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与胤禩对答讨不半分好,除了八叔心灰意冷、当真病重已成不治之外,什么风声也没能探出,但临别时八叔却对他说了一句:“三阿哥仁厚,不知可否代为转述一言,你十四叔一人在汤泉难免本胡思乱想行事无度,请皇上体恤他丧妻之痛,予以宽免。”
弘时深深觉得这句话若当真原样转述十分不妥,皇阿玛兄弟间的事岂是他一个后辈该插足的?幸而弘昼更衣时间太久最后只来得及同八叔作别,旁的话一句也未听见,因此在回圆明园回奏时自作主张将这段话隐去,只反复强调八叔真病了,心肾不交之症痰涎气喘说不好哪天就咽气了。
皇帝这才想起顾着生气忘了将贴心太医一同打包送回去,老八一个罪臣明摆了被朕厌弃,太医院的人见风使舵不尽心也是极有可能的。但是弘时到底被老八愚弄还是另有算盘,也是两说。
49、夕惕朝乾
皇帝在沉吟,看弘时低头在下方肩背紧紧绷着,混不似一旁一副任打任挨的老五,便知他还在纠结。毕竟是亲生的,还是提点一句:“你八叔还说了什么?”
弘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回道:“八叔手抖无力握笔,只能口称辜负皇恩不能亲写折子,请儿臣代为转奏。”十四叔与皇父之间恩怨太深,他不敢提。
蠢货!蠢才!自作聪明!皇帝几乎忍不住当场将老八最后请托的话复述出来给傻儿子听一听,难道他以为政敌魁首府中他还没一两个眼线?明火执仗敢欺君,日后是不是打算造反了?
目光扫过一边面露懵懂的五儿子,皇帝一腔怒火只能生生咽下:这也是个长了心眼儿的,看得倒是清楚,可惜也撇清太急太快,终其一生怕是难逃‘荒唐’儿子,难堪大任。只是在他面前却不能拆穿老三,福惠太小,且是年家血脉,真打压了老三,硕果仅存的四儿子可就暴露诸人眼前了。
昔日废太子聚拢群臣酿出的祸端,决不能再上演一次。
皇帝意兴阑珊挥退两个儿子,失落从生。他儿子委实太少,聪明的更是不多。原本还存着效仿圣祖推出老八做筏子为二哥保驾护航,由着弘时在前朝蹦跶乱窜,模糊朝臣视线,如今看来,这种想法简直就是侮辱老八。偏偏还不能明着打骂,皇帝心头不免对着先帝晚年欲杀亲子而不能的种种无奈感同身受。
圣祖的烦恼是儿子太多,长大了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狼,疑心谁都盼着他早日殡天取而代之,而他自己的烦恼归根究底还是儿子太少。不过眼下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将满,今年该有场大选,后宫也该充实一番。可惜能合心意的女人太少,等着她们生出儿子也不知是不是可堪造就的。
想着子嗣不免心思又转到老八头上,将他驱离圆明园也是当真不想见他。后宫那起子养不活皇子皇女的女人如今他连面目也不记得了。可这一次失子不同,他再一次重新审视,老八不是宫妃,绝无甘心雌伏为他生子的可能。
他们从未真正心意相通过。
这一次老八或许当真无意,但即便是他先行知晓,只怕结局并不会有所不同。
皇帝早已不年轻,连日枯坐批阅奏折宣政议政,风寒热症好得极慢,思虑过重又添心火上炎之症,嘴角口舌也生了疮,喝茶亦觉疼痛,十数日不过居然也瘦了一大圈儿。
皇帝站起身来步出澹宁居,眺望四下来春意微露的绿色麦田,可惜这赏心悦色始终挥不去心头诸多无端头绪烦忧。这园子图纸布局虽是依着他心意而建,但修葺之人却是心头大患,刚刚入驻不到两个月,皇帝连着王爷接二连三病倒,实在算不得祥瑞之兆,早已将初见农田意趣时的惊艳冲淡,寥寥几无。
人年纪大了坐得久了难免腰背酸痛难当,皇帝自觉前几年在圣祖眼皮子低下不问政事一心作书时也是一坐便是一整日,手抄经书笔耕不撮,夜里照样能与门人议事,或是留宿后院亦游刃有余。如今这个心思却是淡了,有时去后宫坐坐,看着姹紫嫣红各有春秋的女人,也提不起劲头,多说两句也会嫌她们目光短浅、只知讨好逗趣。
这群女人在他眼里,约莫也只有生育皇嗣一个用处。可惜乌喇那拉氏把持后院多年,这群女人怕是早生不出来。还有年氏……
