布道袍,难过得泪水横流,心里也不好受。他不是英雄气短的人,也知生离死别自有定数,于是故作轻松道:“如今连你也要走了,偏偏我这个巴望着想回去享福的人倒是走不成。你盘缠都备好了?爷这里还有些散碎的银子和一张银票,你都拿着。”
穆景远不肯收,只说这些年蒙九爷关照无以为报,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早在心中把九爷引为知己至交。若能不走,情愿跟随九爷一辈子呆在关外餐风饮露,老死边疆,把主的教义和善的信仰都播洒到整个大西北去。
胤禟将银票一股脑儿塞进穆景远怀里,按住他道:“你别急着拒,银子银票爷有得是,就是用不出去,往日五百两买个烧饼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你就当我送了百八十个烧饼给你带着上路罢。这些散碎银子在路上用处大了,那起子押解兵丁最是眼皮子浅,见钱眼开,该杀得很,你不打赏只怕要受大罪的。可惜给你修的教堂不能折了银子带走。爷看你喜欢那个的紧,你走了,只怕这个地界儿也没人会去那里讲经布道了。”
穆景远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能久留,他们催着我上路了。只是有两句话一定要说才过来的,一是九爷提过令狐义士的事,此人愚钝不可与之为伍,若是这个人还不死心给九爷传递书信,九爷不可心软,定要当场拿下此人送交楚宗发落,否则定成大祸。”
胤禟听了去皱眉不肯应,只说:“此人虽蠢,但总归知恩图报。若我拿了他,他就吃了大亏。我不安心。”
穆景远闻言一叹:“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正是九爷对着皇上来使不可再像以前那般内心凄惶貌似凌傲,实不明智。在楚宗等人面前,九爷当面露忧愁悔恨,方能得活。我知道人微言轻,九爷怕是不能听进去的,日后我走了,九爷若是心思烦闷,那个教堂还是能去一去的。同主说说心事烦恼,主会派使者前来助你。信主者得永生,好人自有善报。”
胤禟内心泛出酸涩,只能强笑道:“你走了也要惦记着拉爷入教。只是那是不能的,满人都信萨满教和佛教。你此去京城只怕免不了被拘拿审问,还是求主多多照看你吧。”
外面杂声渐大,穆景远心知不能再留。于是飞快地凑近胤禟道:“教堂的步道台下面一个暗龛,当初修了本是想藏些圣经讲义,可惜书都被扣下了。那里宽敞容得下一个人,九爷日后用得上便用,用不上就忘了。”说完不等胤禟回话,就转身从墙壁的洞里钻了回去,再来隔壁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还有催促上路的无礼谩骂声。
……
穆景远走了,据说走的时候当着押解众人,朝着胤禟住的地方磕头大哭不止。西宁的商人都好几日不开心,因为九爷不高兴不出门不撒银子,连街市都萧瑟起来。
胤禟心中总是认为八哥老穆杞人忧天了,皇帝已经流放了他,难道还真能赶尽杀绝不成?但到底心中存了犹疑不定,一连几日闷在府里写回信,写了揉烂接着写。又隔了几日,胤禟闲步去了一趟人走楼空的教堂,独自在里面呆了一个下午。
京城里,皇帝对着老八腻歪难分,只是温言软语过后皇帝疑心病再度冒头。当日老八低头是因为不忍附逆之人落罪,怎么朕发落了弗格、汝福两个不见他皱一皱眉?还有老八与老九是个什么关系,正月里他命楚宗带着谕旨去‘约束’老九,也不见老八侍奉有任何推搪?
他是当真转了性子,还是另有图谋?
一连几日皇帝传召廉亲王议事,纵使他以对火眼金睛也瞧不出老八神态举止有任何异常——这本身就是大大的异常。
皇帝不愿承认,如今老八的样子早不是无逸斋里的踌躇满志,也不是蒙古草原上的跨马扬刀,更不是兄弟畅饮欢聚时的眼波流转趣语连连,那些都只是过眼云烟,随着圣祖崩天吹散了再不会来。
老八现在的样子更是圣祖五十三年之后的死寂,像个活着的鬼。
可那个时候,老八明着全盘放弃,暗地里却是将全数势力移交给十四那厮。他分明是暗度陈仓琵琶别抱,还不死心!
今日老八的形状与当日何其相似。他到底在低下计划些什么?他还不死心?
皇帝逼着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他自以为了解老八,老八此生只有两个心愿未了,一是皇位,二是弟弟。皇位朕得了,他心心念念的刺头弟弟们也都被自己拿捏在手,鱼困浅滩还能何为?也许他是真想明白,改投了朕也说不定?
想着这几个月来老八的温顺乖巧,句句话都能恰到好处地挠进他心中软和处,床第之间鱼水和谐情之所至,交由他议的折子也都能集思广益,提出的好几个法子也算合了他的心意——皇帝又拿不定主意了,或许只是自己多心?
但胤禛终究是一个力求完美的人,眼里揉不得半颗沙子。他已经对老八起了疑心,就必须要按着他的法子将这件疑案求证下去,无论真相会令他如何伤心、如何失望——直到他能彻底证明老八的确无辜,或是居心叵测。
皇帝的计划分作两步而走:一面将圆明园督办器物摆放的活计交给老八,将他远远支开,手头加速步伐打压八王一党,看他如何应对;一面让黏杆处将老八三月以来行至记录全数呈上,日夜揣摩分析。
这样一来,皇帝的压力成倍增加。毕竟这事见不得人,连十三都不便轻易透露;老八奸猾成性,事情交给手下又不放心担心他们被老八糊弄了去,只能一字一字自己琢磨,一段一段分析,不过几天就熬瘦了一大圈儿,唬得群臣连番上折子求皇帝不可过度劳累,听说圆明园修好了,也该抽个时间驾幸一番顺便养身。
皇帝自是一口推拒了,他还没研究完老八的异动。此刻去园子里被他几句话把耳根子吹软了怎么办,更何况三年孝期未满,被折子一催就驾幸园子,朕的孝子脸面哪里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