皇帝努力将不识抬举的年羹尧剔出在外,单看年氏也算合意,可惜四次生育掏空了身子,何况生福沛那次难产……皇帝忽然驻足在一丛低洼麦苗前不动,怔怔发呆。
老八亦不小了,本就是个破败身子,侍寝与挺尸无异,好不容易怀了第三胎却流掉了。他虽不谙妇人之病,但亦知晓小产一事上身胜过足月生产。三次落胎,足以令后宫妃嫔终其一生再无子嗣。
刘声芳说的法子,其中七分都是推脱之词他心知肚明。但男子怀胎本就闻所未闻,莫说三分机会,纵使万一的机缘,他也还是想要一试。
时至今日,皇帝早已不去思考为何如此执着想让老八替他产下皇嗣,他只想要这样一个结果——他在老八身上下了多少的苦功,断然没有半途而废之理。
可是老八到底与他并非心灵相通之人,如今皇帝已经明白纵使他再多努力,老八一个‘不经心’就能全盘否定推倒重来。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机会,逝之难追,需得做下万全打算,让老八再无一丝侥幸。
澹宁居四围田畦盎然整齐,一方一方将麦田围在方寸之间,远看起来正向一龛一龛的小格子,将一笼绿色关合在四围土墙之中。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一派乾坤尽在掌握之象。
……
皇帝不能下定决心,处置老八动静太大,牵连甚广,须得一个万全借口方好。年羹尧尚未伏法,由得他在养养身子也好。
借口与时机,到来的比皇帝预想得更早。
二月刚过完,三月初,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天现百年罕见之祥瑞之象。
皇帝锐意改革,自雍正元年起力排众议,推行数项新政,屡屡受挫被读书人攻击。虽摊丁入亩法颁下,但农桑不必贸易买卖,一时成效不显,朝臣议论纷纷。如今孝期刚毕,天降祥瑞,加之去年青海大捷,真是实实在在的好兆头,皇帝一时大悦,好几天都领着大臣逛园子踏青游玩。
难得皇上展露天颜,群臣也投其所好,极尽所能讨巧奉承。皇上在政务上不许人拍马迎奉多说一个字,但遇着祥瑞却准予畅所欲言,甚是贴心。
在潮水般的道贺折子中,远在西北的年大将军也顺承天意洋洋洒洒挥毫成章,一道声情并茂的折子一蹴而就,连夜递入紫禁城。
卧病在榻的怡亲王这一夜却端坐书房,不曾歇息,面前摊开的正是年大将军颂扬皇帝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的道贺折子。看过一轮怡亲王嘴角勾起阴冷笑容,乍看之下居然神似身在圆明园的那一位,若是胤禩在场定然要赞一句:“果真是亲兄弟,敏太妃未曾出墙。”
怡亲王自言轻笑,年羹尧心被养得太大了,忘了如今早已不是任凭他选皇子辅佐的时下。皇上登基,乾纲独断,岂会容得下连道贺折子也字迹潦草的二心权臣?不管是隆科多、年羹尧还是八哥,四哥你都留下太多余地,让人心存侥幸。皇考孝期已满,以血祭天,以人为基,我大清方能千秋万代。四哥下不了决心,弟弟来帮你一把。
提笔,誊写贺表。
昔日圣祖严训教导终有用处,年羹尧的字体他虽没下过苦功,但临摹却毫无障碍,不过写废三章折子便得了成稿。他自小心谨慎惯了,也深知皇帝对年氏以到极力隐忍之机,不必在大处做下文章,只单单将“朝乾夕惕”打乱顺序,誊写为“夕惕朝乾”。
写完之后怡亲王在书房枯坐天明,又嫌这一番细微末节的改动尚不足以招至杀机。因为前番弹劾年羹尧的事情皇帝已经怀疑自己,此番若不能一击成功怕生变故,于是取出年前刻意寻得的年羹尧手书“唯宽可以容人,唯厚可以载物”卷轴与贺表一同放好,命人原路送交圆明园。
单只一项或许分量略显不足,两样贺礼相辅相成,年羹尧必遭皇帝雷霆之怒。这还要感激四哥平素对他酷爱重金收罗书法古书的小嗜好听之任之。
苦思谋算当真伤神,不过一个晚上筹谋怡亲王已觉心力不济。顺势躺下等着圆明园那边遣太医来彰显皇帝恩宠,心中却想着,八哥比他还大,日日面对喜怒无常的帝王,居然还没心血熬干死透,可是九哥功劳?十哥被圈他动不了手,九哥那边却全是动手余地——九哥一死,八哥准活不了。
怡亲王反复纠结该不该对哥哥们动手,一直到天明也毫无睡意,只觉头顶剧痛难耐。八哥死了虽有三哥在前顶着尚能分担四哥多疑怒火,但以三哥就能耍耍嘴皮子功夫,遇事躲得比兔子快。到时候自自己一人独领风骚……他被关十二年,还想多过几年好日子。
更何况刚刚算计了年羹尧,也的确不好再下手。
怡亲王因为想多活几年不被打压的日子,选择了放任哥哥继续养病安神,不往他身上泼脏水。远在圆明园的皇帝不约而同做了同样的事情,因为他隔日收到年大将军递上的双重‘贺表’,一腔愤怒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
皇帝怒斥年羹尧自恃己功,于圣躬不敬,尔在青海所立战功,亦在朕许与不许之间。接着皇帝出手,大肆更换四川和陕西的官员。不想消息刚出,留言隐隐绰绰又起,说皇帝登基不满三年即诛杀从龙功臣,怕是心中有鬼,要灭口杀人了。
这个流言同雍正元年留传出来的‘四阿哥参汤入侍,老皇帝命归黄泉’一段委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若编排成天桥下面的评书段子还能分作上中下回来讲,正对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胃口。更有人将先前早已偃旗息鼓的‘太后不待见亲子’一案拿出来翻炒,有声有色说那是因为太后慧眼如炬,一朝识破逆子弑父罪孽,不肯受封,不过一年便被亲子毒杀。
皇家辛秘在光天化日之下变做谈资,这是皇帝最害怕亦是最痛恨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胤禛并未在澹宁居内暴跳如雷,他此刻无比冷静地站在三月春光下的西洋楼远瀛观南端的观水法前,看着池中锦鲤畅游,神情阴冷。
京中风雨,到底是谁做的?
50、皇权倾轧
皇帝多疑起来亦不乏自知之明,他以为自己该问的或许应该是,这都是哪些人一同做下的?
老十三在年羹尧的事情上做了手脚他大略知道些,却不在意,因为年羹尧该死,他也的确只差一个借口发作。雍正元年时传出的‘参汤入侍案’里面一半是废太子手笔,另一半老三老八亦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一次,桩桩件件都串联起来,合成一个完整的‘弑父篡位’故事,若不是他为主角,都要抚掌一贺了。
只怕只里面不止几个虎狼兄弟作祟,生怕被朕发落年羹尧与隆科多亦脱不了干系,先闹出口风引人忌惮也大有可能,其他几个,多半推波助澜横插一手。皇帝免不了迁怒怡亲王,京城如此风波于朕名声如此不利,却一味养病避嫌,不见他整治手腕,拖延至今再想弹压恐为时已晚。
时至今日,亲缘早已化作恶缘、孽缘,手足成仇、相互攻讦,忠奸难辨。
皇帝说服自己朕不在乎虚名浮屠,百姓愚昧、读书人迂腐不堪,日后着写圣人书,颁布下放命人日夜教诲即可。他不能后悔,亦不会后悔。这个九五之尊位置,昔日几个兄弟千般谋算手段使尽,早已撕破伪善笑脸,谁曾想到最终却是落入他手,安能没有怨怼?退一步想,输赢天定,既然你们都是输家,就不该生出旁的心思。
今日构陷圣躬,可见尔等心中毫无丝毫敬畏。输家没有输家的样子,只有一条出路。
只是老八该如何处置?
皇帝不得不承认,他昔日早为老八写下‘殁’的注脚,如今已随一段皇室辛秘渐渐模糊了去。他从不自欺,自认清醒。先前同老十三共商妥当‘安置’老八的法子不能用了,或者不能原样照用——他还舍不得老八死。
至少不是现在。
皇帝一双阴鸷黑目冷冷看着中午日头下在汉白玉石砌成的水池里畅游的肥美锦鲤,老八于他,是豢养在家被拔了一双爪子的猫,可惜总想着用一双肉掌挠破墙壁与野猫私奔相会,比不得玩犬一旦认主终身无悔,即便是被抛弃了也能原路找回来。对老八,用威仪压服也只时一时权宜,长久不了。
……
年羹尧最终被一道旨意卸去川陕总督一职,抚远大将军印上缴,调任杭州将军。高举过头的屠刀终于落下,隆科多松了一口气,以为皇帝终究顾念佟氏一脉,选了姓年的汉军旗杀鸡儆猴,二大从龙保驾功臣,总不能都杀了?
树倒猢狲散。这一次皇帝的决心如此明白,朝廷的局势如此清晰,揭发年氏罪状、请夺爵重罚的折子纷纷扬扬漫天乱飞,一时洛阳纸贵。
年氏已成瓮中之鳖,皇帝虽恨却并不急着杀他。斥责、发落、获罪、赐死总该一个一个慢慢来,方能显得朕不过顺应民心,并非泄私愤。
雍正三年七月,位极人臣的年大将军终于被一纸调令降为闲散章京在杭州行走。西北大将军一职在众人眼里已成不祥,先后两任皆由风光无限转而顷刻凋零,身败名裂已成定局。
在皇帝一意孤行革除允禟贝子王爵之后,打压廉亲王一党的力度似有减缓,一直到了十月末还由着廉亲王继续称病不上朝、不面君。
就在大家胆战心惊等候着利刃斩下的时候,令皇帝心神不安的却是另一本密折——原本在汤泉行宫里守陵的十四行踪不明,留书说去替亡妻上一炷香,了愿即归,届时任凭处置。
皇帝几乎想斩杀行宫里的所有太监宫人,这么多人居然看不住一个活生生的王爷?还让人跑了!要说老十四是为了留书中的原因出走,他宁愿把皇位让给老八坐。
没错,就是老八!皇帝久远而深埋的记忆开启,昔年太子二哥随驾蒙古,京中兵防异动,老十四可不是抗旨不遵只身入蒙,与老八私下会晤密谋对策。认真想起来,这二人自小不清不楚,老十四为了老八不惜顶撞皇考被打了几十打板子,至今仍毫无悔意,时时将此事拿来炫耀自己忠勇重情义。
可恨老八奸猾,惯会耍弄人心,将少不更事的亲弟弟撰在掌心替他出生入死,甘做犬马。骂到这里皇帝愣然回神,扪心自问:昔年十四年纪小被骗也就罢了,今年他年届而立,怎么还对老八痴心不改。成王败寇江山定,乌江霸王死前念着的,唯有一个虞姬。
皇帝绝然不肯相信完颜氏是十四心心念念的虞姬,那么老十四是奔着老八而来?这两人好大的胆子!
十四再该死,也不过是一个昏了头的莽夫蠢材。老八可不一样,他对着朕连番示好,轻许一生不负,甚至甘愿雌伏替朕生子——而在做这一切的同时,他却同远守皇陵的亲弟弟藕断丝连,用朕所不查的法子勾连往来,甚至撺掇着老十四抗旨夜奔出逃,连皇考的陵寝都不顾了。
皇帝气愤难当,当夜口谕黏杆处三倍人手紧紧盯着廉亲王府,但有异动即可扣押;再来是汤泉行宫看守之人皆落罪重罚,迁往关外三姓之地为仆,最后自调拨人手,兵分两路,一路去往黄花岗看守,另一拨人沿途往京城方向搜捕。
这些自然都要做得极为隐秘,皇帝在圆明园深感鞭长莫及,京城异动不能及早知晓,总要落后一拍,于是吩咐总管连夜整备行装,明日回京。当然,不必张扬,仪仗从简,轻车简驾只带妥当的人。
做完这些,皇帝心中恶气未尽,只是不解为何满腔郁愤之中偶有酸苦滋味,涩然于心如噎在喉,心中仿若堵上一团棉絮,咳之不出咽之不下。这样的情愫太过异常,皇帝自觉不能深想,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想要立时将老八压至面前亲手打杀,可然后呢?
看着苏大总管忙碌而不带声响的身影,皇帝难得理不出头绪,任由一腔愤怒被掩在阴沉外表下,渐渐腐坏成毒,浸染心脉五脏。他从不真正相信老八,老八想必亦然,那么前番种种作为只为拖延政令,使朕无法下狠手整治他身后党羽,如今这难堪真相曝露在前,朕安能如他所愿?他想保谁,朕便要严办谁。